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悦
自打有了那个秘密,黄蛋走路就有些鬼祟,仿佛别人都有一双洞察他人秘密的毒眼。本来人就猥琐,走路双手筒在袖管里,迈着小小的步子,而且,他的脚后跟永远抬不高,似乎有一块磁铁在暗中吸着,与地面磨擦着,发出沉闷的声响,跟病驴打喷嚏一样。
黄蛋个头不高,身体看上去有些单瘦,他那样的走姿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村里人分析过,黄蛋自幼失去父母在哥哥跟前长大,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可能是脚骨受过伤,才导致他今天这个样子;黄蛋还有个毛病,说话的时候,爱流口水。有人也作了分析,原因有二:一是:黄蛋自小缺欠食物,饿着肚子的他在没有人照顾的情况下将指头塞进嘴里,昼夜吮吸,大概他吃出了肉的味道,口水顺着指头往下流,不停地流;二是黄蛋的嫂子对他不好,这大家有目共睹。嫂子将饭碗递给他时,少不了在黄蛋的脸蛋上拧一把,黄蛋的脸上立马出现紫红的印子,眼泪还没有流出来,口水随即涌出来。久而久之,即使嫂子不拧他,清亮亮的口水总是挂在他的下巴上,恰到好处地配合着他灰土的面相。人都说黄蛋的涎水包包子被嫂子拧破了,包不住水了。
由于走路脚步沉重,他的身子前倾着,弓着背,要是有啥着急事情,脚步加快,让人担忧他随时会有向前栽倒的可能。假如双手散开的话,配合着他,也许他还能走得稳当些。可是,他总是一副怕冷的样子,怕头顶随时会掉下来一块天鹅屎砸着他。时常,他就喜欢溜着墙根走,双手筒进袖筒里,一副胆怯的样子。小区里的人经常会在拐拐角角碰见黄蛋的身影。在这个小区里,黄蛋认识的人不多,到这里两年多了,他喜欢远远地观望,他觉得那些人即陌生又亲切,即亲近又疏远。尤其跟他年龄相仿的,一副鄙视他的样子,从他身边过看都不看他一眼,黄蛋敬慕的眼神紧紧跟随着他们,目送着他们走远。后来与小区里一些晒太阳的小老头小老太相识了,是他们主动跟黄蛋打招呼的。事实上,他们发现黄蛋有一些日子了,先前,小区是没有这么个人,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午后,黄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黄蛋的腋下夹着一个大包裹,背上背着一个更大的包裹,一步一栽地斜着身子从他们眼前走过去。那次是他一个人,到一幢楼下,他向着小区大幅度地环视一周,影子随即消失在一个单元楼里。
老人们记得有一次,黄蛋和一个比他老好多的男人走进小区来,那个男人手里拿着手机不停地说着话,黄蛋有点自得地紧跟其后。那是黄蛋入住小区半年后的事情,之后,人们好像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胖高个的男人。
老年人记性差,有时候记性也出奇得好,他们对这个新入住的主顾还是挺感兴趣的,在他们的一生里有可能淡忘许许多多,黄蛋的出现一下让他们给记住了他。太阳暖暖地照着,远远的,看见黄蛋磨着脚步走过去,亲切地打招呼,小黄,赶明儿我口唤了也来送送啊。黄蛋听到这样的嘱咐,身子立马一挺,精神为之一震。一个小老头说,真的,俺已经七十三岁的人了,也活不了几天了,万一哪一天没了一口气,你一定来,顺手递给黄蛋五元钱的票子。黄蛋犹豫了一下,本想坚决推辞掉,但那只手好像不是他的一样,已经伸了出去。
怎么好久不见你哥来看你了?
的确,哥哥有好长时间没有来看他了,哥哥时常来电话的,叮嘱黄蛋不要偷懒,脚步儿要勤,现在党的政策多好啊,但政策是给勤快人指定的。黄蛋听话,嗯嗯地应着,他知道哥哥马不停蹄地享受党的好政策,顾不上来看他。还有两个将要上大学的侄子,哥哥是有负担的。黄蛋从来不多哥哥的心。
小区里小老头小老太,他们的儿女大都上班、在外地打工,每到节假日楼下的小车突然就多了起来。哥哥黄清也有小车,什么牌子黄蛋没有问过,记着车的屁股上有条虫子爬着,尾巴倔强地弯曲着,很跋扈的样子。
初到这里,首先折磨黄蛋的是他的睡眠,在老家瞌睡好像就藏在腋窝底下,胳膊一伸瞌睡就来,来到这里,他一时无事可干,按理说他应该好好休息,把在老家起早贪黑的疲惫,还有没有睡醒的瞌睡补回来,不行,闻惯了田园气味的黄蛋对这里的一切好陌生哪,看哪儿都不舒服、不习惯;吃不习惯,睡不习惯,一双脚踩在哪儿感觉都不是自己的地儿。他就想念哥哥一家人,想念村庄里的每一条土狗。曾给哥哥说过他想回去的话,哥哥在手机里是这样跟他说的:小蛋,咱土地流转给开发商了,咱家没地种了,你回来干啥?要一套廉租楼多不容易,你知道哥跑了多少路子,说了多少的话吗?听话音,这儿就是黄蛋的家了。后来听小区里的老人们说这个小区是住户身份复杂,前十栋是安置楼,后十栋是廉租楼,廉租楼居住的大都是残疾人,孤寡老人、还有不明的外来户。原来,他是被當做残疾人安置在这里。村里人都把黄蛋叫做半瓜子,因此黄蛋长到三十六岁,眼见着一茬子一茬子年轻人娶妻成家,他一直单着,哥哥有三四十亩土地,够他操心的了。黄蛋习惯了操心,他才不愿意想那么多的惆怅事情呢。尽管嫂子给干活的黄蛋吃冷饭,嚼发霉的干饼,水杯子里是隔夜的凉茶,黄蛋从不计较这些。在田里,被阳光照着,被风吹着,黝黑的脸庞满是惬意,放眼望去,一世界的美好尽收眼底。云朵散了又聚拢,风儿大了,又小了,身上出的汗凉丝丝的。鸟雀总是不远不近地鸣叫着,飞翔的身姿优美,它们一定是对田野痴迷,每一天的每一天,如约而至。黄蛋喝口水,挥动膀子向它们招招手,大张着嘴巴呼叫几声,受惊的鸟雀远了,远了,招呼的手臂还没有停下来……感觉多么地美好!耕地的牛歇缓在地头边,微眯着眼睛,嘴巴里没有吃草却咀嚼不停止,如痴如醉;地的另一头涌动着如水的波浪,那是地脉在涌动,他和牛一样的沉醉,他们都被美景喂饱了肚子。
一天,哥哥黄清突然对黄蛋说,小蛋,准备行李哥送你去城里住吧。哥哥的表情严肃得容不得黄蛋考虑。那天本应该哥哥送他去的,半道上一个电话把哥哥呼走了,哥哥给了他一个本子,那上面有楼层号。黄蛋居住在小区的第十七栋楼上,在小区的最里头,一路上,小区的每栋楼下,都有晒太阳的老人,他们浑浊的眼神还是认出了新住户。十七号楼一单元604室,房间里铺着地板砖,白色的墙刺人眼睛,初夏的阳光从大大的玻璃窗里照射进来。黄蛋把被子和衣服整理好,看着新的环境,他的心还是激动了一阵子。厨房有白色的水槽,小小的瓷白的锅台。黄蛋没有带来锅碗,他还不知道在这里能居住多久呢。心里没底,他就耐着性子住下了。第一个晚上他没有睡着,也许是激动,窗户上没有挂窗帘,夜色浓重如墨,黄蛋静静地躺着,有种被什么东西撑在半空的漂浮感;第二个晚上他还是没有睡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十八个夜晚来临了,黄蛋即憔悴又痛苦,他第一次给哥哥电话里说想回去的话,哥哥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很坚定,几句话把黄蛋堵了回去。
黄蛋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了,他有低保证、残疾证,那上面有钱,他翻翻,低保证、残疾证每一个季度政府都往卡里打钱的,他觉得,先花低保证上的钱,残疾证上的钱慢慢再花吧,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不愁没有花钱的地方。于是,无所事事的黄蛋坐上了这座城市的第一辆公交车,他漫无目的的在城市的各個街巷游荡,车窗外呈现的是陌生世界,他的头靠在车窗上,那些匆匆而过的街景,匆匆而过的美少女,流水般的车辆,日复一日地挑衅着黄蛋的神经。也有不一样的景致,比如公园,比如桥头边。公交车在一个站台上停下来,下去了一些人,又上来了一些人。一个都不认识,黄蛋眼神里尽是友善,没有人跟他打招呼。天黑下来,肚子饿了,眼见着公交车越来越少,他来到一家餐厅里,服务员向他微笑着,还鞠躬。这是黄蛋第一次收获到的微笑,他跟着服务员坐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服务员拿来一个菜单,黄蛋接过去,为了那份真诚的微笑,他点了三样菜,吃完,感觉还是没有吃饱。结完账,走出饭馆,黄蛋有些后悔了,花了一百六十元钱,怎么会没有填饱肚子呢?夜色沉沉,回到小区已经很晚了。那次打开房间的门,有一种细微的声音飘过来,黄蛋敏感地瞅瞅四周,声音从卫生间发出来。是一只大个的绿头苍蝇,它欢快的嗡嗡声让黄蛋产生了好感,这是入住以来,在漆黑的夜晚,第一次发现还有一个生命的存在,而且,它威武的样子让黄蛋一时觉得孤独减半。他仔细地观察苍蝇从何处而来,原来,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窗户没有关紧。这是一个好的开始,黄蛋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思谋着,他的房间里不应该有一只苍蝇,应该有很多只,最好是一群,每一天进门有一大群苍蝇飞舞着,嗡嗡嘤嘤地欢叫,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那只苍蝇似乎读懂了主人的心思,第二天黄蛋回来的时候,绿头苍蝇勾引来了两只,第三个晚上,已经不是两只了,是八只。
现在黄蛋的房间里,四壁爬满苍蝇。黄蛋发现,苍蝇的繁殖能力极强,这些苍蝇绝对是嫡亲,没有外来户。说来也怪,黄蛋每晚在嗡嗡嘤嘤地吟唱声里安然入睡。为了不让这些苍蝇偷偷溜走,黄蛋关紧门窗。从此以后,有人从黄蛋的门前经过,耳边传来一种声音,好像有千万只苍蝇在打架。
黄蛋很自豪地认为,他家的苍蝇肯定比其他地方的苍蝇个头大、叫声好。单凭那声音,有一种刮大风的气势,他每每冲着乱麻麻、黑漆漆的小精灵们,满怀感激的样子,他觉得那一团黑天生就是来陪伴他的,它们营造出的那一种氛围是别人无法体会到了;声音繁杂、激越,聒噪,在以前,他的房间里多么地冷清。现在,不管他回来多晚,总有一种声音簇拥着他,有种暖暖的被接应的快感。黄蛋不计较渐渐变黑的墙壁和四处留下苍蝇的爪印。
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哥哥随时会来电话,那次,哥哥快到小区门口了才给黄蛋打电话。黄清的突然来访让黄蛋好慌张。哥哥坐在黄蛋的房子里,鼻子吸了又吸,他想挥动膀子驱赶乱麻麻的苍蝇,又放弃了。哥哥说,把低保证和残疾证拿来,哥哥又说了,小蛋,你应该找个事做,不能坐吃山空。临走,哥哥又问了一句,你有超威灭害灵吗?黄蛋疑惑地摇摇头。
哥哥再没有来过黄蛋的住处。
遇上国子是哥哥走了时间不久。秋天的日子短了,夜又是那么长,没有了两证,黄蛋的生活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再也不敢随意地坐公交车,更不能见饭馆就进,哥哥说了,要他找份事做。黄蛋不识字,在这座城市里,哪里一下子去找适合他的干头?黄蛋早早出门,坐在公交车上,眼睛望着车窗外,眼神里满是无助。那一天,他被一个摊点吸引住,那位烤红薯的大嫂似乎对车窗后面的他笑了笑,黄蛋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他下了车,向那个女人走去。这时候一辆三马子靠近了他,黄蛋听到了一声喊话,嗨,兄弟,去吗?走,带你去一个地方,保你有赚的。黄蛋还没有反应过来,屁股已经在国子的车厢里了。车厢有五六个人,他们对着黄蛋呵呵笑着,黄蛋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他们去了一个地方,人很多,全是男人,没有女人。有人不住地嚎啕大哭,一个中年男人正跪在一个全身裹着白布的埋体跟前,脸贴着埋体的脸,大滴泪水流淌到埋体的脸上……一个人走上前去,拉他起来,中年男人不起来,拉他的人说,已经口唤了,让娃娃好好走吧……娃娃就那点寿命,谁也没有让他骑车那么疯……劝说的人脸上也挂着泪。
这是一个送葬的场面。黄蛋不敢向前走半步,他站在众人的身后,看着一群人围着埋体跪着,他的心砰砰直跳,他想离开,腿子一软却跪倒在地上。不多会儿,有人将埋体抬近一个深坑边,一个人先下去了,接着是白布包裹的埋体。一阵尘土飞扬里,那个白色的包裹不见了。一个满脸流泪的老人,将一张票子舍散到黄蛋的手里,黄蛋战战兢兢地接住。回来的路上,黄蛋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眼前老出现那个白色的包裹,那么长,那么扎眼。车上的一人说,太年轻了,才二十一岁,可惜了!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二十元的票子,好像稍不留神它会飞走。到了小区门口,国子向黄蛋要了五元钱的车费。找回来的钱已经没有了湿汗,干巴巴的。黄蛋望了国子一眼,他的鼻子一酸,想哭。正在数着钱的国子,拿眼睛白他,有病!然后安顿黄蛋,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等他电话。
得了二十元的捏贴,黄蛋没有想到。他是从来没有送过埋体的,第一次经历那样的场面,他对着钱看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去花,他觉得钱上面沾着一个二十一岁少年的某些东西。他本来想告诉国子,他不想再去送葬了。可是,第三天,国子来电话了,看着闪烁不定的荧光屏,黄蛋的一双腿就由不得自己了。
从此,黄蛋成了一个专业送葬的人。
两年时间很快过去了,在这两年里,黄蛋送了很多的埋体,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起初的恐慌和紧张渐渐淡漠了。当一群人跟随着一个担架,高高地抬着一个白色的长长的包裹疾步向坟园里赶,国子一行早早在坟园外边等候。国子的手机很神奇,无论哪里口唤了人,他是第一个知道。他会给黄蛋他们打电话,根据路途的长短收费。黄蛋内心对国子的看法也逐渐改变,他觉得,国子做得对,要不是国子他在哪里遇见那些亡者的面容?人都说埋体要撵着送呢,非亲非故,送上他们最后一程,见上最后一面,便是永别。
初冬的太阳光已经没有了温度,风冷飕飕地刮,有种透骨的冰凉。黄蛋他们缩着脖子坐在国子的车上,远远看见山脚下一行人,脚步匆匆,白花花的,那种白有些刺眼。国子招呼大家下车。黄蛋下车后,他跟头绊子地走在最前头,看到一行人走近了,他加入到送葬的队伍中。满眼大小的坟堆被野草覆盖,干枯的草在风中颤栗。人们一圈一圈地围着埋体跪着。黄蛋泪流满面,好像不这样,他就愧对这样一群人一样,但他说什么都没有勇气走近坟坑边去,亲手为亡者填上一把土。
父母亲的面容黄蛋不记得了,埋葬他们的场面更是模糊,每赶完一场葬礼,黄蛋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父母来。听哥哥说,父亲得的是肝病,口唤的时候吐血,母亲是脑瘤,他们都没有睡炕,说走就走了。父母生了他们兄妹七个,活着的就他和哥哥。哥哥十八岁时自己娶回了嫂子,有几分姿色的嫂子不明事理,总觉得黄蛋是家里的累赘,见不得哥哥对弟弟好,总是在哥哥跟前说黄蛋的不是。一次嫂子说哥哥不在时,半瓜子半夜敲她的门,把她的魂儿都吓飞了!哥哥信了没信,黄蛋不知道。哥哥问过,哥哥很少让黄蛋坐他的车,黄蛋好像对车屁股后面的那条虫子有种天然的惧怕。事实上,做生意的哥哥是非常忙的,他经常不在家,把田地交给弟弟是很放心的事,弟弟黄蛋对田地有种与生俱来的热爱。只要雨水好,每一年的吃粮足够了。现在土地流转出去了,每一年开发商根据土地的亩数是有补偿的。将黄蛋安排进城也是了却了哥哥心头的一块病。黄蛋成了一个送葬的人,哥哥并没有明确地反对,像黄蛋这样的能有个事干真不容易。哥哥在电话里给黄蛋安顿,小蛋,得的捏贴要仔细着花,现在挣钱也不好挣。这样吧,每一个月给哥上交五百块钱。黄清拿走两证的那段时间,黄蛋真的是勒紧了裤带,有时候一天吃一顿饭,有时候中午吃一顿饱下午啃个饼子就把日子打发了。黄蛋的胃口一直都很好,吃什么都不得病,还能长肉。其实,黄蛋不怎么瘦,从来没有感冒过,村子里人说,黄蛋有人保佑呢。黄蛋想,自己三十几岁不得病一定是父母在暗中保护他,所以他特别想念父母。每送一次埋体,感觉像在送自己的亲人一样,别提有多伤心了。埋葬父母亲的场面一定是和那些亡人一样,白花花的一片,人都跪着,双手捧着经文默默祈祷。那些人里哥哥最痛苦了,失去了双亲,还带着一个弟弟,那日子不知道有多么地艰难。所以每每嫂子告他的状,黄蛋都不辩解,他知道,自己越是辩解,哥哥会越生气。听完嫂子的哭诉,哥哥太阳穴的青筋跟蚯蚓一样鼓胀起来。他躲在牛圈里,看着牛大大的眼睛,他的影子映在那双大眼睛里,水汪汪的。他就抱着牛头流一阵子眼泪。夜晚来临,没有人喊他吃饭,看着嫂子的房子亮着灯。黄蛋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他抹黑上炕,在炕头,他碰到了一双筷子,还有已经凉下去的一碗面条。再次抬头看看嫂子的屋子,哥哥的身影已经淹没在黑暗里……
在送葬的事情上,不是谁说了能算的,是上苍的注定。有一段时间,黄蛋没有事情可干,城市的公园他都记得,早晨起来,在小区门口买一袋爆米花,便来到附近的公园里。已经是盛夏时节,树木叶片稠密,杏树上的杏子泛黄了,黄蛋坐在椅子上,对着那些杏子看,就有了吃杏子的胃口,他爬上樹干,用力地摇。杏子哪能招架住这样的摇晃,一下子掉下来好几个。黄蛋跳下去捡拾,不料,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好像那个女人也是他从树上摇下来的。女人个头小,扎着马尾辫,嘴巴紧闭,两颗牙却从肥厚的嘴唇里边挤出来,暴露在外。小女人的鬓角很高,额头泛着油亮的光泽,一只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不能睁开,一只眼睛盯着黄蛋看,不知为什么,她裂开嘴巴笑了。这是个爱笑的女人,黄蛋把捡起来的杏子统统放在小女人的衣襟里,这下小女人感激地笑出声来。黄蛋被笑得有点不知所措,他干脆坐在椅子上。
那天的阳光有点特别,具体特别在哪两人说不好,然而,这份特别两人都能感觉得到。小女人就有点羞涩,她的唯一一只眼睛分外的聚光、分外的清澈,像一颗翡翠。黄蛋被那样的目光刺中了,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燥,有点痒,还有点扎,他梗着脖子解开一颗纽扣。为了迎合小女人,他也把一只眼睛闭上了,一只眼睛大睁着。温情这种东西是压不住的,全透射出来了,嘴巴上配合挂着一串口水。小女人担忧地叫了一声,你的眼睛……没事,我一直是这样,黄蛋镇定地回答。小女人同情了,很疼吗?小女人说着伸手想摸摸那只紧闭的眼睛,黄蛋趁机抓住了小女人的手。对小女人来说黄蛋的这个举动太狂妄了,太不可思议了。她抽出手,羞红了脸,慌张离开。
是第一次触摸一个女人的手,想必她也是第一次吧。说不上她的实际年龄,应该是三十岁吧,或者更大些。她要是两只眼睛都好着,一定漂亮!那天离开公园走进小区,人们发现,黄蛋的样子也很特别,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奇特的东西。
晚上肚子没有吃就睡下了。睡不着,黄蛋的左手指头痒戳戳的,还发麻,心里呢,也不好受,有只虫子在闹。黄蛋觉得十分有必要和小女人再见上一面,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夏天的公园,晨练的人很多,黄蛋微眯着眼睛观望,那些人很专注,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也是无心理会他们。十点左右,果然,小女人出现了,还是上次的那张长条椅。有了第一次的基础,第二次就熟络了。两人坐在椅子上,话题就多了些,感觉比第一次还好。黄蛋发现小女人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想必,她是不是也没有睡好?但他没有问。他问别的,问他想知道的那一部分。原来,小女人住在乡下,她随父母亲刚刚从乡下搬来,和黄蛋住在一个小区,住十六号楼,是黄蛋的邻居。小女人今年二十九岁,自小一个眼睛就看不见。小女人说还是乡下好,她来这里住不习惯,父母在乡下收粮食,把她一人留在这里好心慌啊!黄蛋说他也好心慌啊,咱们在公园里走走吧。小女人笑着点头,遇到了知音一般,跟随着黄蛋,两人闲散地走着,也说话,也不说话,头顶的太阳依旧含情脉脉,黄蛋独特的步子让小女人不时地咯咯笑两声。中途,两人说到职业上去了,问黄蛋是干什么的?黄蛋一时有些难为情,他嗫嚅半天说不出口,不料,小女人说,干啥不是干呢,收破烂的都能过好日子。黄蛋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以后两人会“不约而同”地相遇公园里,同时,黄蛋发现靠南边的一幢楼上,有一扇窗户挂上了粉红的帘子,在帘子背后,小女人的身影时隐时现。以前怎么没有留意呢!
白天赶完一场葬礼,夜色浓浓,黄蛋走进小区,远远的,他看到一幢楼上照射出来一束亮光,黄蛋就猜测小女人这会儿在忙啥?他不由得向那扇窗户多看上一会儿,那道亮光直射下来,劈开灰暗的一角,光亮一样也是粉红色的,这跟其他窗户有着多么大的不同!黄蛋走近那亮光,久久地站着,仰起头,暖意溢满心头,也好像那道光亮专门为他而留。从此,夜晚,无论回来多迟,都会有一束粉色的光亮在迎接他,等候他。一次散步,鸟雀的叫声在林阴间回荡,四处飘荡着月季花的香息,不经意间,小女人将一根手指头伸过去勾住黄蛋的一根手指头。黄蛋不贪,就一根让款款地勾着,浑身却有种触电般的酥软。
那个晚上,黄蛋躺在床上,黄蛋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他把这个秘密深埋心底。
有了那个秘密,白天的黄蛋走路躲躲闪闪的。他担心小区里的人会把他的身份爆露出去,万一让小女人知道了,嫌弃他,那么,他的一切努力将要泡汤。自此,黄蛋走路尽量隐蔽些,尽量不和那些好事的老人们碰面。最好是夜幕降临,所有的人都回屋去了。小区有个圆形的亭台,供人们纳凉,在那里有几盏太阳能路灯,夜晚会自动亮起来。黄蛋宁愿走弯路也不能靠近。行走在暗处也紧张,在暗处似乎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他不由得往暗处窥探,好像他的秘密就藏在袖管里,稍不留神会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夜晚,睡不着的时候,黄蛋就开始构想自己的宏伟蓝图。哥哥不也是自己把嫂子娶回家的吗?哥哥婚礼的场面他是有点印象的,不过,相比哥哥,自己结婚的场面不要整得太大,有三十桌宴席就够了。明年的这个时候,积攒的钱应该差不多了,置办二十桌宴席绰绰有余。四邻八村的人都请来,还有自己的那帮子朋友,平时在哭场子上建立起来的友情不可小视,包括国子。二十桌宴席不够怎么办?还得靠哥哥。不过,羊毛出在羊上身,那么多的人不会空手而来,这一点他是有把握的,收的贺喜钱全归哥哥好了。把村子里最好的厨师请上,还是马三的家里吧,那女人茶饭一流。还愁啥?
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日子!
备受关注的当属新娘子了。在那一天里,穿戴一新的小女人,头上搭着红盖头,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小女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洞房,盘腿坐在炕上,背对着大家,也只有他才有资格解开新娘子头上的盖头。一大群人大声喊着亲个嘴!亲个嘴,打扮如仙女一般的小女人羞答答地就在他的怀里,他就亲了。那么多人呼叫,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于是就再来一个。小女人唯一一只眼睛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像一铺帘子,怎么也抵挡不住她的含情脉脉。这么些年,在哪里能遇见那样一只柔情似水的眼睛?就她了!
黄蛋勒紧裤带,能节省的尽量节省。饥饿这东西一旦苏醒了特别折磨人,似一条虫子在肚子里乱窜,张牙舞爪。原先积攒的油水全被稀释殆尽,能感覺到肉与骨头分离的脆响,肚子立刻陷下去一个坑,黄蛋将手放在那坑里,喜悦却挂在脸上,美滋滋地睡去。
转瞬到了冬天。冬天,那些老年人身子骨挨不过寒冷的侵袭,诋毁着各种医治手段,不断地往后世里赶。送葬的人,他们长久地跪拜,长久地祷告,长久地哭泣,觉得没有疼够,没有稀罕够。每每看到别人哭泣,黄蛋哭得更伤心,他甚至觉得每一位亡者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两年,他的眼泪越哭越多,似乎在他的心底深处有一汪泉水,清澈、透明、干净,带着深深的忧伤,奔涌不息。
一次,送完一个近四十岁年龄的埋体,黄蛋倏地想到了自己,他为何突然之间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生死的路上无老少,万一有那么一天,自己像地上躺着的那些人一样,身上裹着三丈六尺白布,被安葬在一个的小小窑洞里,土块封门,与世隔绝,黑暗、潮湿、阴冷、没有空气,见不到阳光,没有亲人的陪伴,在久远的时光里慢慢消融……哥哥会不会哭得很伤心?绝对的,在送葬的人群里,哥哥是他最亲的人,哥哥放大悲声地哭诉着,谁也劝不住,我的弟啊,我的小蛋,你还那么年轻说走就走了……两个侄子也应该是流着眼泪一遍一遍地喊着:叔叔啊,叔叔;嫂子呢,不好说了,这几年再没有见她,她一定显出了老相吧?风儿将野外的苍凉营造得透骨、冰冷,埋葬他时,哥哥会帮他试试坟,请阿訇为他祈祷。但他相信,送他的人一定会很多,他参加了那么多的葬礼,那些亡者的亲人一定记得他。那一天,在众人的哭声里,在众多扁瘪的坟堆旁,新起了一个黄土包,那便是他。
那么,小女人怎么办?
夜里,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暗处,黄蛋一个人这样地想着,一行泪水滑出眼角,一滴一滴滚落。
一个夜晚,黄蛋走进小区,意外地发现迎接他的那一束亮光不见了,他慌张地跑进自己的房间里。他看到,对面那扇挂着帘子的窗户紧紧关闭,粉红的帘子不翼而飞。他奔下楼去,来到十六号那个楼层,敲了半天没有人开。对门被吵烦了,打开门说人家搬回乡下去了,别乱敲,咣一声门关上了。在巨大的响声里,黄蛋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他感觉自己正一步一步走进一种空茫里,连同他的秘密。
手机不停地响,在床上躺了四天的黄蛋,没心思搭理任何的声音。手机不依不饶,接起,是国子,国子的声音像刚珠子蹦过来,黄蛋,你死了吗,有气吗?有气的话往小区门口走。也只有国子有魅力让黄蛋重新从床上爬起来。
一次,在梦境里,黄蛋意外地和小女人相遇,她人瘦了,脸上没了笑容。黄蛋觉得小女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和不辞而别,或者小女人从小区里的老人口里知道了他的身份决然回乡下去了?
冬天往纵深处延伸,寒风肆意。天刚刚麻麻亮,黄蛋就被国子叫醒了,他迷迷糊糊上了车,车速加大了风的急促,也加剧了风的冰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满耳的吼叫,满眼的黄尘,车上的人都抱紧了膀子,缩着脖子。今天两点钟还有一个埋体,国子说。车上的人大概都睡着了,无人作答。国子就闭紧嘴巴,专心地开车。
黄蛋的手机响了。是嫂子打来的,嫂子哭着喊道,小蛋,你快回来,你哥他……
黄蛋见到哥哥时,哥哥平展展地睡在地上,身上盖着一个老虎毯子,双手冰凉,黄蛋摸摸哥哥的脸,一样的冰凉。黄蛋吃惊地望着哥哥,哥哥一点也不像哥哥的样子了。一旁的嫂子说,你哥哥半夜回来说头痛,让我给拌点拌汤加点醋他想喝,喝了不久,就喊头疼得很,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个揪啊。黄蛋一声不吭,他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送了那么多的埋体,他从来不会想到要送自己的哥哥,就是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口唤光,也挨不上哥哥。我要给你打电话的,你哥哥不让,他说天亮去医院。可是,没有等到天亮他就……谁也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就睡在了地上。
多么高大健壮的一个哥哥。
北山脚下的坟园里骤然热闹起来,记忆里,有好多年黄蛋的家族里没有口唤人了。一村子的人都来了,黄蛋的哥哥做生意,大都不在村子里,人们都想送送他。嫂子远远的飘过来,不远处,两个侄子表情麻木地跪着,黄蛋在给哥哥修理坟坑。一早坟请人打好了,坟干粮也吃了。不大工夫,阿訇说了一句,黄蛋去给你哥哥试试坟。黄蛋走向那个深坑里,一会儿,他从坑里爬上来。他向阿訇点点头。阿訇说,埋体下葬!黄蛋走近哥哥,他想最后一次好好看看哥哥,该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哥哥了!哥哥的眼角有一点血迹,塌了水分的脸显得铁青,嘴巴半张着,想给弟弟安顿什么似的。黄蛋伸出手帮哥哥把嘴巴合上。哥哥瘦了,瘦得让黄蛋不相信那就是哥哥。他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是,此刻,他却没有了眼泪。来了五个人将哥哥抬走了,两个侄子趴在埋体的身上大哭起来。黄蛋有些恍惚,那一天,他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他走向坟坑,拿起一把锹往坑里填土。尘土在坟园里蔓延,哭声一阵紧着一阵,就在哭声里,哥哥的身影彻底从黄蛋的眼前消失了。坟园里人散尽了,黄蛋在给哥哥的坟头上压土块,然后将坟堆的周围用锹拍瓷实。他干得不紧不慢,无所挂碍。
回到小区已经是黄昏时分,他感觉四肢无力,他只想好好睡一睡。眼睛一闭,一张面孔浮现了,铁青的颜色,嘴巴半张着,眼角有一滴血迹,带着墓穴的气息……每次,哥哥在电话那头叮嘱小蛋把钱仔细点花,哥有空就过来。哥哥一直没有空出时间过来。他怕哥哥来,他很少主动给哥哥电话,在失恋的那段时间里,哥哥是来过电话的,他没有接,他固执而冷酷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他披星戴月,风雨无阻,他都想好了,怎么跟哥哥撒谎,怎么应对哥哥。小蛋你做的事情哥全知道,全知道,呵呵……声音在黄蛋的头顶上空回荡着。他翻起身猛地揭开了床垫,他的秘密全在那里!他想把它们一张一张撕碎。黄蛋却愣住了,距离一沓钱的不远处,工工整整地放着他的低保证和残疾证。哥哥来过。哥哥啥时候来过?难道哥哥早预料到了自己的病……
黄蛋瘫软在地上,他想喊声哥哥,嗓子眼里仿佛塞了一把柴禾,干涩得发不出声来。拖鞋就在旁边,他顺手抓起来朝着自己的脸左右扇着,啪、啪、啪……
苍蝇受到了惊吓,纷纷乱飞。听到嗡嗡嘤嘤的声音,他想呕吐,黄蛋感到这些黑色的家伙是那么令人生厌。原来,从骨子里,他是厌弃它们的。他冲到窗户跟前将窗扇打开,挥动着手臂,奋力驱赶,滚、滚!
剩下最后一只苍蝇的时候,黄蛋笑了,他走近窗户把窗扇开得更大些,身子向外试探了一下,他打算跟随最后一只苍蝇飞出去。此时他看到,对面的那扇窗户半开着,粉红色的帘子在黄昏的霞光中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