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如人生

2018-11-23 00:27黄朴
四川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金矿爸爸

黄朴

你的身体就那么随意地扔在那儿,斑马线像一座浮桥漂在路中央,鸣笛声凝成的浪涛一波波地拍向你,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塑料袋在天空荡来荡去的,你怕它会故意落下来污染你的脸。还好,几根电线拦住了它,你似乎听见了它柔弱无力的叹息。一张宣传单盖下来,苍蝇嗡嗡叫着离开你的脸,你的手指在路面上抓出了一道道痕迹。

“咦,那个人还活着呢。”朝你身边吐着瓜子壳的人指着你脸上颤抖的楼盘宣传单说。

(呸。我当然活着。你没有听见我的心脏还噗噗地跳动吗?你没有看见我的手指在斑马线上抠出了一道道红色的线条吗?还是风儿懂得我的心思啊,它翻看着我脸上那张精美的纸。“长安紫禁城,从欧美搬来的大城。”一群比基尼女郎白亮亮地躺在水边,她们修长的大腿骄傲地开向天空,如是一朵朵激情泛滥无法把持的荷花。)

“这个人到底受伤了没有?周围不见血迹啊?但这辆标志的车门撞瘪了。人要是能把车门撞瘪了,那这个人比钢铁侠还厉害啊,真的是铜头铁臂啊。”戴着大墨镜的先生对你拍照,你听到快门咔嚓咔嚓的声响。你竭力想摆好姿势,但大脑已经无法指挥你的身体。

(我能撞坏车门吗?妈呀。那我真的成了特殊材料制成的了。钢铁巨人嘛。如是这样,你们可以拿我研究研究人被车撞的极限,也许我会给人类做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呢。一群颜色各异的人头漂浮在我的视线里。那只披着铠甲的虫子不远万里赶来了。它像将军一样占领了我的鼻尖,它挥着满是奇异花纹的翅膀瞭望着,末了,就沿着沾满灰尘和污垢的脖颈爬到了胸部,它似乎迷失了方向,飞起笨拙的身子在空中觀察一阵,便嗡嗡着跌在我的脚踝上。)

“打手机啊,看看这个人的家人在哪里?”抱着狗的女人吻着狗嘴说,“儿子,你可不敢乱跑,马路上到处都是杀手,叫人把你碾死了,你连谁是债主都不知道。”狗应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红红的唇,狗的叫声一点也不像狗,懒洋洋的像是没有吃饱饭似的。你感激的目光迎过去,她粉白的脸被狗舔得不成样子,深一道浅一道的,红得要出血的嘴唇啪啪地开合着,成群结队的唾沫在你脸上荡着腥臭的气味,你忍着没好意思呕吐,谁叫人家好心地让人联系你的家人呢。

(其实,我的家很偏,藏在秦岭的北山里。那里的山连着山,无穷无尽的山上长着绵绵不绝的山。我爸爸在秦岭金矿打工,得了要命的尘肺病。他每天撵着日头跑。太阳出来了,他就坐在阳坡晒太阳;太阳跑到屋后的水井边了,他就坐在水井边晒太阳。水井里映着他乱糟糟的头发。我们村去秦岭金矿的十几个人都得了尘肺病。爸爸算是发病较晚的了。二牛、小虎、栓牢、锛子、探花、榜眼、文化、青蛙、大军,都一个等不到一个地死了。我大学毕业了,爸爸的尘肺病就发作了。他靠着墙角晒太阳死活都不肯去医院,实在喘不过气了,就喝几颗氨茶碱。这个药便宜,喝了能让他舒服一会儿。我爸得的是职业病。那些一个个死去的人得的是职业病。我大学一毕业就想打官司。我要告那个金矿的刘老板。传说洛城东大街的半条街道都是他的。他的钱是我爸爸我叔叔我二舅我堂兄我堂弟我儿时的小伙伴们的血染红的。我一大早就去律师事务所。我准备的材料还在吧,不会被风吹跑了,或是被麻雀叼走了吧。那些材料又不能吃。爸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喘得像一只吱吱漏气的气球。我还能给谁打电话求助啊?)

“他咋哭了?他不怕自己的眼泪水流光了流尽了?”抱狗的女人叹息一声,猩红的嘴唇亲了亲狗鼻子。

“看看他的包吧。旁边不是他的包么?”扎着马尾辫的男人将目光懒散地打在那个张着口掉了拉链的公文包上,他的手指疾疾地捻弄着一串泛着白光的珠子。

“谁敢动人家的包。万一这个人醒来后说他包里的几十万现金不见了,或者是几根金条没见了,谁给人家赔呢。”抽烟男人的嘴巴呼呼往空中吐着黑烟,他的胳膊上纠缠着一个女人多毛的手。女人另一条胳膊不甘寂寞地搂着一只头上染着红毛的狗,狗的目光惶惶的,奇形怪状的人头攒动着,狗狗惊讶地喊了几声,听不懂它在喊啥子。

“这个人穷得还不如乞丐呢。你看他裤子破了几个洞,自行车烂得连拾破烂的都看不上,你看地上那个包,估计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吧,这样的人能有几十万么,就是冥币,他也不会有几十万。”他妈的,话说得这么难听啊,你的目光朝那个说话的人走去,嗵嗵地走到了他脸上,你的目光变成了愤怒的手掌,啪啪地抽他的嘴,他好像不怕疼,唾沫凶猛地喷溅着,他胳膊上文着的那条蛇似乎活过来了,张牙舞爪的,像是要飞呢。他见你拿目光杀他,便朝你身上唾了一口。

“那也不见得如此。有些人有钱了也不露富,谁现在没个十七八万的啊。昨天一个人取了钱刚出银行门,就被抢劫犯盯上了。那个人抱着手提袋死不放手,呐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抢劫犯冲着那个人的胳膊就是一刀,那个人松了手,抢劫犯抢了钱眨眼间就不见了,那只被砍的胳膊哗啦啦地流血,跟水管子破了一样,哗啦啦地流血。你们说,现在的世风都成了什么样子了?强盗的胆子比天还大了。”那个人梳着大背头,大热天穿着黑夹克,他双手交叠着按在鼓起的肚腹上,像是对围观的人群作报告。“不能这样啊,那么多人看见了,没有一个人冲上去,可悲,可悲啊。”他掏出手帕擦着脸,似乎刚才那一番话耗了他很多力气,他擦了擦嘴角聚集的白沫,前后左右转动了脑袋,眼睛往周边很深沉很痛心地看。他审视批判的目光打出去,人就不敢接应,看电线杆上那只被风吹着一会儿圆一会儿瘪的塑料袋,看行道树上一群议论纷纷的麻雀,看广告牌上空洞乏味的标语,阳光里喧叫着驳杂的气味,几片鸽子的羽毛划过发烫的天空。“可悲啊,可悲,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当看客,下一个悲剧的主角就是我们自己。”大背头像救世主一样慨叹着,他高昂着硕大的脑袋,肥大的手掌在头上频频梳理着。

手机摄像机拍下了一群装满了各种见识的脑袋,却拍不到地上躺着的那个人。他往人群里钻了钻,听到后面激烈的鸣笛声,就犹豫着停了步子,手机铃声闹起来,他接了电话说:“发生车祸了,十几辆车连环撞,一辆车飞到树上去了。这下好了,领导车队过不去了,领导一生气,说不定会停职市长,市长生气了,会停职区长,区长一生气,那停职的人可就多了,交通局局长、城管队长、交警队长、值班警察。当然来了大领导啊,不是大领导会有这个阵势么?欲知后事如何,你关注我微博吧,关注我朋友圈吧,我会现场直播的。”大背头看到拍摄者将镜头对准了自己,那些纷纷冒出来的手机照相机摄像机不讲道理地拍摄着,他便拿手帕捂住脸,臃肿的身子融进了蚂蚁一般嘈杂的人群。

他在害怕什么呢?人们似乎没有发现大背头的消失,倒是大背头的言论激起了磅礴的漩涡。嘴上叼着一支烟的女人脚踝处绑着一串子铃铛,她拿手机对着地上的人拍了几张照片,她反驳大背头的话说:“这个人说不定是碰瓷呢。这种人太可恶了,如果躺在地上就可以挣到钱的话,我愿意每天躺在地上。问题是,人们都很忙,谁会对你躺在地上感兴趣。你又不是女人。即使你是女人,你还必须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问题是你漂亮么?你长得那么丑,即使变了性,也不会是一个性感的女人。但你如果有那么多钱来变性,又何必躺在地上装死呢?我们的城市都是被这些垃圾人搞坏的。”

女人的话引起了围观者的共鸣。那个骑着摩托的人把嘴上的烟屁股朝你吐来,带着火星的烟屁股滚到你身边。骑摩托的说:“这些人太可恶了,我都丢了三辆摩托了。你看地铁出站口,全都是這些人,排了一长串队,不是三轮摩的就是电动车,人从地铁站一出来,他们就勾着手指头冲你喊,去哪,去哪,兄弟送你。亲热得好像真的是你亲兄弟。没人的时候,就三三两两骑坐在摩托上打扑克,还带彩头呢。要不就是说荤段子,看女孩的屁股。一个摩的竟然说那个下电梯的女孩没穿内裤。你们说他这不是胡扯么,他的眼光会拐弯啊。但他们挣钱不少呢,一天一二百,比我们正正经经上班都挣得多。”

“是呀。这些人太可恶了。我娃学校门口都是这些人摆的摊,推着破三轮车,关东煮、菜夹馍、麻辣烫、韩国鸡柳、炒米饭、拉条子、德国汉堡。他们住在城中村废弃的楼房里,这些号称美味的垃圾食品都是从这些小作坊里造出来的。媒体报道说他们一年能挣个十几万,比我们辛辛苦苦正正经经上班挣得多得多。他们有的人在城里买了几套房子。你们说他们不是强盗是啥啊?一放学娃们在校门口抢着买来吃,你说气死人不。我娃说那东西就是香,就是刺激,几天不吃,还想得不得了。他们还卖盗版书。我的天,啥书都敢卖啊。《十宗罪》《盗墓笔记》《穿过地球来睡你》都是赤裸裸的。你们说娃们吃着垃圾食品看着盗版书,能健康成长么?”

(听这个人说话的口气,似乎这些坏事都是我干的,起码和我有关。冤枉啊,我真的是比窦娥还冤呢。你撒气也不至于撒到我这个无辜的人身上啊。一口口唾沫像冰雹一样砸在我身上。我伸了伸腿。我的腿被一个长毛的馒头砸中了。“爸呀。”我喊了一声。“二虎。”我听到爸爸在呼喊我的名字。“爸呀,我在这里呢。”我长长地应了一声。我的声音被这层层叠叠的人群阻隔着,他们的唾沫他们的目光,他们的手臂他们的诅咒,我的回应没走出多远,就被它们击成粉末洒了一地。我喊着爸爸的名字。“年生,”我不顾廉耻地喊起来。爸爸坐在水井边,井水突然涨起来哗哗溢出了井沿。一条菜花蛇将身子盘成一个圆,像是给井口做了一个绮丽的镶边。鱼和青蛙匆匆跃出水面,它们忙乱中没来得及和那条朝夕相处的蛇做最后的话别。“年生。”我的嘴张成一个声嘶力竭的喇叭。年生没听见。他把塌陷的胸部转向了渐渐落下的夕阳,淡黄的光线给他身体镀了一层毛茸茸的边。他拿拳头敲击着胸部,似乎想让那干瘪的胸听话一些多呼吸一些有用的空气。妈妈呢?妈妈在地里种茯苓。一斤茯苓十三块。妈妈直起腰,对在井边捶胸的人说,今年的价钱好啊,把这块地栽满,明年能收几百斤茯苓呢,卖了钱,攒着给二虎说媳妇。城里媳妇贵啊,有房子有车才结婚。现在行情变了,就是咱们村上的姑娘,彩礼都要七八万呢。你说,村上的人都在种茯苓,茯苓的价格会不会不好啊。大前年我们全村人种桔梗,红艳艳的根堆满了村庄,结果桔梗的价钱一直往下掉,最后几毛钱都没人要。茯苓应该不会也这样吧。这是药呢。听说能治癌症。现在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茯苓的价格会越来越高吧。把这些种完,我就给你做饭。你晚饭想吃啥啊?老吃苞谷粥也没啥营养,我给你做洋芋糍粑吧。妈妈一边往菌棒旁放茯苓,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她在对爸爸说话吗?爸爸也许听见了。但爸爸已经没法和她对话了。爸爸击打着自己的胸部。他打得狠,下手重,似乎那不是他的胸。他拿着孱弱的没有光亮的目光看地里勾着腰的老婆。二虎找律师不知道找的咋样了?不知道能不能打赢官司?金矿可有钱了。听人说找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可以,多大的官被《焦点访谈》播出后,都完蛋了,天大的问题,《焦点访谈》一播,就都解决了。不知道虎儿认识不认识《焦点访谈》的人?妈妈的话沿着一股暮色飘到了井边。爸爸恍恍惚惚地看着井口。那蛇安详地沿井口盘着,像一条衰老的掉了色的井绳。“爸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终于挤出了人墙,摇摇晃晃地爬到了高空。)

“他张嘴了呢?他在叫啥,怎么一句也听不见啊?你们听,他在说话啊。他说的是哪种语言?你们听,叽叽喳喳,吱吱呜呜,哇啦哇啦,呱啦呱啦,噫吁兮呜呼哀哉,真的是不知所云啊。反正不是普通话,也不是西安本地方言,听着像是山里的野狗叫,也有点像虎狼的嚎叫,跟麻雀的叫声也不在一个频次上。大熊猫根本不可能。那是啥待遇啊?有专人伺候着,生病了可以坐专机去医院治疗,吃鲜嫩的竹叶,还吃营养丰富的配餐,比他当一个人强多了。你看他那个潦倒的样子,哪里有人的模样啊,纯粹不如一只动物嘛。他在地上躺了多长时间了?半个小时,两个小时,那就让他多躺一会儿,躺这里多好啊,一点也不寂寞,有这么多的人陪着,能看“第五国际”LED大屏幕上的电影,最不济也可看看车啊,奔驰、宝马、劳斯莱斯、保时捷、雪佛兰、沃尔沃,太幸福了。不像我们,起得比狗早,睡得比鸡迟,吃的地沟油,操的中南海的心,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

“他好像在说他的包呢。你们看那不是他的包吗?”奔驰车里的人一手摁着喇叭,一手指着摔烂的自行车和那个掉了拉链的包。几页纸从包里钻出来,它们晃动着孱弱的身子,像是随风摇摆的草。

“那个破包就是给收破烂的,估计都没人要。”雪佛兰驾驶室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指掸着烟灰,飞洒得没一点风度的烟灰像是被污染的雪,倒是手腕上的金表和腕上几串珠子,发出莫名其妙的声响。

奔驰车司机终于下了车。他往地上一站,像一只巨兽。咚,地面发出颤动的鸣叫。人墙松软了,嚯嚯地往后退却。

“不是我撞的。”他挥舞着手说,“我刚进这个路口,他就骑着那个烂自行车冲过来。车子虽然破烂,那速度却不烂,跟飞一样。我还没有明白咋回事,他就连人带车摔在我的车头前。你们看我的车头,一点擦痕都没有嘛。你们再看他的自行车,虽然摔烂了,但和我的奔驰没有亲密接触啊,一点感觉都没有嘛。这么一辆破车就敢上路,还敢往奔驰上撞,胆子也太大了。这不明显是碰瓷讹人么?”奔驰车主挥舞着肥大的手掌,像对愚昧的人群做一场醒脑的报告,但露天的,毕竟少了些气氛,也缺了些澎湃的掌声。更多的人向这里赶来,他们看不到核心层的真相和秘密,一些人就骂起来,“简直没有民主,简直不讲一点人权,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公开,公开是原则,不公开是例外,这毕竟是我们的城市啊。”一些人发布着危言耸听的言论,另一些人则苦苦拼搏,努力着向这个核心里奋进。奔驰车主舞动的手掌像一面飘扬在孤岛上空的旗帜,虽然旗帜颜色模糊,旗帜上也没有蛊惑的宣言,但更多的人被他的动作所吸引,你看,第五国际大楼的窗户里伸出了多少脑袋啊,一个个如饥似渴的样子,如一个个失身的人在寻找自己等待复活的身躯。赛高国际的楼顶上,也挤满了黑压压的人,他们往下投掷水瓶及各种杂物,抗议街面上那些他们不齿的潜规则或者所谓的重重黑幕。

“大家可以做个见证,我们不能纵容这种恶劣的风气滋生蔓延。”奔驰车主站在奔驰的顶盖上,“如果让这种人的阴谋得逞了,那我们的社会将会养成一种好逸恶劳、不劳而获、姑息养奸、狼狈为奸、善恶不分、是非不辨、良莠不齐、泥沙俱下的恶劣之风。长此以往,社会堪忧、大众堪忧、民族堪忧啊。我请大家见证,对这种屡见不鲜的碰瓷者一定让有关部门对他们严加惩处。杀一才能儆百,绝不能让一滴脏水污染了整个水源。”

“有关部门是哪个部门?”送快递的忍不住问。他似乎为自己幼稚的问题感到害羞,声音抖抖索索的。但车顶上的人显然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发自正义的回声,他慷慨激昂地说道:“有关部门当然会管了,怎么会不管呢啊?我们是在督促他们履行职责啊。他们要是敷衍塞责,我们就把这个行为反映到报社,把这个碰瓷的人拍成视频,发到网上。如果他们还不管,我们就联合签名,把这些丰富的材料交给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大家说好不好啊?”

大家没有回应。大家都在思考他的话。一个人喊了声好率先鼓了掌,其他人都跟着拍起了手,拍手会传染啊,你听,这一伙掌声多么宏大,多么整齐,像是有人指挥的大合唱。车顶上的人感动了,他在高处观察着人们拍得热烈的手掌,有人的手掌红得像烙铁嘶嘶吐着火焰,有人的手掌肿得像面包冒着缕缕臭气。“停。”他大手一挥,俨然一个危难时刻产生的领袖,掌声在他大手的呵斥下毫无生机地熄灭了。“大家的心情让我感动啊。大家说,把他送到哪个部门呢?有关部门最不好找了,有关部门在哪里呢?我们都不知道。送给交警处置,他犯了交通肇事罪;送给公安处理,他严重地扰乱了社会秩序;送给文明办,他严重地影响了公序良俗;送到劳改场,这种人最缺乏的就是劳动锻炼了。到底送到哪里去,大家都请发表意见。”

人群静默了,大家似乎都在思考他的问题。抱狗的女人说:“这么多部门,就管不住一个碰瓷的吗?万一他真的是被车撞了呢?”送快递的说:“我看,就让他在这里躺着吧,他愿意躺几天就躺几天。每天吸着汽车尾气,那些严重致癌的气体也够他老兄喝一壶的。”胳膊上文着恶鹰的说:“我看不如一人踢他一脚,也算是我们集体对他的惩罚了。不愿意踢的,吐口唾沫也行。舍不得唾沫的,瞪他一眼也行。嫌污染了眼睛不愿意瞪他的,朝他扔臭鸡蛋扔垃圾扔粪便也行。我觉得这比有关部门对他的惩罚有效多了。”

“你们看,他的手在动呢。他在往前爬呢。”送水的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忙不迭地喊起来。

(我的身体像一条暴晒了许久的蛇,在滚烫的地上艰难地蠕动。那几片纸千万不敢被风吹去了。那是和爸爸一同在金矿打工人的证言。他们证明爸爸在秦岭金矿干了六年零五个月。爸爸是爆破工。在烟尘弥漫的巷道,在地下五百多米的深处,他们没有任何防护装置,细密的粉尘都进到了他们的肺里。

王律师说,要先做职业病鉴定,但洛城防疫站不愿做也不敢做。秦岭金矿的级别比他们高,似乎是副厅级单位。

我不明白副厅级单位是啥意思,难道那比人命还重要么?王律师说副厅级相当于洛城市的副市长。我似懂非懂,这和职业病鉴定有关系吗?王律师说,只有先做了鉴定,确定你爸是职业病,法院才会受理,才会判秦岭金矿赔偿,这是从法理上讲的。

那不从法理上讲呢?我可怜兮兮地问。

王律师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说,那就变数很大了,洛城法院很有可能不受理,即使受理了,会不会判你爸赢官司,也很难说。即使洛城法院秉公执法,判你爸赢了,但是秦岭金矿会不会履行法院判决,给付赔偿款也难说啊。

见我流泪了,王律师安慰我道,不急嘛,毕竟还没有到那一步嘛,天无绝人之路。实在不行了,你可以到北京向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投诉啊。《焦点访谈》国家领导人每天必看呢,国家领导人一批示,他们敢不赔偿吗,只会赔的越来越多。到时候不但赔偿你爸的人身损害费,说不定还会给你爸换肺呢,说不定还会把你安排到金矿上工作呢。这比你每天辛辛苦苦送快递强几万倍吧。

我要是也得了尘肺病呢?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王律师笑着说,不会了,他们会强化劳动保护的,你多加防范,咋能都得尘肺病呢,尘肺病完全可以预防的啊,金矿毕竟工资高啊。

我说,金矿虽然工资高,可那是拿命换来的,我们村十几个人都得了尘肺病,没钱治,最后一个个都死了。我爸现在呼吸艰难得很,几步路都走不了。王律师,求求你了,你的律师费一分也不会少。要抓紧啊,我怕我爸等不到那一天了。

王律师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一定會让金矿上那帮龟儿子好好地赔偿的。

出了律师事务所,我准备去找洛城电视台的王媛。王媛是个名记者,我经常看她主持的“社会能见度”节目。“这个事社会关注度高,我们前期先介入一下。”王媛听完我涕泪交织的介绍后说,“可以考虑帮助你,我们的节目影响力很大,如果我们介入了,说不定你爸爸的医药费就有希望了。”“不仅仅是我爸一个人,”我似乎看到了希望,激动得差点就给王媛跪下去,我说,“我们全村十好几个人呢,他们都得了尘肺病,有好几个都死了。”王媛跷着二郎腿,看着我的材料皱着眉头说:“你们村上的人为啥要去金矿呢?明明知道会死人的,为啥还一个个前赴后继地上金矿呢?”我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咋回答。“为了提高收视率,我们最近要搞一个大型真人秀节目,希望你能参与进来,好好配合我。”王媛说着,朝我怜悯地看了一眼,好看的嘴唇像一朵绽放的荷花。“好啊,”我一口气就答应了,“想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只要你到金矿去采访了曝光了,把我爸的医药费解决了,你叫我当猪当牛都可以。”“不叫你当牛做马,你还当你的人。”王媛将材料还到我手上,在和她肌肤接触的刹那,我触摸到了一丝丝的温柔,我一个送快递的,能帮她什么呢,最大也就是利用职务之便,给她送快递不要钱罢了。)

“他会不会是疾病发作了?你们看,他的手在地上抠出了一道道血痕,他的包里装了啥子贵重东西,你们看,地上的血都干了。要不要先送他去医院?”摄像的人望着身边黑压压的脑袋说。

奔驰车顶上的人跳下来,他看着在地上蠕动的人说:“真的不是我碰的,我要是救他,万一他讹上了我咋办,要是送到医院,他死亡了,我岂不是还要负法律责任么?”

“你先救他,我们给你拍视频作证。”抱狗的女人说。

“你们都发微博发微信吗?”

“早就发了。我是面向全球第一个发布的。下面的跟帖好多啊。”抱狗的女人看着手机说。

(轮回沙尘落凡间:救援应该是最要紧的,可是由于怕被讹,群众却是先拍照,再救人,是悲哀也是无奈……

散人遇上春天:一个人买酒,对着光看酒,老板则对着光验钱,都怕被骗。不知哪一天起,我们已处在一个不信任的社会,假冒伪劣,诈骗碰瓷,投机取巧,救人被讹,丑事常见报端,萦之耳旁。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丧失,冷漠旁观成了常态,让做好事成了难事,做坏事成了常事。这样人心怎能安然温暖,社会何时能和谐美好?

高洋titian:不过,换作我我照样救人。讹不讹我那是他的事,救不救人是我的事。不管怎样,活下去最重要,不要因为怕被讹就见死不救。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是胆怯的,活下去比任何事都重要。

痞子浩3279506381:这是什么社会?大马路上不敢多管闲事、怕被讹!下水救人被救者也不承认!被救者你想过没?如果他不救你!你感觉你还能站在这里么?凭良心说话!

不存在的小明同学:为什么好多超级英雄救人的时候都要蒙面,救完人转身就跑,连个名字都不留下?——因为怕被讹钱。西方谚语说得好:地狱里尽是些不懂得感激的人。

过客96840:据报道,昨日,一七旬老太在地铁站,因人多拥挤跌倒,老太自报真实姓名、年龄,并称自己有医保不讹人,遂被路人送医救治,好悲哀啊,想救人的怕被讹,想被救的必须诚实,否则……为什么呢?中国人病不起啊……

佩西莱雅:简直令人发指了,扶一把又有什么的,怕讹钱,那不会之前照相立证说自己是救人?别把怕被讹当自己冷漠的借口。现在的人类真是越来越贴近自私的本性了。不知会不会大乱一场后自觉找到理智和进步。

伊Kejia不知道:中国人的素质变成这样都是自己做的!包括现在的老人没人救!不都是怕被讹上。救你反倒被讹。多伤救人者的心!救人溺水被称作自己溺水。以后谁还敢再去救人!时间长人的心都凉了!

小小子宋健:我自己怎样想的就怎样说。如果在大街上我遇到一条受伤的狗,和一个受伤的人,我会去救狗,不会去救人!我怕被讹!救狗,狗会很感激你!救一个不认识的人,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现在这个社会,老百姓活着难啊!救人,你就是报警不会有被讹的可能吗?我是说不认识的人!

世纪布兰卡:我突然感觉我咋活得这么悲凉呢?天天活在假冒伪劣转基因产品中,呼吸着重度污染的空气,害怕房屋被强拆,生病,失业,救人害怕被讹,害怕摊上官司,更怕得罪政府和城管,银行存钱怕被盗用,更怕突然间银行多给钱,生了孩子打个疫苗还有问题,这让我咋办?

龙盟club之青春的:早上上班途中,看到一小伙子撞倒个老太婆后,逃跑了!我想去救人怕被讹,想溜走又怕神色慌张而被人怀疑,于是我拿起一块砖砸伤了自己的脑袋,心想我也受伤流血了,别人总不会怀疑是我了吧!于是奇迹发生了,后来过来的中年人看了我们俩,拿砖头砸坏了自己脚,后一个人故意打破了手……

猿人先生:老实说,要是开车遇到路边有人自己摔倒,你的选择是: A.离远点,绕开走人,怕被讹;B.下车去救人,做雷锋;C.有条件地救,包括:帮打120或者下车先找好目击证人、拍照,然后再救人。这个社会让人很纠结、蛋疼。)

地上的人看不到网上的微博,他往前爬着,地上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奔驰车主在车前大呼小叫,显然他是最大的怀疑者,也许,他就是无可置疑的肇事者。幸亏地上的人没死,他像蚯蚓拖着残缺的身子,一条扭曲的痕迹,他朝一辆摔得稀巴烂的自行车爬去。

奔驰车主嘴里骂着粗话,将几张人民币扔到那人的脸前。风来了,那些红红的钞票被风吹着离开了地面,那个在地上爬行的人似乎没有看见哗哗作响的钞票,他依然顽强地朝着那个没有拉链的包爬去。钞票被风驱赶着,哗哗往人脸上奔袭。真的是天上跌下了金元宝啊,人们只呆愣了一瞬间,就争相去抢夺飞舞的钱钞,呼啦啦地,钞票纷纷钻进了人们的口袋。人们静默着不再发表不适宜的言论了。眼睛被钞票的光照得红艳艳的。奔驰车主的脸上挤满了嘲讽的笑。他又朝地上扔了几张钱,拿手机拍着说:“不就是要钱吗,拿去吧。老子车轮子一转就是钱。用这种方法要钱,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车上算了。”

奔驰车主朝地上的人吐了几口唾沫,用刚在中大国际买的五千多块钱的皮鞋踢了地上人一脚。“狗东西,算你狠,不跟你磨牙了,老子的时间就是金钱啊。”

奔驰的发动机轰鸣着,远光灯打出两道凶恶的光柱,脚下的大地战栗着,人们惊惶地闪开,轰,轰,奔驰发出野狼般的嚎叫。

(钞票在眼前飞舞,朝我发着淫邪的笑,它们在勾引我呢,但我不能轻易就失了贞操。孟子教导我们,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谓之大丈夫。那几页纸被风吹得快要招架不住了,我有坚强的意志浩然的正气,那些记录证词的纸片就不好说了。也许被某些人许以贿赂或利益,他们就会像我请的证人一样,纷纷倒戈。爸呀,我嘴里叫着身子像钻出污泥的蚯蚓往前蠕动着。我展开双臂,看见胳膊越长越长,迎风变成了大翅,驮着我向老家飛翔。眼见着太阳跌到了西山,就像一枚烂柿子悬在山尖。爸爸坐在井边,影子如一个黑色的井盖覆盖着静默的井水。那条盘旋在井口的菜花蛇听着爸爸艰难的呼吸,尾巴朝空中摆了摆,布满花纹的身子便哧溜一声滑入了井里。妈妈直起腰朝水井的方向看了看。那里凝滞着一个喘息的阴影,像一棵病弱的树。是核桃树还是柳树,是泡桐树还是松树,她一时间恍恍惚惚的。他会变成一株树么 妈妈突然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他变成啥树好呢?要变就变成松树吧。松树生命力强,不怕风吹不怕雨刮,还一年四季长青呢。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这一地的茯苓会被雨水滋润着嘭嘭地长。妈妈捶着腰,佝偻的身子终于站直了。“听说二虎请的律师这几天要来,不知道这个律师管不管用。”妈妈对着井边的爸爸说。“不管咋地,也是一个指望,二虎说不行咱们就上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爸爸捶着胸,他的话语飘出口腔,还没走多远,就走不动了,纷纷跌在干涸的地上。妈妈没有听到爸爸的回应,便用很大的声响说;“你再坚持坚持,等剩下的茯苓种完,我和二虎带你去西安医院看病。”半晌没有得到爸爸的回应,妈妈就把疲惫的目光从爸爸身上移到了天空。她看到天空飞过一只奇怪的大鸟。不会是飞机吧,妈妈揉了揉眼睛。不是飞机,确实是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怪鸟。“你快看呐,”妈妈指着天空大着声气对爸爸喊,“你认得那是一只啥鸟吗?”)

“王二虎。”有人叫你。这是谁的声音?你的头抬起来,只看到周围一张张石榴般裂开的嘴。“二虎。”这个叫声越来越响亮,如同山谷中的回音。你突然听到不同的声音在呐喊二虎的名字。是王律师吗?王律师约好了要和你回柳庄的。“还要再收集收集证据,到金矿再调查调查。能和解最好了。”王律师说,“打官司太麻烦了,三五年打下来,就算你打赢了,你能顺利拿到钱么?你爸的身体能抗到那个时候吗?”王律师说得对。但你还想试一试。“二虎,”洛城电视台的王媛说,“你去吧,就是一场真人秀嘛,节目做完了,我请你吃火锅。二杆子火锅可是鼎鼎大名啊。然后我说服领导给你爸做一期尘肺病人专题,我们台一播,全社会关注,你爸的问题还是问题吗?”你握着王记者伸过来的手说:“你们的节目比《焦点访谈》厉害么?”王记者偏过脸躲着你嘴里的大蒜味说:“我们是洛城的《焦点访谈》,我们的节目市委书记市长每期不拉地看呢,看完就批示,没有哪个部门不害怕的,比所谓的《焦点访谈》牛逼多了。”“那太好了,我试试吧,当牛做马都可以,多一种办法岂不是更好吗?”你差点给王媛跪下了。“二虎,”這个声音带着无奈和痛苦,似乎是从嗓子里挤压出来的,“二虎啊,算了吧,我估计这个官司难打,好几个人都没有打赢,我们能打赢么?算了吧。你又不认识啥子高官,不要费那个神了。”哦,这是爸爸在说话。他不是坐在水井边晒太阳么?莫非太阳已经走了。你看着周围的高楼黯淡得像是老家的悬崖和山谷。你爬到了自行车旁,一个车轮孤零零地躺在远处看着你。那只虫子已经爬到了你的两腿间,它滞留在你的隐私处,那儿一丛并不蓬勃的枯草,于它就是险峻的山丘,它迷了路找不到了前进的方向。你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出口。你把装着证据材料的公文包紧紧搂在怀里。一张X片滑出来,你看到爸爸的胸部呈现在那个胶片上,像一块干涸的煤球。

”叔叔。”一个小学生走过来蹲在你面前。

“你饿么?”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面包。你摇摇头。她胸前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你面前。“你喝水么?”她取出了水瓶。你不好再摇头了。你张开干裂的唇。她把瓶嘴对着你的嘴。水滋滋地湿润你干涸的身体。“叔叔,你被人撞了么 ”你看着她胸前的红领巾说,我不知道。她说:“你太不小心了。老师说过马路要小心,要看红绿灯,车辆要让行人。”你说,叔叔错了。她说:“我送你去医院吧。”你说,叔叔撞了一点小伤,在地上睡一会儿就好了。“你真的没有受伤么?”红领巾说,“那你也不能在大街上睡觉啊,那多么危险啊,车不小心就会撞上你的。”你说,小同学你赶快回家吧,回去迟了,你妈妈会着急的。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童话书说:“叔叔,那你看书吧。省得你一个人躺在这里寂寞。”小小年纪都晓得寂寞了,你接过书说,谢谢你,小同学。

你看了一会儿书。这本童话书还是很有意思的。“第五国际”楼顶的钟不紧不慢地发出了四声刺耳的鸣叫。下午四点钟了,你的汗湿透了身下的这片土地。你如一只离家出走的蜗牛,身后留着一条黏黏的痕迹。四个多小时过去了,你和王记者的约定原本就是一场游戏。今天的情景都被她们原汁原味地拍下了吗?这个节目会如期在电视台的《社会能见度》播出吗?你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帮她演了一把真人秀,而她要随你回柳庄,拍摄那些尘肺病患者的生活。“爸爸一定是要出境的。最好王记者能去采访采访金矿的老板,说不定通过电视台的力量,爸爸及一帮人能顺利拿到赔偿,那他们就可以去大医院看病治疗了。”你似乎听到爸爸一声接一声地喊叫你的名字。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若有若无缥缈得像是一团闪烁不定的火焰。

王记者挥舞着手,像驱赶苍蝇一样拨开围观的人群。王记者说:“你们这些冷漠的人啊,你们怎么不伸手救他一把呢?你们怎么就那么冷漠呢?那辆奔驰车在你们眼前堂而皇之地跑掉了,他说不是他撞的就是不是他撞的吗?你们应该伸出手救他啊,这是一条命啊。”王记者指着趴在地上的你对着摄像头说:“我们都是人。都是同类。救他,其实就是救我们自己啊。”

“王记者,你还浪费啥口舌,咱们本身就是一场游戏么。”你张开嘴,竟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你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似乎要脱离你孱弱的身体。你按着胸口,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在快要爬起来的时候,又重重跌在地。

“王记者,送我去医院。我真的发病了。”你冲着王记者喊。你的声音大极,惜乎忙着播报的王记者听不见。一辆汽车奔过来,它没有注意到地上的人,就朝你的身体撞过来。“王记者,”你喊道,“我们一起回柳庄啊。”你的身子便像鸟一样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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