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约定

2018-11-24 17:24李凤鸣
飞天 2018年9期

李凤鸣

记得在三十多年前某一天的闲聊中,妻子提出了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话题,她问我将来老了以后愿意死在她前面还是愿意死在她后面?

也许那时正值青春年少自觉距离老和死相当遥远的缘故,从来不曾留意过这样的问题。尽管经常看到送葬的车队招摇过市,也不时去参加逝者的葬礼,还曾为英年早逝者扼腕叹息,但奇怪的是从来没有把死和自己联系起来,更没有考证过先死和后死的利弊。今天让她冷不丁地一问,真的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你把我问住了,容我想一想。

我想,如果死在她前面可能更好些。

试想在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一定是疾病缠身苟延残喘备受折磨,有她来照料服侍自己无疑会减轻肉体和精神的痛苦,而且临终时能够躺在她的臂弯中或者依附在她的怀抱里安然睡去,这难道不是很幸福的事儿吗?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我如果在前面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地活着也够可怜的,实在是于心不忍并且放心不下,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去不是莫大遗憾吗?

看来不能死在她前面,还是死在她的后面吧。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出现的一刹那,一阵恐惧感油然而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我想两人朝夕共处相濡以沫恩恩爱爱几十年,突然之间没有了她一定十分可怕。以往形影不离互诉衷肠的情景再不能继续,甜蜜的爱情变成脑海里的记忆,遗留在现实中的,是一幅顾影自怜沉默寡言的凄凉画面。温暖馨香的居室也会因为她的离去变得阴森冰冷死气沉沉,明明知道没有鬼神却总是感到她的魂魄就在家中,而且无时无刻不在用忧郁关切的眼神注视自己,待回过头去寻找她时却又无影无踪。平时到外面办事出门时,总是给她打声招呼告诉她我要走了,她會走过来帮我整理一番衣着打扮并且叮嘱几句话。从外面回来跨进家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喊一声她的名字告诉她我回来了,紧接着就听到她亲切的应答声,或从厨房或从凉台走出来,接过我手中的物件或者帮我除去外衣。而这些事情以后永远不会发生了。我可能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这无异于灭顶之灾,其打击一定是致命性的。我可能会因此万念俱灰寝食难安一蹶不振,亦有可能六神无主神魂颠倒精神失常,所以她走在我前面是万万不可的。

思考再三仍然左右为难,只好如实回答:“我是既不想死在你的前面也不想死在你的后面的,难道我们不能走一条中间的路吗?”

“你说的走中间的路一定是戏文里唱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吧,两个人到时一块儿自寻短见,用绳子刀子毒药之类的东西结束自己。不行不行千万不行,这样太残忍,不能这样做。”

“那就死在你的前面吧,我决定了。”

“那好,一言为定。到时我先把你送走,你在那边等我。”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约定、协议或者承诺之类的事情。我从妻子那认真的模样来看,她是郑重其事的。但我没有把它当真,认为只是说说而已,再说生死之事也由不得自己。也许这次的话题太沉重太压抑,在之后的岁月里,谁都没有再提及。但是这次谈话的情景却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岁月如梭,人生苦短。在匆忙和不经意之中,我们已经穿越青年和壮年步入老年。仿佛做了一场梦似得,一觉醒来已经从早晨到了黄昏时分。由于年老体弱力不从心,总觉得距离生命终点越来越近,估计那个生死约定快到兑现的时候了。

出人意料的是,我虽然体力不断下降小痛小痒接二连三,但所幸没有大病。而老伴的情况却很糟,患了两种疾病,虽经医治但无法逆转,病情不断向不好的方向发展。眼看三十多年前的约定出现相反的情况,大概不是她送我而是我送她了。

她是在44岁的时候得了糖尿病。那时这种病还属于稀有,不像现在这样普遍。实际上她患病的时间可能更早些,只是没有发现而已,因为之前许久她已日渐面容焦悴并感到疲乏无力。当时还以为是上班挣计件工资劳动有些过度所致,并没有朝有病的方面想。那年的春节她偶感风寒身体发烧,考虑到大医院节假日不门诊,就到住处附近的一个小诊所就医,医生说病人虚脱需要输液,连续输了五天葡萄糖。她突然变得口渴喜饮,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喝水,给她倒得慢一点就现出急不可耐的样子。人也瘦了一大截,才几天工夫竟然变成了瘦骨嶙峋的模样。春节假期结束后赶紧送到大医院去诊治,那时她已走不动路,是背着她上了出租车到的医院。做完检查后被确诊为糖尿病,一称体重,只剩了68斤。不知为什么,住院一周血糖仍在20个左右居高不下,吃了那么多的降糖药物似乎白吃了。主治医生把我叫去商量,说现在的情况不用胰岛素不行了,问我同不同意?到现在我还奇怪,那时为什么那么害怕胰岛素,我竟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了。医生反复做我的工作,讲了一大堆道理,并承诺只使用一次,把血糖降下来以后就用口服药物去控制,我只好同意了。胰岛素果然很灵验,只注射了一针血糖就降到了正常水平。我陪她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服侍她吃喝拉撒。没想到她竟然十分感动和满足,说自己的男人给自己端了屎端了尿,死了也值了。当然这种病只要得下就成了终身病,以后降糖药必须天天服,算是和药结下了不解之缘。出院之后因为身体没有完全恢复,就没有让她再去工厂上班,按工厂领导的话来讲,这是自动下岗。我说下岗就下岗吧,没有什么可惜的。这样她便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我经常关注糖尿病知识,对降糖药物选择、血糖控制以及注意饮食等方面给她提供帮助。她自己很注意各方面的配合,尤其是能够管住嘴迈开腿。对蔗糖含量较高的食物从不沾边,看到别人食用也不嘴馋。一日三餐之后,她都要到户外散步一小时,即使刮风下雨飘雪也从不间断。只要我有空闲,就去作伴,在风和日丽的黄河边或在曲径通幽的公园里,我们手牵着手边走边谈,别有一番韵味。但是如果天气不好,她就不让我去陪她。我们的住所周围环境尚可,被美丽的花园所环绕。站在家中的凉台上,公园大部分景色尽收眼底。不去陪伴她时,我可能会站在凉台上用目光去寻找她,虽然距离较远,仍然能够捕捉到她的身影。每当看到纤细羸弱的她在或风或雨或雪中步履蹒跚前行,泪水就会模糊我的双眼。我为她的坚韧不拔而感动,心想只要她长此以往持之以恒去锻炼,病魔对她也是无可奈何的。有一次她因发生低血糖引起酮酸中毒上吐下泻,不得不到医院去诊治。在治疗中,医生说口服降糖药物对肾脏有损害,为了保护肾脏应当改用胰岛素。我们考虑再三,最终采纳了医生建议,从此胰岛素就成了她不可或缺的常用药品了。我这人胆量很小,别说让我去打针,是连看都不敢的。幸亏她婚前学过打针,现在刚好用上。她每天早晚餐前都要给自己注射胰岛素,这时我就赶快躲到一边儿去。妻子原本是一个性格外向作风泼辣能言善辩的女人,她能够在挫折面前保持以往乐观向上的心态我深感欣慰。那时我照常上班,她操持家务,为我和孩子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也算得上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吧。

有的时候一件小事的发生,也会改变人的生活习惯。当然,这件小事对人的影响有时可能是正面的,有时可能是负面的。而就发生在老伴身上的那件小事来说,对她的影响则是负面的,这或许是她生命旅途中的转折点。

有一天我发现她没有到户外去锻炼,这对于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坚持锻炼长达五六年的她来说,无疑是极为反常的现象。我就问她为什么不去锻炼了?她说我不去了,以后也不去了。我说这么多年你都过来了半途而废多可惜呀!她说没有出息谁都欺负。我再三追问她才说了实情。原来公园里一个员工用水管给路旁的花木浇水,她散步经过那个地方时,不知为什么把水管对准了她,突如其来地被淋了一身冷水。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冷得她直打哆嗦。严重的是因为完全出乎意外,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受了不小的惊吓。我认为那个员工故意倒不至于,很可能当时他正在移动水管的位置,无意之中淋湿了。在我的劝解下她虽然消除了怨气,但是不再去锻炼的决心我却无力挽回,任凭我绞尽脑汁费尽唇舌动员,子女和朋友做她的工作都无济于事。由此我从心里恼恨那个从未谋过面的公园员工,正是因为他的疏忽大意,才使妻子放弃了锻炼身体的好习惯。从此以后,她除了操持家务,到菜市场买菜或者到超市购物,剩余的时间不是看电视就是在电脑上玩扑克游戏了。

果然,时隔不久,又一种疾病降落在她身上。

那一年的冬天我随团去北欧考察了一个多月。在返回后的第三天,住在隔壁的小胡告诉我,老伴在半月前向他借了两千块钱,说是请客办酒席用,问我知道否?我说可能是刚回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回去问问再说。

待到问她时,她很惊讶地说:“这钱是你让我借的呀,你不是说要在酒店办两桌酒席钱不够,让我去借两千块吗?”

“是我当面说的还是电话里说的?”我非常诧异地问她。

“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你说的,你要是不说我怎么会去借呢?”

我很纳闷,当时正在北欧六国考察,相距十万八千里,当面交代根本不可能。出国前也没有办理全球通,手机在国外就是一块废铁,回国时直到北京飞机落地才打开手机,电话交代也无可能。想来想去我终于明白,她是有幻觉了!

有一天上班时接到她的电话,说老家来了一大帮人,把她忙得不可开交,让我赶快回家。待我要问来的都是谁时,她已心急火燎地挂断了电话。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进门就看到吃饭的圆桌上摆了一圈纸杯,都倒满了茶水,但是除了她却没有见到第二个人。我问人到哪里去了?她说要赶火车已经走了,茶水都没有顾得上喝。我感到很蹊跷,他们离开老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我们,怎么会屁股还没有坐稳人也没有见到就又走了呢?他们在无人去接的情况下是怎么找到我们家的呢?我越想疑點越多,我怀疑又是她的幻觉在作怪。

过了几天就发生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事儿。她悄悄地对我说:“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已经在家住了有一个星期了,让他走死活不走,声称非要和我完婚,完婚后还要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去。我是一个有夫之妇,膝下还有两个孩子,怎么可能会跟他走呢?他看我不同意,就欺负我,你想个办法把他赶走吧。”

这就让我为难了,赶走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呢?她看我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行动,就抱怨我太软弱,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枉为一个男人!我真是又气又急。

有个朋友说这样的病医院也没辙,建议我试一试迷信的办法送一送,或许顶用也未可知。在朋友的帮助下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一个能够降妖除怪的大师。我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去郊外的农村找到他家,向他说明了来意。大师闭目沉思掐指一算,说我家中看不见的那个陌生人是西南方向一百公里之外的一个男鬼,偶然闲游至此,和夫人在菜市场不期而遇,就悄悄跟随她到家中踩点,知道男人没有在家就趁虚而入。我很惊奇大师的法力,居然知道我不在家!我急忙问他如何处置?大师说这个男鬼目前处于意乱情迷之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虽能化解但有难度。我知道他是在卖关子,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人民币递过去。大师见钱眼开喜上眉梢,连忙说定当竭尽全力。他从抽斗里拿出一道符来用一张黄纸包好递到我手中,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最后说你今天晚上送一送,估计就好了,如果不成我明天亲自出马。我把那道符小心翼翼的装进自己携带的皮包里,向大师作别后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情回到家中。

深夜12点过后,我取出那个黄色的符拿在手中,在居室的各个房间绕了一圈,边走边说:“那个西南方来的男鬼你听着,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识相的赶快跟我走离开我家,不然大师亲自前来兴师问罪,将你捉拿到阴曹地府严刑拷打,让你受尽皮肉之苦!”妻子也在那里助威,不停地喝令其快点滚蛋。我边说着“随我来”边打开房门率先走出去。

当我顺着楼梯从六楼到达一楼,又走出小区大门来到大街上的时候,才感到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寂静。马路上没有一辆汽车,人行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仿佛所有生命都已销声匿迹。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繁星点点。地上光线暗淡,几盏路灯若明若暗地摇曳着鬼火似的微光。我遵照大师要走僻静小路的嘱咐,穿过地下通道来到滨河公园里。只见园内树影婆娑阴风飒飒,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隐约可见。走着走着,我很想回过头去看一看那个男鬼是否跟在后面,也想知道他长得到底是慈眉善目还是青面獠牙,但是大师“不要回头看”的警告制止了我,只好硬着头皮朝前走。我想那个男鬼如果现在从后面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掏心挖肝吃个鲜血淋漓也许恰逢其时。突然,凄厉的尖笑声划破沉寂的夜空,把我吓得差一点来个嘴啃泥。循声望去,一只猫头鹰从一棵树上腾空而起直刺云霄。我摸了摸剧烈跳动的心脏,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跑出公园,又穿过马路寻到一个僻静处,把带来的符和纸钱用打火机点着,边烧边说:“今天就把你送到这里,你就带上钱回老家去吧,坐火车还是坐汽车你随便,只是再不要回来了。”待到符和纸钱化为灰烬,我就沿着来时的路朝回走。路上我满腹狐疑,一直害怕男鬼又跟着我返回来,总想回头看一看。待我急急忙忙回到家中,妻子正在整理床铺,见到我回来,就兴奋地说:“这下可好了,他终于走了,家里总算安静了。”说完她笑了,笑得很开心。自此开始,她的幻觉竟然没有了,家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安穩的日子过了五年,不料幻觉又找上门来。

一天中午我下班刚回到家中,妻子说她的侄女霞霞来了,已到楼下,带来好多东西,让我去接一下。转身下楼去接,可是楼下不见人影,我判断可能是正在路上还没有到达,就耐心等待,等了半个多小时仍不见来,只好回家向她复命。我看她有点着急,就说霞霞可能是有其他事情耽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你如果不放心就打个电话问问吧。她说刚才明明就在下面,怎么就不见了呢,真是奇了怪了!我一听她说刚才就在下面,立刻感到有些不妙,怀疑她可能旧病复发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果然证明是幻觉不期而至。她一会儿说这个人来了,一会儿说那个人来了,无休无止地让我到楼下去接人。我知道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儿,但又不想惹她生气,只好走出房门到外面的过道里去吸烟,然后回来告诉她楼下无人,她总是表现出半信半疑的神态。

有一次她说儿子来了,让我赶快去接。我说不用去接,他有钥匙。她说儿子今天忘了带钥匙进不来,在楼下很着急,你快点去吧。我如法炮制,做了个样子转回来谎称在楼下没有找到儿子。她却没有相信,亲自下楼去接,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这样的事儿如果发生在白天也还罢了,让人讨厌的是经常发生在夜间。有时正在熟睡,她会像触电一样的猛然坐起把我叫醒,让我到楼下去接人,我如果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她就很高兴。但如果我违抗了她,她就会很生气地说:“早知道你不去,给你浪费什么唾沫?求人不如求己,我去。”说着就要穿衣下地。这时我就急忙阻止她,赶紧起身去完成滑稽而荒唐的任务。有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一个晚上会发生数次。

后来,她竟然和幻觉中人面对面接触,谈天说地吵嘴骂仗,热闹非常。

本来房间里除了我和她再没有其他人,她却能听到别人说话。说话的人有时是她已去世多年的父母,有时是仍然在世的亲戚和朋友。她最初只是坐着或站着聚精会神的洗耳恭听,后来就开始介入其中,和这些人对起话来。谈的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或者对过去事情的回忆。对话时间或长或短,短时几句话,长时可达数小时。当然,我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对方的声音我是听不到的。但从她的回答和话语中,我能猜测到对方说了些什么。如果她在谈话时,我有事要和她商量,就不得不去打断她。这时她可能会告诉对方,现在有别的事情,等一会儿再说。等我和她谈完,她就又和别人接着前面的话茬聊起来。有的时候,如果谈得正在兴头上,她就不让我打扰她,她会用手势示意,让我到一边儿等一会儿。

一次在和小时候的一个结拜姐妹聊天时,不知为什么竟然吵起来。她声音很大,样子很激动,吵得脸红脖子粗,说的话也很刻薄,足足吵了有一小时才结束。事后她对我很有意见,说我当老好人,不在关键时候助她一臂之力。我说:“我既看不到人也听不到说话怎么帮你?”她说:“我能听到你难道听不到?故意装假没意思。你不想帮就说不想帮,别说看不见听不到。”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家里心平气和的交谈越来越少,吵架骂仗成了家常便饭。最让人头疼的是深夜吵架,吵得我无法入睡,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头也无济于事。我就劝她不要吵了,有天大的事儿等白天再说。她有时很顺从,就不再吵了。但有时越劝吵得越凶,我就会说你不看他们的面也要看我的面吧,我不睡觉明天怎么去上班呢?她说不成你就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睡吧。我告诫她也不要睡得太晚,就抱起被子到客厅去睡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去看她,她睡得正香。她是什么时候才睡的,我不得而知。

慢慢地她对自己的父母也不客气起来,说自己是出嫁的丫头泼出去的水,不再是你王家的人了,你们长期吃住在女儿家不合情理,再说每年的生日和忌日都烧化纸钱供奉,二十多年从未间断,已经尽了孝道,就不该再来打扰,催促他们尽早离开,去到四个儿子家安身活命。

她和她的三哥也居然针锋相对起来,不能不让我惊讶不已。她的三哥曾经有恩于我们。妻子和孩子们的户口还在老家农村时,女儿得了小儿麻痹症,是她三哥用自行车带着她们母女到十几公里外的地方去就医,一天一个来回,整整半个月,用针灸的办法治好了孩子的病,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妻子经常给我说起这件事,每次说起都感动得热泪盈眶。没有想到现在竟然成了死对头,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所幸这是幻觉中的事情,不是真的。我最担心的是她把幻觉和现实混淆起来,就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一天她三哥打来电话,是我接的,我和他寒暄了几句后,他要和他的妹妹说话,我害怕在电话里吵起来,就编了个谎话说她不在出去买东西了,算是绕了过去。但我总觉得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因为我无法保证别人在我不在家时不来电话,也不能阻止她接电话。

她有个亲戚遇到了一件难事,一家三口登门求助。我正在听他们叙述事情原委,她突然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他们莫名其妙,急忙问为何发脾气?她说你们骂我了。人家说怎么会呢?她说我听到了,进门之前在过道里骂的,不要赖账。我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到另一房间。亲戚不便久留悻悻而去,我只好改日专程前去说明情况,才消除了一场误会。

她的一个侄子带着媳妇和不满周岁的小女孩来家里探望,我因为出去办事不在家中。她竟然说那个小女孩不是她侄子的亲骨肉,是别人的孩子。她的侄子小时候是她带大的,有母子般的感情,又知道她有病,所以并不计较。但侄媳妇却受不了,哭得泪流满面。他们呆了不到五分钟就走了,可谓是高兴而来败兴而去。我办事回来走到小区门口时碰到他们,得知这个情况后我安慰侄媳妇不要生气,说你的姑姑不是故意的,她有病,你和病人较什么真呢,把自己气坏了可没处找冤啊。侄媳妇倒也通情达理,听我这么说就破涕为笑了。

我决定第二次采用迷信的办法再给她治治病,因为我觉得不用花大把钞票也不用打针吃药就能消除疾患,还能得到若干年的安定,实在是吃小亏占大便宜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我风尘仆仆但却信心满满地又一次来到大师家中,恳请他再施法力。大师捏着手指捻来捻去足足三分钟,才煞有介事地说:“这次非比寻常,是一个修炼百年的蛇妖缠上了你老伴,我可能无能为力。”我学第一次的样子把人民币递过去,但大师仍然眉头紧锁,说在下并非不愿卖力,实在是法力所限,撼它不动。我急忙求他指教。他说:“今晚你按照第一次的做法试一试,如果不行你不必再来找我,另寻高明吧。”

果然不出大师所料,按照第一次的模式重演后,她的病情依然如故,好像送与不送都是一个样。

真是雪上加霜,她的记忆力也出现了问题。最初发现这样的症状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是一种病态,还以为她是故意的。

有一次我烹饪的菜肴有点咸,吃饭时她每隔几分钟就说太咸了不好吃,不一会儿就说了七八次。开始时我没有计较,我见她没完没了地说,一下子来了气,就说你有完没完?不就是咸了点嘛,说一千遍一万遍也变不过来了,嫌咸就不要吃了!她很吃惊地望着我,眼睛扑簌簌掉下泪来,委屈地说,我不就是说了一遍吗,还值得你发这么大脾气?她明明说了七八次却说只有一次,我觉得她忽然变得有点不诚实。

然而,在另外一个场合,使我明白是我错怪了她。

春节时我们一起到儿子的岳父岳母家去拜年。我们两家都是依河而居,只不过我家在他家的下游二十公里处。住在河边的美妙之处,除了可以饱览河水蜿蜒奔流的美景之外,还可以呼吸清新湿润的空气。她深有感触地对亲家母说,住在河边就是好,一年四季不觉得干燥,从来不用吃金嗓子喉宝。可是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她同样的话说了三四次。趁別人不在时我提醒她,她却只承认自己说了一次,没有说好几次。

我这才知道她的记忆力有了问题,上一次不该给她发脾气,一阵愧疚感涌上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有一次我的同事因故到家中谈事情,闲聊中她问他的孩子在哪个学校上学成绩怎么样?我的同事认真地回答她。不一会儿她又问同样的问题,半个小时竟然问了五六次。我的同事虽然不厌其烦地回答她,但我感到十分的难为情。我本想制止她,又担心她为失掉面子而难堪,只好对同事苦笑了一下作了一个无奈的表示,同事也用微笑作了一个完全理解的表情。

在亲朋好友和熟人面前,谁都会从爱护的角度体谅宽容她,但是和外界交往时就不同了,她的病态表现往往会引起别人的误会。

最令人尴尬的是有一次去理发店理发,本来进门后就问好了价钱,可是在理发过程中她又反复问,理发师每次回答后她都说太贵了,当问第五次的时候理发师生气地说:“一开始就说好了价钱,嫌贵你可以不理,已经理上了没完没了地说贵,你这人真是少有!”我急忙走过去把理发师拉到一边儿,告诉他她有病不必计较,理发师明白原因后急忙说对不起请原谅。但在众多顾客面前发生这样的事情,确实难堪。

除了重复同样的话或者多次询问别人同样的问题,她做事也开始丢三落四。买了菜不拿菜、上完卫生间不关灯、炒菜不放盐或放几次盐之类的事儿接连不断的发生。我只好对她说,以后你只把食材准备好就行了,烹饪的事儿由我来做。她高兴地答应了,从此做饭便成了我一项经常性的工作。

她因为在菜市场买菜时一百多元钱被小偷偷了去,回家后气得团团乱转,说以后再不去买菜了。我说以后我陪你一起去,她却执意不再去,这样买菜的任务也落在我身上。

从此她就很少外出了,她把自己的活动空间限制在了六十多平方米的范围内,基本上成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

不幸的是她的智力也开始下降,反应明显迟钝,大脑开始糊涂起来。

我首先发现她用钥匙开门的速度越来越慢。她的钥匙链上只有三把钥匙,但哪把钥匙开哪把锁她已经没有印象,开门时就用钥匙轮番试,有时费好大劲儿终于打开了,有时把钥匙换过来换过去硬是打不开,不得不喊我去帮忙。

过去饭后清洗锅碗瓢盆等器具,她动作很麻利,最多用十几分钟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可是现在她要用半小时甚至一小时才能做完。一次我觉得时间太长,就到厨房去查看,只见她反反复复地把筷子放进竹筒又取出来、再放进去再取出来,我说你放进去就行了,再不要动了。她却说这样行吗?我总觉得不合适。

以往我下班回到家中,她已经把食材准备就绪,我可以立即进行烹饪。后来经常延误时间,往往我到了家中她还没有开始准备。她蒸馒头和蒸米饭的技术本来很过硬,现在也把握不住了,蒸出的馒头不是苦就是酸,做的米饭不是软就是硬,已经难以下咽了。

她喜欢在电脑上玩蜘蛛纸牌游戏,几乎玩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很少有打不开的时候。但是随着脑子越来越不够用,打不开的次数不断增多,直到很少能打开。慢慢地电脑也不会关了,已经不知道用鼠标关机,而是用开关键强行关闭,有时甚至用拔掉电源插头的办法关机。电视机遥控器也不再会使用,就乱按一气,图像都找不见了。很快打开电脑和电视机也不会了,就干脆不玩游戏也不看电视了。

慢慢的,她不会做的事情越来越多,最终失去了料理家务的能力,我不得不把所有家务承担起来,真正变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

我觉得妻子的病已非迷信的办法能治愈,打算用科学的方法试一试,就上网查找脑科医院,搜寻到本市一家私立医院采用注射神经生长因子技术,能够修复受损脑细胞恢复大脑功能,并声称已使众多患者摆脱了疾病的折磨和痛苦。我喜不自胜,就和孩子一起把她送进了这家医院。

到了医院才知道,医院本身没有这种药物,是从北京空运过来,因为药物是活性物质,必须随到随用,不能耽搁。这种药非常昂贵,注射一针一万元,要注射三针,三天注射一次,需要住院十天,共计交费四万两千元。但是要到六个月以后才能见效,八个月之内能够痊愈。医院的医生在口头上说的神乎其神,承诺钱绝对不会白花,还说如果没有效果谁敢这样明目张胆宣传?但是与患者家属签字的协议上的文字却大相径庭,竟然明文写着注射该种药物纯属患者自愿,如果注射过程中发生危险或者疗效不明显医院不负责任,这使我对药物疗效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在我看来,协议无非是医院事后推卸责任的证据,所以我决定立即出院。但是医院的医生轮番做我的工作,说签字只是一个例行手续,发生危险和没有疗效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三,你错过治疗机会一定会后悔的。还把已经签字的患者名单拿给我看,我终于禁不住他们的蛊惑,咬了咬牙把字签了。

不知为什么,药物总是在深夜两点时分才能到达。我们十几个病人的家属都像打了兴奋剂,没有丝毫睡意,都聚集在医院走廊里,望眼欲穿地等待救命稻草的到来。直到护士发出话来,说药物马上就到快去做好准备,人们才一哄而散。

在医院的十天熬到了头,三针终于打完。出院回到家里,耐心等待奇迹的发生。半年期满后,每天都感到第二天早晨她就会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但是一天天过去,奇迹却没有发生,而且她的记忆力和智力还有不断下降的趋势。等到八个月结束,心中的期望完全被失望所代替。我明白自己干了一件蠢事,用四万多元买了一颗石子扔到河里打了一个水漂。

她忽然有了藏东西的毛病,这让我尝到不少苦头。

糖尿病人吃得多饿得快,我就时常买一些降糖饼干或苦荞沙琪玛等食品放在家中,以备不时之需。有一次她突然说这些东西少了,问我是否動用过?当我否认后她深感困惑,说昨天还有十块儿怎么今天只有五块儿了,是谁这么不要脸偷吃我的东西?当然,我知道她不是在骂我,她骂的是幻觉中人。这也成为她和幻觉中人骂仗的一个理由,她经常指名道姓地指责某人偷东摸西,讽刺挖苦他们恬不知耻,她一面不辞辛苦不知疲倦地向他们追讨丢失的食物,一面积极做好防盗工作,把食物找地方藏起来。她一会儿放到盒子里,一会儿锁到抽斗里,甚至放在一个角落里用衣服或者被子盖起来。总之她已不再考虑如何使食品保鲜,而是如何不被小偷发现偷了去。但是往往是她自己忘记了存放的地方而使食品过期。我几次因为找别的东西发现她藏的食品,但都已发霉变质不能食用了。后来食品丢失的范围又扩展到油盐酱醋米面蛋,她经常说这些东西昨天刚买来今天怎么就剩这么一点儿了?所以把这些东西也开始藏来藏去,往往用的时候到处去找,给生活平添了不少麻烦。我有时给她解释,不是东西少了,而是你忘记了,你以后把东西什么时候买的和每次用的数量用纸记下来,你就知道东西没有少了。但是她不但不采纳我的建议,还固执地一口咬定东西就是少了。我如果继续和她争论,她就会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袒护他们了,原来是你在当内奸,胳膊肘朝外撇,和他们串通一气把家里的东西鼓捣出去了。”每到这时,我就闭嘴,不再和她争执。因为我觉得她有病,和她是争不出是非曲直的,如果把她气坏了加重病情,归根到底是在给自己找麻烦。没想到她藏东西的习惯愈演愈烈,几乎把所有日常用品也囊括其中,使我经常洗脸时找不到香皂,刷牙时找不到牙膏,刮胡子时找不到剃须刀。最烦心的是她经常藏起我的手机,她藏了以后立刻就忘了。如果你问她见到手机没有?她一定会说没有见到。你如果说我就放这儿了,你没有动怎么会不见了呢?她一定会说没人动你的手机,你放哪儿就到哪儿去找吧。这个家虽然不大,但要找个东西还真不容易,个把小时能找见属于侥幸。有一次我把家里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硬是没有找到手机。我忽然想了一个妙招,用家里的固定电话拨打我的手机,哪里响就到哪里去找,最后终于在一只鞋子里取出来。从此我不得不采取以藏制藏的办法,把自己常用的物品藏起来,免得她拿去给我藏起来到用时找不见。

让我扫兴的是,她连电话都不会接了。

在上班比较清闲的时候,我会打电话到家里,随便和她聊一会儿,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免得她太寂寞,这个做法成了我的一个习惯做法。开始时都很正常,慢慢地她接电话变得不及时,我拨通很长时间甚至拨几次才接电话,有的时候她拿起电话却不讲话,个别时候还直接挂断电话。有一天我连续拨了一小时她都没有接,我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就赶回家去一探究竟,回到家中看见她正在收拾卧房床头柜里的东西,我就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她说没有人来电话。我以为电话有故障,就用手机拨了家中电话号码,结果电话铃声很正常。我就躲到一个角落里观察她如何反应。电话响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听着,似乎是在辨别响声来自何处,当她想清楚了,就从卧房走到了电话机前,知道是电话机在响但不知如何处置,站在那里发呆。她几次把手伸向电话机却又缩回来,等到她终于把话筒拿起来,却不知道用耳朵去听也不知道对着话筒说话,就把话筒放回了原处。此时电话铃声没有了,她就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任务,如释重负般的离开了电话机旁。然而我又打了一次电话,铃声响起来。这次她很快回到电话机前拿起了话筒,但仍然没有接听和说话,而是把话筒放到了茶几上,就转身离开了。在她看来,只要铃声不再响,自己就轻松了。

所以,在以后的日子和她电话联系时,我不怕她挂断电话或者拿起电话不讲话,最害怕的倒是电话里面一直是“你拨打的电话无应答”。

再后来,她基本上连动都不动电话了,任凭铃声响多长时间,她都似乎没听见。

令我感到可怕的是,她大脑退化的速度开始加快,不断向完全失忆发展,由此引发的问题日益严重起来。

虽然记忆力差在一般情况下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如果因此做出影响生存的事情,问题可就大了。妻子患有糖尿病,每天必须注射两次胰岛素,不打或多打都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她却在这关乎生命的大事上丧失了管控能力,出现好几次明明没有打她却说打了、明明打了她却说没有打还要打第二次的情况,我纠正她时,她还认为自己是对的,我只好让她采用测试血糖的方法来检验,她才信以为真。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我决定把注射胰岛素的任务接过来,和她商量时,她自然很乐意。生平第一次打针,我是硬着头皮操作的,尽管很害怕,手也紧张得发抖,但总算顺利完成了,打了几次后,也就得心应手了。

她记忆上的障碍日趋严重,生活中各种事情,在她的大脑里留存的时间越来越短。开始时是以天为单位来计算,她能够回忆起数天之内所发生的事情。不久就变成了以小时为单位来计算,她只能够回忆起数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再后来就变成了以分钟为单位,最后竟然变成了以秒为单位,就是说发生的事情刚结束她就已经忘记了。如果吃过饭你去问她吃的什么饭,她不是回答不上来就是胡诌一气。有时吃罢饭我问她好吃不好吃,她筷子还没有放下甚至最后一口饭还没有咽下,张口就说我吃什么了?什么也没有吃呀。或者会说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说着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有的时候,她刚刚说过的话掉头就不认账,说自己没有说过。所以她说过的话你可以不必当真,如果觉得欠妥可以不去照办,因为她吩咐的事情她自己很快就忘记了,你办没办她再也不会去过问。

虽然她对眼前的事情缺乏记忆,但对遥远的往事尤其是童年的故事却记忆犹新。所以我经常和她一块儿回忆过去,努力争取把她的记忆找回来,但是事与愿违,病魔不断吞并她记忆的领地,她就要完全失守了。

糟糕的是她竟然把自己有糖尿病也给忘记了,不再承认自己有糖尿病。当然,她虽然忘记了自己是糖尿病人,但是由于多年来注射胰岛素已经形成了习惯,在习惯的作用下,她还没有完全拒绝注射胰岛素。但有的时候,她以自己没有糖尿病为理由坚决拒绝注射胰岛素,这种情况每隔两三天就会出现一次。这时我就会说你不是没有糖尿病,而是你忘记了自己有糖尿病。她却不认账,指责我谎称她有糖尿病,故意编造欺负她的理由。不管我怎样苦口婆心地进行劝说,她就是不让注射胰岛素。打针虽然很简单,但是她不让打你真的没办法。无奈之下,我只得把女儿和儿子叫来劝她。有的时候女儿和儿子的话比我起作用,终于说服了她,但她会提出一个附加条件: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时大家会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对,这是最后一次。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要搭上二三个小时的时间。等到给她打完针,伺候她吃完饭,虽然了却了心头一件大事,但也有一种焦头烂额精疲力尽的感觉。也有女儿和儿子说话不起作用的时候,任凭大家磨破嘴皮她也毫不动心,我们只好作罢。因为没有注射胰岛素,我只好选用含糖量较低的蔬菜如冬瓜青笋豆腐蘑菇等,炒熟之后适量分餐给她食用,以控制血糖不要升高。

她忘记自己有糖尿病之后,再没有了控制血糖的意识,饮食变得无所顾忌,只要饿了就在厨房和冰箱里找食物,抓着什么吃什么,使血糖上蹿下跳忽高忽低,有一次我发现她眼角的毛细血管有点充血,就给她测了个血糖,竟然高达18个,我怀疑她吃了糖,就在垃圾篓里翻找,果然捡出五块糖纸。她干什么事情也变得漫无目的,有时会无缘无故地打开水龙头或者气阀,甚至拔掉电冰箱或者电视机的电源插头。我感到她的安全成了一个突出问题,不得不把药品、食品和容易误服的一些东西都放到储藏室保管,把电冰箱从客厅搬进厨房,然后把厨房和储藏室的门锁起来。然而这样做却惹恼了她,她说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想锁就锁想开就开,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她发现我锁门时会立刻扑上来抢夺钥匙,如果抢不到手她会哭得很伤心。但是为了她的健康和安全,我不得不狠下心来,宁可让她恨我,也不能让她面临危险。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很奇怪,久而久之,她竟然习惯了我的做法,有时我忘记了锁门,她反而提醒我门还没有锁。

最让我想不通和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不认识我了。

那一天早晨六点钟,我从睡梦中醒来,像往常一样穿衣下地拉开窗帘,朝阳的光辉照射进来,室内顿时一片明亮。待要呼唤她起床时,我看到她已经醒了,正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说:“你醒了就起床吧。”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她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用惊惧的口气问我。

“我是你的老伴啊,你忘了吗?”她居然连自己的男人都不认识了,我的心立刻凉了。

“你这是什么话,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你不就是楼下那个收电费的吗?我是女人还没有起床,你一个大老爷们跑到我房间里来,不知道男女有别吗?你从哪里来赶快回哪里去吧。”她说话就像连珠炮似的,把我从房间撵出来。

从此,我不能再和她同居一室。她经常给我下达逐客令,我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她说你胡说八道,明明是我的家怎么是你的家呢?我说这个房子的主人是我,有房本作证,你说房子是你的,你有证明吗?她说你的房本不是真的是假的。我说你不叫我在家呆让我去睡马路吗?她说你到哪里我不管,只要不在我家就行。在她赶我的时候,有时我就会躲到卧房里,她就会不停地敲门甚至用脚踹门,折腾累了也只好罢休。有时我也采取躲出去的办法,每当我跨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就会大声说你最好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登我的门边。等到在外面闲逛半小时回来用钥匙打开门锁时,她早已听见动静提前用肩膀顶住了房门不让我进去,如果这时我用力推门,她是百分之百顶不住的,但是我害怕撞伤了她,只好再次离开家。有时需要反复两三次才能回到家中。

从不认识我那一天起,她就对我产生了提防之心,密切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无论我到哪个房间她都尾随其后,生怕我偷了她的东西。

一天早晨我要去上班时,发现外面正在下雨,就拿了一把雨伞。刚要出门时,她在背后冲了上来,从我手中夺走了雨伞。她说这是我的,你不能拿走。我说外面下雨,不打伞会淋坏的。她说那我不管,淋坏不淋坏是你的事,与我没有关系。面对冷若冰霜的她,我没有再说什么,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家,在楼下的小卖部里买了一把雨伞。在路上,两只脚和我的心情一样地沉重,是怎么走到办公室的茫然无知,满脑尽是恐惧和绝望。

坐在办公室里,我没有心思处理公务,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忽然,我的眼前一阵发亮,一件往事就像视频般在脑海里显现出来。那是数年前的一个夏日,突然阴云密布下起了大雨,下班时间已到,雨却越下越大,正愁没有雨具回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她拿着雨伞走进来,虽然她的上衣没有着雨,但膝盖以下的裤腿和鞋子却是湿漉漉的。看到她冒雨前来送伞,那一瞬间似有一股暖流通达我的全身。当我们共用一伞互相搀扶着在大雨中跋涉的时候,心情只能用甜蜜和幸福来形容。

美好的回忆是一剂灵丹妙药,很快抹平了我心灵的创伤。她不是故意的,她的本性仍然是善良的。是病改变了她,病魔才是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如果恨她,对她来说那是不公平的。

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她也不总是表现出残酷的一面,而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则比较温顺,甚至还会作出疼爱你体贴你的一些举动。所以我觉得她变得很像传说中的两面人或者多面人。

我覺得她的病已非同小可,就把子女叫来动员她到医院去看病。她声称自己好好的什么病也没有,坚决不到医院去。我们生拉硬拽地把她拖到车上拉到医院,经过检查和测试,确定她患的是痴呆症,就住进了医院。主治医生告诉我,这种病的治愈率只有百分之二,不知你老伴有没有这个运气。

她在医院里的表现,实在让人难堪。

住在同一病房的有五个病人,加上陪员超过了十人。夜间因为上卫生间的人频繁走动和开门关门,她一直睡不踏实。她看到暗淡的灯光下人影幢幢,不时坐起来观察动静,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劝她躺下。我从她的动作中感觉到,她对其他人很反感。果然,当一个病人起床要出门时,她突然坐起来大喊了一声站住,厉声问她到那里去。女人吓了一跳,战兢兢地说去厕所。她说,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为什么跑到我家来?吃了我家的喝了我家的还要睡在我家,我家不是自由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办不到!原来她是把医院当成了自己的家,而把自己真正的家忘记了。我赶紧告诉她这里不是家是医院,人家要做什么你无权干涉。她却认准医院就是自己的家,其他人都是擅闯民宅,必须尽快离开。整个病房的人都被吵醒了,对她的表现很不满,只不过有的人没有好意思当面说,还有的人可能出于心理上的胆怯不敢发作。我赶紧找来值班医生,医生费了好大劲儿,让她服了一片安眠药,她才慢慢地安静下来。第二天,其他病员和陪员找到院方领导,反映她太吵影响大家休息,要求调换到别的房间去。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现在虽然有病但保留了这一特点,尽管她的劳动成了痴呆的表现。她总是不停地整理床铺,把被子反反复复地折叠来折叠去,用手不断的抚平床单上的皱褶,很少安安静静地坐着休息。有的时候她还会整理从家中带来的物品,把它们一会儿放到这儿一会儿放到那儿。每逢她专心做这样的事情,我都可以暂时离开她片刻,去到外面的走廊里散散步或者吸支烟。有一次当我在外面吸完烟回来,我却被她的行为惊呆了。她把其他病人床底下的物品统统拿过来放到了自己的床底下,已经塞得满满的。我告诉她不要动别人的东西,赶快把东西放到原处去。她坚决不同意,说东西是自己的,谁也别想占便宜!其实她即便同意放回去,她也早已不知道哪件物品应当放归何处了,我只好暂时默不作声。等到其他人回到病房,我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并且表示歉意,让他们趁她去卫生间的机会,把自己的物品拿回去,大家虽然有些不快但都表示体谅。

有一次她去了卫生间,我就坐在她的床铺上看手机微信。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隔壁病房吵起架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是我的床位,怎么会是你的呢?你看我的收音机还在床铺上放着呢,你该不会说收音机也是你的吧?这个地方就是我的,收音机也是我的!我听出这是她的声音,立刻赶了过去。我看见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已经用左手抓住了她的衣领,右手挥舞着拳头,嘴里喊着你再说一遍是你的,你再说一遍我就揍死你!我赶快上去把那个男人推开,我把老伴拉回自己病房。

从此就寸步不离她左右,再不敢马虎和松懈。她说我又不认识你,你整天在我身旁晃来晃去干什么?我只好编谎话说,我是你儿子雇来专门伺候你的,你儿子给我开工资。她信以为真,也就不再赶了。有一天她忽然说我穿的衣服是她儿子的,问我为什么连衣服也不舍得买。我说我很穷买不起衣服,你儿子可怜我,把衣服送我了。她说那不行,你穿他的衣服他穿什么?你快点脱下来,他来了好给他。我說不能脱,这衣服是你儿子的,不是你的,你儿子让我脱我才脱。她不由分说,一只手上来就抓住我的衣领,另一只手强行解开纽扣,我本想挣脱她,又怕扯坏了衣服,只好由她把上衣扒下来。她把衣服折叠整齐放到了床头柜里,我以为就没事儿了,谁知道她又把手伸过来扒我的裤子,病房里有不少男男女女的外人,如果原形毕露情何以堪?惊慌之下我急忙掰开她的手夺路而逃,在病房外面听到她失声痛哭起来,嘴里不停地说这下完了,让他跑了,裤子再也要不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回到病房去,大概她早已忘记几分钟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暂时相安无事了,但是我很担心她会随时想起来并重演强行脱衣那一幕。

因为医院离家不算太远,都是在家把饭做好送到医院里,而做饭这段时间是由女儿或者儿子接替我看护她。在一般情况下,我都是在家吃完饭再送饭,有一次我看时间晚了,为了不耽误她按时吃饭,就把饭都提到了医院,打算到医院和她一块儿吃。她看到饭菜后说,这么多的饭菜一顿吃不了,留下来我下顿再吃。女儿说,爸在家一定没有吃,就趁热一块儿吃吧。她对女儿说,刚才你叫他什么了,爸也是能够胡叫的?真是傻孩子。女儿说,我们都叫了几十年了,你现在不让叫爸了,我们叫他啥呢?她说叫什么也不能叫爸啊,以后再不要这样叫了,这饭你吃可以,他吃不行。女儿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别说是我爸,就是外人这样辛辛苦苦地伺候你,吃一顿饭都是应该的,妈,我说的对不对?她说,那就看你的面子让他吃点儿吧。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有点像乞丐。

住院半个月,由于给她使用了抗精神病药物,幻觉基本上控制住了,但其他症状没有改善。

出院后,仍然按照住院时的剂量继续服药。大概服了半年的时候,她的颈项出现了僵直,左右活动受限,走路时两条腿也抬不起来,脚底总是擦地。后来发生腿部水肿,用手指一摁即刻出现一个深窝,很是吓人。我急忙到医院咨询,医生说是药物副作用所致,但是不能停药,就开了一些利尿消肿的药物配合治疗。

她的智力每况愈下,很快发展到连生活也不能自理了。就是早上起床穿衣,也必须在她身边照看指导,否则她会把外衣穿在里边而把内衣套在外面,裤子也会前后穿反。有一次她正在穿袜子时,我去厨房看了一下锅是否开了,不到一分钟就又回到她身边,她只穿好一只袜子,另一只袜子却找不见了,问她时她说那一只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很纳闷,明明在她跟前放了两只袜子,怎么会在瞬间变成了一只?如果藏起来她连时间也没有啊。突然,我把脑门一拍,恍然大悟地检查了一下她穿袜子的那只脚,果然,她把两只袜子竟然都套在了一只脚上。

每隔几天,她总有一天出奇的糊涂,做出的事情让人不可理喻。她会把还没有晾干的衣服收起来,或者把花盆里君子兰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扯下来,或者把茶几掀翻将玻璃摔个稀巴烂,甚至不知道上卫生间,随地大小便。我每次出门回到自家门口时,心脏都会砰砰乱跳,不知道一开门会发现她又做出了什么让人吃惊的事情。但是我有一个发自内心的愿望,就是无论她毁坏了何物,只要她人身是安全的就好。

她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也不关心现在处于四季中的哪个季节,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是白天还是晚上,是上午还是下午。她也不再看钟表,即使你问她现在几点了,让她去看一下表,她也会说你自己去看吧。其实她就是去看,也不能分辨时针分针和秒针了。有时已到深夜,她仍不去睡觉,催促她时,她都以时间还早而拒绝,每当这时,我就十分害怕,担心她会出现夜里不睡白天不醒的情况,就不得不采取硬办法强制她躺下睡觉。

她对冷热饥饱的感觉已经不敏感,如果饭菜刚出锅还很烫,尽管你提醒她吃慢些注意不要烫着,她的口舌仍会被烫得出现血泡。还经常发生刚刚吃过饭她就感觉饿了的情况,跟在你的屁股后面不停地索要食物,考虑到血糖的原因,我只好对她施以缓兵之计。

有一次吃饭时她被噎着差点丧命,把我吓了个半死。我切了几片肘子肉放在她面前让她吃,就回到厨房继续做饭。正在炒菜时,感觉肩头被点了几下,回头一看,是她站在背后提示我。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唔唔地说不出话来。我意识到她被噎住了,立刻用手掌拍打她的背部,大声喊让她快点吐出来,但她使劲吐了几次都没有凑效。我看到她的脸被憋得通红,嘴唇已经发紫,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紧张到了极点,继续拍打她的背部,歇斯底里地喊叫她使劲朝外吐,她虽然拼命使劲还是没有吐出来,忽然她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我受到惊吓,猛拍了一下她的背部。她“噗”的一声吐了出来,一团东西掉落在地上。我感觉压在我心头的那块巨石也随之落地,立刻四脚朝天躺在了地板上,待心情逐渐平复下来,我才站起来!事后我对她说,以后吃东西要注意,不要大口大口地吃,一定要小口小口地吃,你看刚才把你噎成这样,差点命都没了!而她却说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噎着了,谁差点命都没了?你就胡编乱造吧,没影子的事儿说得跟真的似的!你看,我还在惊魂未定之中,她却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十一

在满六十周岁的那年,我退休回到家中,正式开始了老年人的休养生活。我打算在妻子的身体方面多用一些心思和时间,争取使她的疾病有一个好的起色。

我首先考虑到的是,她经常足不出户与世隔绝于身体有百害而无一益,必须让她走出家门融入世界之中,疾病或有转机的可能。于是我试探着鼓动她到外面去散步。但不知为什么,一说到要出门她就很惊恐,两条腿立刻会发软,晃晃悠悠的站立不住,好像外面的世界非常可怕,只要走出家门就会遇到洪水猛兽,我只好对她说别害怕,不去了。

看来,直接带她出去散步显然不可行,必须寻找能够让她乐意出门的理由。我想到了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以买衣服为幌子可能会让她动心。我就对她说快要过年了,咱们出去给你买件新衣服吧。她一听非常高兴,急忙问我到哪里去买?我说就到华联购物中心吧,那里离我们近些。她说行。我趁热打铁,立刻领她走出家门。到了门外,她已经把买衣服的事儿忘了,我也不再提起,就领她到公园去散步。有生第一次使用骗术取得成功,我不禁沾沾自喜,于是天天故伎重演乐此不疲。但是忽然有一天此招开始失灵,她说没有钱不去了。我说你没有钱我有钱,你看我口袋里装着五百元呢。说着我把钱掏出来让她看了看。然而她却说,你有钱是你的,与我没有关系。我说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说这是什么话,你是你我是我,我从不沾别人的光。说来说去她坚决不出门,也只好作罢。

我想兵不厌诈,就又编造了一个理由诱她出门,说女儿带着小外孙在下面的公园里等我们,我们赶紧去吧。她一听小外孙在下面,很是高兴,就迫不及待地跟着我出门了。当然,出门后她很快忘记了见小外孙的事儿,跟着我在公园里转圈子。

但是有一次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我对带她出门总是提心吊胆。

有一天散完步带她回家,她突然说不再朝前走了,我要回家。说完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我说我们就是在回家,你朝回走离家就越来越远了。但是她一定要向相反的方向走,我只好拽住她,她索性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过往的行人都驻足观看,以为我们是在吵架。几个热心的老太太上前问明情况后,劝说她跟我回家。不知是她没有听还是听不进去,只是哭哭啼啼不说话。已经过去两小时,她仍然不动身,我不得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连拉带拽地把她弄到家中,我在心里发誓,再不带她出去散步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就把誓言忘记了,仍然一如既往带她到户外去锻炼。

令我十分感动的是,尽管她早已不认识我,病情也越来越重,但是她对我的手机号码却刻骨铭心般的保存在记忆里。我曾经问她,你的男人为什么不来看你?她说我的男人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来看我。我说他总不来看你,你难道不恨他吗?她说我的男人是世上最好的男人,我为什么要恨他呢?我说你能告诉我你男人的手机号码吗?她不假思索的一口说出了我的手机号码,那一刻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想试一试她单独行动的能力,就把她带到了蔬菜超市里。趁她东张西望的时候,我离开她的身边到一个摊位去挑选蔬菜,但是我一直在用眼睛的余光注意着她,不让她脱离我的视线。我看到她怀着好奇的心情这里瞅瞅那里瞧瞧,嘴巴一张一合的自言自语着什么,高兴时还手舞足蹈起来。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用眼睛前后左右的望来望去,当没有发现自己要寻找的目标时,她竟然脸色突变嚎啕大哭起来。我赶紧扔下手中的蔬菜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她身边,叫着她的名字告诉她我來了。她看到我以后,脸上立刻雨过天晴,就像失踪的小孩见到了妈妈那样喜出望外。

有些事情按照一般的道理是解释不通的,按说她既然不认识我,那么我在她眼里应该是个陌生人,但是并非如此,如果我们步行在大街上,她会紧紧地跟在我后面。在人多拥挤的地方,她还会主动拉住我的手生怕被丢失。我想如果有哪个生人想把她领走一定是不能的。这究竟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想明白。

尽管做出努力不断加强她的体能锻炼,但是病情还是不断恶化,我眼睁睁地瞅着却束手无策。她此时已经对家乡的模样和遥远的往事完全失去了印象,子女的名字也已淡忘,甚至有时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她虽然不停的收拾东西,但是越收拾越乱。她还把一些应当作为垃圾扔掉的碎纸片当宝贝一样的收集起来,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诸如塑料袋烂布片瓶子盖之类的东西,说话也开始问东答西答非所问起来。

我十分清楚,痴呆症这种病一般愈后都不妙,很难逃脱大小便失禁、瘫痪并最终变成植物人的厄运。每当想到这个结局,我就悲观至极。为了阻止这一天的到来,我决定把治疗痴呆症的西药全部试用一下,看哪一种最有效,以后就长期服用。通过搜寻得到十几种,我就统统买来,二十天试用一种,结果很扫兴,都不能遏制日益恶化的病情,所以我对西药失去了信心。随后又决定采取中医治疗,就选择了一位医术高超的老中医就诊,但是效果很不好。

十二

正当“山穷水尽疑无路”之际,有了意外的发现,把我引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天在网上随意浏览奇闻趣事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癔症”,就“百度”了一下,感觉妻子的病情与癔病的症状在某些方面很相似。网上说癔病除了会有幻觉之外,也会发生痴呆,但称癔病性痴呆为假痴呆,这种痴呆是由意识模糊所造成,不同于真痴呆的大脑细胞受损,而且多数癔病愈后较好。我急忙在网上找到治疗癔病的中药验方打印下来拿到药店,让坐堂的老中医帮助选择了一个用甘麦大枣汤加减的方子,取了五付试用。此药方的主要功效是镇静安神开胃醒脾补气养血。为了考证疗效,在服药期间除了胰岛素,暂停了其他药物的使用。试用后感觉效果不错,比较明显的是幻觉再没有发生,智力有所提升。继续服用一个月之后,情况大为好转,糊涂透顶的行为消失,说话也变得基本正常,有时还能把一件事记住几分钟。到百日之后,就面目一新让人刮目相看了。由于该药侧重强化脾胃的运化吸收功能,她的体重在慢慢增加,晦暗枯燥的面容也变得白皙润泽起来。

不久,她就能够在无人照看的情况下自己起床了。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时我正在做饭,等我发现时她已穿好衣服鞋袜叠完被子正用抹布擦拭家具。我当时吃惊的目瞪口呆,以为发生了日出西山黄河倒流的事情。她看到我后边擦边说,我昨天刚擦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脏成这样了。她说的虽然不切合实际,但我仍然符和着她说,大概是昨晚外面风大,把土都刮进屋了吧。

有一天她竟然认识我了,就像她不认识我时那样突然。当时我正在另一房间忙活,她在客厅喊我的名字让我过去。我听到后欣喜若狂,快速来到她面前紧紧攥住了她的双手。我问她是你在叫我吗,你认识我了吗?她说你说的是什么话?好像我不认识你似的!听她的话音,好像不认识我的事情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她说我叫你的意思是让你去买一棵大白菜一斤猪肉馅两根葱来,咱们包饺子过大年。

虽然现在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但我不想纠正她,就高高兴兴地一一照办了。东西买回来后,我看着她切菜拌馅和面擀皮,动作是那样的敏捷和娴熟,我的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赶紧搬来一个凳子坐在她旁边包起饺子来。我们一边儿说说笑笑一边儿干活儿,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甜蜜岁月,不一会儿饺子就包完了。

饺子煮熟后,我破天荒地就著饺子喝了三两白酒。

我问她,三十多年前的生死约定是否还记得?

她说你指的就是谁先死谁后死吧?没忘没忘,不是说好我先把你送走让你在那边等我吗?

我说没错,只是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她说怎么会呢,我说话还是很准的。

“但愿如此,千万不要再来个第二次反复了!”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算是自己对自己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