当黄河落满了梅花

2018-11-24 17:24杨光祖
飞天 2018年9期
关键词:王家甘肃主席

认识王家达是在2003年的时候,应该说很迟了,那一年,我33岁。也可以说,从那一年,我才真正进入甘肃文坛。

此前,我一直迷恋于中国古典文学,发表了几篇关于唐宋文学的论文。但由于所在的单位比较特殊,研究古典文学似乎并不受到鼓励,也缺乏一个优秀的平台,2000年9月到2001年7月我到北京大学访学,但究竟以后做什么,自己还不是很清楚。不过,那时候,听了陈平原、钱理群的现代文学课,车槿山的比较文学课,还有哲学系的课,比如陈嘉映、靳希平、赵敦华、张祥龙等的课,听了吴国盛、哈贝马斯等人的演讲,第一次系统接触了西方哲学,尤其海德格尔的哲学,对我触动较大。那一年北大之行,可以说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2001年8月回来之后,恰巧认识了马步升,他那时刚从庆阳调到甘肃省社科院,就在我单位的隔壁。他的不羁才情吸引了我,我们经常一起讨论文学,也开始为他写了几篇短评论。2002年,《甘肃日报》开始推出一个栏目:陇军风采,每周发表一篇关于甘肃一线作家的评论,马步升的一篇就是我写的。《甘肃日报》当时的“百花”副刊编辑彭中杰先生很欣赏,就约我写其他甘肃作家的评论,第二篇就是雪漠,题目是《雪漠:文学与良知的大漠》,对雪漠当时炒得火热的长篇小说《大漠祭》做了一个严厉的批评。我在文章中写道:

情感的丰富和内涵的单薄是《大漠祭》的一个特征,作为一部36.8万字的长篇作品,只写了一家两代人的日常生活,写法完全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写法,没有运用现代主义的联想或时空的回溯,也没有挖掘人物的内心,还是着眼于外部的社会层面的描写,因此,按顺时针方向叙述的故事就显得简单、肤浅。通读作品,你会发现作家对农村的思考也很简单,没有写出更多的东西。全书内容主要写了放鹰、打狐、偷情、交粮受辱、神婆驱邪、换头亲、乱收费,一句话就是西部农村生活的困苦。用墨较多的灵官和自己的嫂子莹儿的偷情,猛子和秀秀的偷情,也都是农村贫穷的表现。就整体水平看,远没有达到贾平凹《浮躁》的高度。

最后我又说:

雪漠的农村题材小说的写作方法,也没有什么创新,仍然是传统的写法,而且是比较粗放的写法,内容、人物等方面都没有多少突破,思想内涵也没有什么深刻性,有的只是作家对农民和农村的一颗赤心,作家的良知和关注点是这部作品的一个很大的优点,可惜就文学本身并没有提供给读者更多的东西。

这一篇文章当时影响很大,一下子引起了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王家达的注意,不久,他在《西部商报》的专访里这样说:“昨天晚上我给党校的杨光祖打电话,他最近写了一些非常好的评论,我说甘肃又出了个好的文学评论家。”当时的作协副主席柏原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作协会员?我说不是。他说,他查遍了作协会员名单,找不见我的名字。然后他让我第二天去作协,马上入会。

从此,我阴差阳错地一脚踏入了当代文学的领地,从甘肃文学开始,一直评论到全国文学,一晃15年了。而且越来越有乐趣,并没觉得走错了路。应该说,这第一步就有王家达等人的引领之功。当然,这里也得感谢《甘肃日报》和当时的副刊部主任许维、副刊部资深编辑彭中杰,没有他们的厚爱,那一批批评文章是很难发表出来的。后来,有人说,一个人在《甘肃日报》一年发表20多篇文章,恐怕就我一人了。

新世纪初期的那一个阶段,甘肃作协举办了很多文学研讨会,每次都邀我参加,每次王家达都让我重点发言,每次发言,他还不断提醒:光祖的发言,可以不受时间限制,多讲讲,并有意或无意地把椅子往前移一下。当时作为一名已经获得了全国文学奖项、写出了《清凌凌的黄河水》《敦煌之恋》的王家达,如此谦逊,如此低调,如此厚爱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批评家,是让我感动的。但我每次还是坚持在大会约定的时间里发言结束,绝不超时。这也是当时马步升的主张,他给我说,我们首先要遵守纪律,然后才可以去批评别人。

那时候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也还不知道),经常严厉批评研讨会的主角,让作家很难堪,当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但王家达却很宽容,他觉得这是应该的。有时候会议上无法展开的话题,他会通过别的场合,和我继续探讨。比方作协举办一些活动,他就让我参加,在这些活动上,他就和我谈论一些作家作品。

2003年1月,王家达的长篇小说《所谓作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责任编辑是李建军。我写了一篇评论《为天地立心》,先摘要发表于上海《文汇报》,后全文发表于2003年2月份的《甘肃日报》。后来,甘肃文联为他举办此书的研讨会。会上,我作了一个发言,在肯定这部小说的成绩的同时,也指出了他的不足。当时,已经在全国文坛颇有影响的马步升也有一个精彩的发言,也有批评。这一举动,让当时主持会议的文联领导很感慨,他说,没有想到这个会议上还有如此严厉的批评。

当时我说:

小说《所谓作家》洋洋洒洒41万字,描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发生在西部古城的令人捧腹的故事,记述了边陲小城一群作家和官员的丰富而富于刺激的生活,小说写得酣畅淋漓,气韵生动,惊心动魄,发人深思。尤其让人动容的是作家的良知,那种对人民的热爱,对贪官的批判,对人格卑下的所谓作家的鄙视,对有血性的几位作家的深度描写,及充溢小说的作家的批判视角是这篇小说最成功的一个地方。小说继续了《敦煌之恋》的思考,不过更加深入、全面,把那种体制的优汰劣存描写得淋漓尽致,撼人心魄。

当然,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所谓作家》也有不少不成功之处,这里我只简单地说几点:

一、个别人物对话和章节有迎合读者,尤其小市民的审美趋向,也就是浸染了大众文化的快餐式写作的影响。

二、作品意旨略顯直白,缺乏复义歧义,主题比较单调,在人性的挖掘方面还存在不足。就长篇小说而言,作品的混沌是很关键的,这样可以带来小说的多种解读可能性,引发读者多方面的思考,也是小说超越时代、种族的前提。

三、如果以大作品来要求,王家达先生在今后的小说写作中,是否可以考虑在写作形式方面做点变化,能够更多地吸取一些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精髓。我这样说不是认为现实主义过时了,而是认为一个大作家应该有自己的独创,有一定的时代性,不论是作品意图还是艺术形式。

王家达先生对我的批评不但没有生气,而且毫无芥蒂。后来年岁渐长,我觉得这一点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此后,他似乎更加信任我,每有新作,一定要签名寄给我一份,每次还附上一个短笺,期待我的批评意见。文坛有什么新作品,他也电话询问我。2005年,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时,他有一部长篇小说《磨坊家的女儿》,我从出版社看了校样,很喜欢。回来和他说起此事,他很高兴,希望我写一个序言。我诚惶诚恐地拒绝了,我说,不能做佛头着粪的事情呀。

后来他的这部小说由于各种原因,转到敦煌文艺社出版社,书名也改为《乔女》,出版社编辑给我电话,说王家达主席希望我写一个序言,而且书稿已经快递给我了。这下子我就没有话说了。不久,收到书稿,一看,几乎删了一半,小说原来的那种元气淋漓不见了,只剩下一地的残片。我看了好几天,感觉无话可说,但确实无法给王家达先生回复,就只好给编辑说,很抱歉,您转告王主席,我真的无话可说,请他谅解。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见王家达,我想这次肯定是得罪了。我想换给我,我提携的一位年轻人,我一再请求他给我写一个序,他都不写,我也会生气。但几个月后的一次饭局上,王家达主席看见我,老远就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说,你的意见很对,这个小说确实删坏了。我诚惶诚恐地说,王主席,抱歉。刚说了半句,他就说,没关系,此事不能强求。你的意见,我很看重。然后说,有一家影视公司想买版权,他们也认为未删节版好。然后,就低头不说话了。我能感觉到一位作家,当自己的作品得不到认可时的失落和痛苦。

2005年,首届黄河文学奖,我的一篇论文《丰富与空灵》,是对柏原小说的一个评论,获得了一等奖。这一年,我也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以王家达为代表的甘肃文坛前辈的厚爱。可以说,我是幸运的,在最初的文学道路上,一些前辈不遗余力地扶持我。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后来我年岁渐长,对更年轻的晚辈,我也尽量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这都是王家达等人给我的教诲。

王家达生性淡薄,寡于言谈,不喜欢演讲,也不喜欢讲话,开会也不愿意坐主席台。我很喜欢他这种性格。十多年了,我们之间除了开会时见面,平常极少来往,他的家我好像也只去过两次吧,就在文联大楼后面,很小的一间房,我当时很吃惊,怎么住这么小的房子?狭小的客厅里有一个长沙发,比较破旧。两次去,都是有事,谈完正事就离开了,他似乎不会和人闲谈,很寡言。一次,还碰上了一位老作家,也是一位老革命,他知道了我的名字,就说,哦,很厉害,你刚发表在《文艺报》上的文章《谁让他们那样自负》,我看了,厉害。那是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研讨会的一个即席发言,编辑索要,就写了出来。王家达立即接着说,光祖敢言,有思想。我想,他喜欢我的,可能就是我的这种所谓的敢言精神吧。我的一位老领导说,我脑后有反骨,可能是吧。第二次去,他说,他在重读高尔基的《在人间》,说写得真好。我听了好久没有说话。我知道我们都是穷人家出身,他虽然是兰州人,但家境可能也不大好。我們相同的出身,让我们的文学趣味比较相像。我虽然不喜欢高尔基的《母亲》等作品,但他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我还是喜欢的,很小的时候,就读过连环画,当时读得心酸。

他和雷达是兰州大学中文系同班同学,雷老师后来兼任兰州大学文学院的博士生导师,每次来兰州,王家达都会设宴接待,也每次都会请上我。于是,也就认识了雷达老师。王家达的报告文学《敦煌之恋》在《当代》连载时,还配发了雷达的评论,那个评论写得真漂亮。

2004年,他退休了,又过了好像三四年吧,他的作协主席也到期了,他就彻底退隐了,从此音信全无,几乎与世隔绝。我每年春节打电话拜年,都是有好几个人接,盘问半天,才由他来接。我总觉得是他的性格,他不愿意与人来往了。这让我想到了晚年的孙犁。所以,坚持每年春节打一个电话问候一下。后来知道还有一个原因,他的身体不好。于是,就很少打扰他了。

2014年3月的某天,《甘肃日报》百花版的编辑张琳女士给我电话,说他们版面推出的“文学陇军”栏目,想下期推送王家达,但联系不上,问我有没有办法。我说,这个栏目没有王主席确实说不过去,我给你联系。于是,我给他电话,连续几个电话号码都不通,最后终于打通了,也是一位女士接的,我说,我是杨光祖,于是电话转给一个男士,他说他是王家达的儿子,有什么事吗?我说,我要和王主席说几句话,我是杨光祖。电话那面马上说,哦,杨老师,你等等。于是,我听到了熟悉的、但又久违的王家达主席的声音。我说,《甘肃日报》副刊编辑张琳有事要和您联系,您看方便吗?他说,好的,你告诉她电话。能感觉到,他听出我的声音的高兴,但也没有闲聊,两三句话,就挂了。后来,张琳说,她跟王主席联系,王主席说,就算了,他不太喜欢这些事情。但她一再说,没有您不行的。于是,他说,那你就和杨光祖联系,他如果愿意写,就由他写,如果光祖不愿意,就算了。我听了,马上说,我肯定愿意写。于是,就赶写了《王家达:敦煌、黄河的深情书写》,发表在《甘肃日报》2014年3月18日百花版上。文章中有这么几段文字,我觉得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王家达是享誉西部的著名作家,代表作《清凌凌的黄河水》《敦煌之恋》《所谓作家》《莫高窟的精灵》为他赢得了全国声誉,先后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他为人低调,不事张扬,平日深居简出,不喜交际。兰州多所高校邀他演讲,均婉拒。我建议他应该去和学生交流一下,他摇头。孙犁劝作家要背对文坛,面向文学,王家达先生可以说做到了。

王家达的创作大体分三个阶段,早期以短篇小说《清凌凌的黄河水》为代表,风格轻灵,文字优美,描写人性之美,让人陶醉。中期以报告文学《敦煌之恋》为主,开始介入社会,敢于撕开人性的黑暗面。后期以长篇小说《所谓作家》为代表,颇有《儒林外史》之风,嬉笑怒骂,诙谐讽刺,文笔更加老辣,思想愈益深刻。《磨坊家的女儿》是一部反思“文革”的优秀长篇小说,可惜的是出版时删减太多,书名也改为《乔女》。

《清凌凌的黄河水》那优美的文笔、清纯的描写,使人不敢相信它产生于1980年代初,小说歌颂了黄河筏子客和尕奶奶的苦恋故事,描写了他们的悲惨遭遇。我最初阅读这篇小说是在我通渭一中上高中的时候,第一次从县图书馆借阅此书,一下子打动了我。黄河筏子上的尕奶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小说在《当代》刊出后,反响不错,今日再读,依然具有强大的艺术魅力。

刘知己说过,写历史要有“史才,史学,史识”,并非常重视“史胆”,一个真正的作家也必须具备这三要素,没有“才”当然不是作家,但只有“才”也不是一位好作家。“识”、“胆”对于一个作家更为重要,作家是人类良心的象征,那些世界重量级的作家哪一位没有这两点?李建军说:“恐惧使人怯懦和愚蠢。”王家达作为一位作家的优秀,不仅在于他的文采,更在于他的胆识。

这之后,我忙于俗务,也再没有和他联系过。2016年5月到7月,我生病住院,辗转几家医院,艰难求生。5月26日,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他是王家达的儿子,他父亲已到弥留之际,想见见我。我说,好的,我明天过去。因为,那一天,我身体很不好,刚出院。第二天早晨,我让我的学生开车送我过去,我们到了甘肃省第三人民医院,医院正在装修,很嘈杂,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病房。我进去一看,床上侧躺着一个人,很瘦小,脸也很小,似乎似曾相识,但不敢相认。地上站着一个人,高高大大,面相有点像王家达,我就说,请问这是王主席吗?他说,是的,我是王岩。我说,我是杨光祖。他说,哦,我爸一直念叨你了。我这才确认病床上的病人就是王家达主席,看他瘦成那样,就知道他遭的罪。王岩说,癌症三年了。

我再看王家达先生时,他说,你来了?看来他的神志很清楚,说话也还能听懂,于是就聊了两句。问我现在是正高吗?我说是的,他竖起了大拇指。我想起了2004年,我破格晋升副高时,他就说,凭你的水平,早就应该是正高了,他总是一直很高看我。由于我的身体很虚,不宜久留,就离开了。走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他看着我,很用劲地握了握。出来后,我感觉很难受,灿烂的阳光下,深感人生无常,一路都很恍惚。

6月11日晚上6点10分,我在兰州大学第一人民医院输液,这是又一次住院,王岩打来电话,说:“我父亲走了。”并告诉我,按父亲遗嘱,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收礼,不收花圈等。我听了,默然,老人家一生高风亮节,走得也这么干净利落。我说,我给报社通个信息,让他们明天发个消息吧。王岩说,谢谢。于是,我给《兰州晨报》首席记者雷媛通报了这个信息,我说,王主席是我们甘肃的著名作家,应该给一个版,纪念一下老人。雷媛说,必须的;我给《兰州晚报》赵武明兄也说了一声。

第二天,老人安葬在了老家崔家崖祖坟,我由于住院没有参加。而甘肃的几个大报,都整版发表了纪念他的新闻、文章,著名作家马步升、雪漠,都撰写了纪念文章,都感念老人家的提携之情。

我應《兰州晚报》采访,说了一段话,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王家达的语言优美抒情,那种纯净的飘着田野气息的语言,那种小溪般潺潺流动的语言,真的可能是一种天赋。单就语言看,王家达是一位天真的灵性的作家,他的语言就是一条山间的小溪,是一种诗的语言。从《清凌凌的黄河水》到《敦煌之恋》一直到《所谓作家》,我们能看出一个优秀作家的人生轨迹,这个轨迹的核心并没有什么变化,就是高扬人性的善,贬斥恶。

雪漠在王家达先生辞世后,说:“王家达在职的时候,扶持提携了很多青年作家,我也是其中之一。”这话,其实说到很多青年作家的心坎上,我也不例外。在我30多岁的时候,在我刚走上文坛时,遇上了这么一位前辈,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福气。他辞世后,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总想给老人家写点什么,但一直感觉无从说起,每想起,就心头很痛。

最后,让我用英国诗人兰德的一首诗《生与死》结束这篇沉重的文章: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

生命之火取暖;

如果火萎了,

我就准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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