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位峰
凸面:陀螺为什么旋转
20世纪90年代未期的坊城,百业待兴,没有一家像样的电影院,政府礼堂可以放碟片,可画面和音效一塌糊涂,人们看片的主要途径还是租碟。那年,我二十岁,荷尔蒙分泌旺盛,脸上长满了小痘痘,我没正经工作,没交女朋友,成天无所事事,迷恋《看电影》之类的小资杂志,骑一辆破单车穿行在坊城大街小巷,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家人怕我出事,极力鼓动我开店,那是个影碟满天飞的年代,我用家人的钱,在中港租碟。
中港建在地下排水港上面,五百多家商铺一格格连起来,中间一条步行街,蜿蜒两三里,像港。站在对面的工商银行顶楼看中港,中港的繁荣是粉饰太平的假象。入夜,中港的灯光一块块、一盏盏渐次闪亮,从南到北,组成一条色彩斑斓的异域,它们闻乐起舞,见色和鸣,虚幻出小城的繁盛与糜烂。
夜幕降临,中港浑浊的霓虹灯亮了,歌声在劣质音响里窜动,客人的嘶吼在长巷里杀猪般腾播。晚上十点以后,有穿着暴露的姑娘从灯影间隙里钻进来,借一些特殊的碟片。她们的声音不大,也绝不羞怯,直截了当地问,有碟没有?我心领神会,知道她们说的是哪类片子,如果是陌生人,我不会马上回答,而是露出满脸狐疑,确定是不是文化稽查队的线人。姑娘通常会发些小脾气,跺着脚,啊呀!快点,客人等急了。那语气,十足小姐范儿。这样的表情线人是学不来的,我会沉稳地看一眼,笑笑,从柜台深处摸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任其挑选。她们快速拣好,付了押金和租费,急匆匆没入夜色里。我的门店不大,生意还过得去,我像蝙蝠一样昼伏夜出,乐此不疲,消失在生活的具象里。
上午是我和小刀的休眠时间。六月天,说不出的闷热,小刀精赤上身,趴在床上睡得正欢,一丝涎水挂在口角。小刀的屁股裹在三角内裤里,呈S状,坚挺、浑圆,像苹果的顶端。他的额头布满汗珠,这些小而密的晶莹分泌物随着呼吸滚动起伏,摇摇欲坠。我一巴掌拍在小刀屁股上,小刀一惊,猛地从床上弹起,汗珠在额头黄豆般一蹦,欢快地滚落到竹席上,他用手抹着嘴角的余涎,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我叉着腰,目光充满挑衅。僵持一会儿,小刀败下阵来,灰溜溜跑向厕所。
小刀趴在二楼窗口发呆。我走过去,顺着小刀的目光,看见街对面有个女孩挥动手中的鞭子,打陀螺。鞭挥得不急,甚至有些随意,但每一鞭都恰到好处地抽在陀螺根部,“嗡嗡”声中,陀螺保持一种匀速旋转,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高低腾挪。近午的阳光,热得晃眼,女孩穿白T恤,一条蓝色牛仔短裤紧紧包住屁股,牛仔短裤毛着边,露出麦色膝盖,脚上的红色运动鞋在跳跃、在闪动,像两道赤色精灵。因为角度问题,我看不见她的脸,一头幽黑蓬松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束在脑后,小小颠动起伏着。胸口的两个圆球裏在T恤里,一上一下,有规则地颤抖。有人喊,女孩应声,停住手,收回陀螺,抬头,忽然看见二楼窗前的我和小刀。她轻轻皱着鼻,像盛开的雏菊,风一般跃进对街的店面里。我仰仰下巴,这是哪家的女孩儿?小刀收回目光,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不知道,大概是对面新搬来的吧。我问,是茶座吗?小刀滚动喉结,目光不由自主向楼下瞟,可能吧。我说,你去看看?小刀咧咧嘴,笑了笑,露出黄黄的四环素牙。
我下楼,想亲自去看,刚好进来一个租碟的姑娘。面对陌生女孩,我的介绍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十多分钟,她选了五张碟,满意离开。这么一耽搁,打探的事丟在了脑后。下午生意出奇地好,客人一波一波进来,一直忙到晚上。我叫小刀买了两碗炒面,就着冰镇汽水,趴在柜台上,一边流着汗一边努力向嘴里塞。一个清脆的声音问,老板,有啥新碟?我嚼着嘴里的面,头也不抬,含糊地应了一声。老板?声音明显有些嗔怒。我抬头,嘴里的面一缩,直咽到喉咙口,呼吸一窒,手忙脚乱起来。我抓住柜台上的汽水,一通急饮,好一阵才将炒面送进肚子里。我噙着泪,用手大力揉眼,生怕是幻觉。
对面俩女孩。一个是上午打陀螺的姑娘,另一个躲在背后,露出半边脸,大概是被我的样子吓住了,目光怯怯地,望着。陀螺姑娘长了一张稚气未脱的小圆脸,看着我的窘样,弯腰直笑,脸上有不甚明显的酒窝。她说,老板,咋啦?我掩饰着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有事吗?当然是租碟啦,不然,俺们来干啥?我说,你们想看什么片?陀螺姑娘看着架子上满眼的影碟封面,咋租?我低头,接着吃纸碗里的残面,口里含糊着说,每部片一天租费一块,押金五块。小刀,小刀,来客人了。小刀在楼上隐隐应了声,匆匆跑下来,我一抬头的间隙,看见他站在楼梯口,神情明显一愣,随即眉目舒展,迎上去,介绍起来。我边吃边听,发现平时木讷的小刀突然变得口齿清晰了,说话间,大有手舞足蹈之势。可惜,他平日里只顾发呆,业务生疏,许多影片介绍得丟三落四,文不对题。老板,有港片么?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抬头,陀螺姑娘身边的女孩儿,走过来。望着她,我一惊。她穿一条水绿色连衣裙,个子适中,白净净的瓜子脸,左颊点了几粒雀斑,刚刚洗过的头发长长披散,有一种好闻的洗发香波的味道。细看,脸部轮廓也不全是瓜子脸的长形,而是有些圆润,有些弧度,有些说不出的富贵气。她也看着我,下颚微微上翘,眼神里有股冷气。我的目光四下乱扫,想稳住心神,却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后来,集中到柜台上,从玻璃下抽出几张塑料彩图:先看看这些港片介绍,再选吧。其实,新片上市再快毕竟有限,大量还靠好莱坞和香港的老片支撑,为了推销港片,我甚至从《看电影》里裁剪下香港历届金像奖获奖影片,压膜装订,供客人挑选,提升客人的观影兴趣。这些花花绿绿的图片吸引了雀斑女孩儿的注意,陀螺姑娘也甩开小刀,看起了彩图。
我靠着柜台,抱着胳臂,打量。她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十八九岁的样子,普通话说得虽有模有样,但北方口音重,脸上的稚气时隐时现。看样子,她们应该来这里不久,或者刚刚走出家门,甚或从事某个行业还未上路。她们表面装扮时髦,细看,衣服搭配生硬,骨子里依然是农村人的粗粝、质朴,不遮掩。只是雀斑女孩脸上的冷然之气让我有些困惑,这不似农村女孩的特质。
陀螺姑娘說,老板,给几个片吧。我看了眼小刀,后者悻悻地缩到后面,大概在后悔些什么。我问,你们喜欢什么片子?陀螺姑娘抢着说,俺爱看搞笑片,周星驰的。雀斑姑娘轻轻抬起下颌,仿佛在思索,俺……俺爱看刘德华的。我伸到碟包里,拿出两张碟,这部《喜剧之王》是周星驰的新片,影片拍出了小人物奋斗的血泪史,你们看了一定感动得流泪。我拿出另一张,这是刘德华的《暗战》,片中的刘德华身患绝症,有种英雄末路、命运无奈的凄凉。如果不喜欢故事,可以看看里面的爱情戏,这个片的音乐很棒,有失落、有遗憾,还有淡淡的爱与哀愁。一口气讲了许多,我的说辞过于书面或小资化,可能她们听不懂,但我没办法,这是长期看电影杂志落下的后遗症。
陀螺姑娘懵懂地看着我,雀斑女孩仍是一副下颚上翘的模样,但目光里流露出茫然之色。租吗?我倚住柜台问。陀螺姑娘回过神,一把抄过碟,当然租,不租来干啥?我准备记录,听见对面有人喊,她们慌了神,应一声,飞奔而去。
我说,哎——
扬扬手中碟,二人没入暗夜里。
此后,好一阵子,她们没有出现。进入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这个季节的中港成了名副其实的臭港,坊城的雨污水汇集港底,它们翻腾、发酵,涌出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中港,蛇一样蜿蜒扭动,沉浸在燠热的寂静里。
白天通常没什么客人,我和小刀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前,发现对面商铺已经装修好,二楼外墙挂起了崭新的霓虹招牌——小燕子音乐茶座。一个有趣的名字。
我递支啤酒过去,小刀,我不在的时候,那俩女孩子来过吗?谁?小刀接过酒瓶,猛灌一气。我一努嘴,对面的。小刀长长打个酒嗝,挠挠头,好、好像没看见。我皱着眉,她们叫什么名字?小刀想了想,账本上有吧。我拿过账本,向前翻了十几页,只看到《喜剧之王》和《暗战》的租赁时间,其他信息全无。我合上账本,喝口啤酒,身体靠墙,长长吐着气。小刀,你觉得她们好看吗?小刀忸怩地笑了笑,点点头。你觉得哪个最好看?小刀只笑。我说,小刀,对我还打马虎眼,快说。小刀还是不说。我突然喝口酒,喷在小刀胸前,“扑哧”地一响,小刀一愣,也猛喝一口,“扑哧”地射在我身上。天气太热了,两个青葱少年,精赤上身,嬉笑追逐,一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天下午,我出现在小燕子音乐茶座门口。太阳白晃晃杵在天上,中港狭长的街道里没有一丝风,偶尔有姑娘走动,她们打着伞,屁股绷紧,伞下涂了脂粉的脸带着灿烂笑容。中港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开埠之初还是稀罕物,现在见怪不怪了,她们花蝴蝶一样穿梭于茶座之间,所谓的羞涩感早已在中港悄然褪尽。
推开玻璃店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我一激灵,连打两个喷嚏,隐隐听见楼上传来廉价的麦克风发出的歌唱声。对面柜台,一个女人嗑着瓜子迎过来,唱歌?她吐掉瓜子壳,上下打量我,目光倒也和善,但语气里却有几分怀疑。看了她一眼,我说,我……女人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递过一杯水,先坐下歇歇,我安排房间,你喜欢啥样的姑娘?我站起来,用手一指,我是对面碟店的。女人疑惑地看着我,目光里的热情逐渐消退,片刻,把手里的瓜子递入口中,“咔嚓”一响,居高临下看着我。我说,我是来拿影碟的。女人摇摇头,我们店刚开张,没租碟子呀!我说,前些天,你们店有两个姑娘租了两张碟。女人说,谁?我想了想,她们没留名字,进了你们店。女人嗤地一笑,中港整条街都是小姐,进了我们店,就是我家的?她继续嗑瓜子,皮吐得四散。我说,她们确实是这店里的,前些天我还看见其中一个在打陀螺,要不你把她们叫下来,我认认?女人顿时笑起来,我店里七八個姑娘,你想干啥,挑小姐吗?你又不是来唱歌的。她的身体随了话语有节奏地扭动,有点花枝乱颤的意味,止住笑,白了我一眼,继续嗑瓜子。我的脸发烧一样烫,干站着,没法应她。后来,有些无趣,我说,她们确实是这店里的,借的碟是《喜剧之王》和《暗战》。我说完,径自推门而出。走回碟店门口,听女人喊,兄弟,我瞅过那俩碟。一转身,女人从玻璃门的缝隙里探出头,朝我笑。
我再次迈进冷得有些阴森的小燕子音乐茶座,重新站在女人面前。女人笑着说,你说的这碟俺看过,我带你楼上取。我说,谢谢。这时,楼梯口,有个穿粉色超短裙的姑娘冲过来,火急火燎地说,老板娘,二号包间,《迟来的爱》,快点。这个被称作老板娘的女人噢了一声,低下头,寻找歌碟,塞入碟机,播放。我站在一旁等。老板娘笑了笑,走吧。准备上楼,又一女孩子下来,紫褐色的假睫毛忽闪忽闪,她委屈地说,老板娘,那个老家伙动手动脚的,占我便宜。老板娘白了她一眼,这有啥,又不是脱你衣服,怕啥?女孩一脸嫌恶,他那年纪,都能当俺爹了。老板娘说,哎呀,哪那么娇贵,告诉你,人家可是这儿的常客,得罪了他,饶不了你。女孩说,老板娘!老板娘打断她,行了。转向我,兄弟,你看这样行不?我下面事挺多,要不,你上去自己找?我说,这合适吗?这有啥不合适的,这里你也看见了,俺走不开。她说的是实情,我指指上面,二楼?老板娘说,对,二楼,右拐,大包间。
推开二楼大包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里面黑漆漆,看不清。我摸索墙壁按钮,打开彩灯,走过去,看见碟机上摆放了若干光亮闪烁的碟片,我蹲下身,一张张找。光线暗,碟片多,又热,我的身体黏糊糊分外难受。干啥?有个干枯、冷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抬头看,一人远远站门口,微弱的光泻进来,一丝亮。我有些紧张,汗从浃背沟里流下来,找、找碟。干枯的声音说,你咋进来的?光线不明,看不清他长什么样,我扭着头说,老板娘让我上来找的。快找,找完了快走。我说,快了,这就走。“呯”一声,门被重重带上,房间里的光线一暗,恢复了模模糊糊的状态。找到碟,下楼,老板娘不在柜台前,松口气,我推开玻璃门,仓皇逃出。
午时,我和小刀趴在柜台上打盹。一个戴墨镜横肉满脸的女人走进来,她摘下墨镜,目光镰刀一样在店里扫荡,面前的景物仿佛是一片开阔的高粱地,凌利、迅猛,稀里哗啦。我从柜台上抬起头,甩着手臂准备说话。女人鹰鹫一样扑向趴在柜台上的小刀,揪住耳朵,后者在混沌中发出惨叫,他不敢哭出声,捂住耳朵,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心里估摸着,小心翼翼地问,阿姨?女人不搭理我,几巴掌轮番打在小刀的后脑勺上,你个小兔崽子,让你跑,让你跑,你跑呀!跑到天边我也找得到你……小刀忍着疼,一声不出。女人胡乱打骂一通,一屁股坐在水磨石地面上,大哭起来。她哭得很悲伤,嘴里述说自己的不幸,像泼妇骂街,更像怨妇一样絮叨。我无所适从地望着她,几个想进店租碟的客人在张望,他们不知道铺面里发生了什么。小刀平静地站在那里,可能这样的场景经历过许多,早已习惯了。我扯了卷纸递过去,女人一把接住,眼泪鼻涕一起擦,她没有止住哭声,嘴里飘荡着含糊不清的词汇。我说,阿姨,起来吧。女人止住哭,看向我,你是谁?这是我的碟店,我用手指着四壁摆放的碟片封面,小刀是我朋友,他住这,顺便帮我看店。女人表情新奇起来,目光在店子里晃动、闪回,最后,落在我身上,不言不语,长时间盯着我。我被瞅得毛骨悚然,我说,阿姨。
别阿姨阿姨乱叫,我又不认识你。女人打断我,重新戴上墨镜,手指一通乱点,这碟店是你开的?生意不错嘛。马马虎虎,还过得去,我赔着笑脸,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小刀就是在这里打工?我点点头,心里闪过一丝惶恐。女人抬了抬墨镜,你每月给他多少钱?我没有回答,只是用舌头舔着下唇,寻思她话里的意思。女人的指尖利箭一样射在我的眉心前,我本能地一退,靠住墙。看样子小刀是白干啰?女人脸上的横肉呈僵硬状,小刀是老实孩子,这你知道,你不能欺他老实,你说对吗?我说,小刀是我兄弟,我……她打断我的话,是兄弟就更不能这样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说是吧?女人看得我心里空落落。我说,我……女人再次打断我,伸出肥胖的手掌,拿来吧。我一愣,什么?她的表情有些愤怒了,装什么蒜?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只能不作声。说实话,当初我跟小刀说好的只管食宿,我这小店自理有余,请人帮工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女人手一挥,夹在墙上的影碟封面呼啦啦掉下来一排。你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小店?手一抖,又是一排封面掉下来,花花绿绿,散一地。我没见过这种阵势,租碟是小本经营,扯皮拉筋的事从未发生过。你不信?她一脚踢在柜台上,三合板发出轰隆隆浊响。
妈,你丢不丢人呐——
小刀扭过头,愤怒地看着她,一跺脚,冲进灼人的烈日里。女人喊,小刀。用指尖使劲点点我,追出去。我长长吐口气,心力交瘁地靠住墙面,目光在一地封面间流连、扫荡,如梦魇。
小刀走了,一直没回来。小刀不在的日子,我的思绪迷迷糊糊,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游荡。我突然意识到,往日里,那个莽撞欠揍的男孩,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他的存在可有可无,一旦离开,却又让我牵肠挂肚。我的了然无趣影响了买卖,那段时间新碟几无更替,人们看碟的热情日趋减弱,生意一落千丈。我关了店面,常常站在二楼的窗前发呆,有时,偶尔会打开铺门,独自坐在柜台前,我蓬头垢面,裤衩拖鞋,上身罩一件不知多少天没洗的汗衫,脸上经常露出某种异样的似是而非的笑容,顾客看我的眼神明显带有嫌弃成分。后来,碟店彻底关张,我躲在二楼的床上,晨昏颠倒,面目全非。
不出意外,我离开中港的日子为时不远了,可到了那年八月,事情似乎发生了变化。那是一个洪灾肆虐的季节,不远处的长江口发生溃堤,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浮动,人們无从知晓处于下游的坊城,会否遭受灭顶之灾。受此影响,中港的生意惨淡,姑娘们尤其显得无所事事,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打点行囊另谋出路。这样的背景下,我的人生迎来某种转机,这种转机充满诱惑,仿佛饿狗看见面前的红烧肉而咽下的口水,为我灰暗的青年时光陡添了一丝异色。
那天清晨,阳光没有经过任何过渡,一下子就和白天同时降临了。我睡在床上,半梦半醒,“呯”,房门踢开,小刀风一般闯进来,那个胖女人随后冲至,她手握菜刀,脸在墨镜的衬映下阴郁可怖,嘴里咒骂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小刀的惊恐显而易见,瘦削身影在狭窄卧室里窜来窜去,他被逼到墙角,刀光闪烁在头顶。胖女人的咒骂一句紧似一句,无所遁逃的小刀索性坐在墙角下,目光惊恐莫名,他抽噎、流泪,就像一只流浪狗或野猫徘徊在深夜寒冷的街头,发出胆怯、无助的叫声。我听不见胖女人的咒骂,尽管她的态度让人害怕,口型的张合曲扭变形,可我无法听见她的声音。更可怕的是,我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只能躺在床上用双眼侧视他们。蓦地,刀光匹练般挥下。我倾尽全力大叫一声,身躯从床上弹起,卧室里空空如也,白晶晶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打在墙面的时钟上,灼亮。
就是此时,某种奇怪的声音传来。它“嗡嗡”作响,由远及近,持续不断,富于节奏和韵律。那一霎,我心“嘣”一炸,怕自己听错了。不知何时起,这种独特的声效在我心里扎了根,以至于它再次出现,我反而怀疑耳朵的辨识力了。
阳光白纸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撑着极度虚弱的身体,出现在中港巷道间。烈日下,陀螺姑娘正在用鞭子抽赶地上无声滚动的陀螺,她唇角紧抿,眉间的雏菊若隐若现,脸上汗珠频频滚落,洇湿了胸前那件月白色无袖背心。对面屋檐下,阴影中,站着雀斑女孩,她的下颌依旧是上翘模样。我望着雀斑女孩,目光钉子一样。
入夜,我坐到柜台前,逐页清理账目。一个纸球滚过来,抬头,陀螺姑娘站在我面前,她头发披散,大约是刚洗过澡,有些婴儿肥的脸庞透出淡淡红晕。她的眼角似笑非笑,怎么?不认得俺啦?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迭声说,认得,认得,怎么不认得。努努嘴,喏,给你租金。一愣,展开纸团,是一张十元面值的纸币。我把纸币碾平,轻轻推给她。怎么,嫌少?我摇摇头,多了。她一笑,嗨,多就多了呗,别找了,借你碟也有些日子了。我拿着钱,想了想,那我请你吃雪糕。她点点头,好啊。
我一路小跑,买回两支雪糕,递一支过去。她接了,拨开包装纸,放在唇边,吹气,用嘴噙住,吸一口,眯眼,笑出脸颊上两只小酒窝。我叫小燕子,我喜欢《还珠格格》。她吃着雪糕,浓浓汁液流下来,滴在地上。我说,小,燕,子?她点头。你是本地人?她摇摇头,俺是河南人。那,跟你一起的那个朋友呢?我不安地看了看她,试探着问。雪糕在融化,她伸出舌头舔一口,她不是俺朋友,她叫小兰,俺们一个村的姐妹。我接着问,小兰怎么没来?她看我一眼,小兰有些不舒服,不想出来。我又问,小兰不舒服?是感冒了吗?吃药了没有?她的眉间突然现出雏菊状,别瞎说,姑娘家每个月总有几天不方便的。不过说起小兰那可是我们店里的美女,她不爱说话,姐妹们背后都叫她冰美人,哎,冰美人是说她漂亮吗?我说,小兰,她……小燕子的面容忽然露出两个小酒窝,冲门口点点头。我扭身,小刀出现在门口。
他挎一旧皮包,瘪瘪地,像他人一样。
回来后,原本就不爱说话的小刀,更加沉默了。没有客人的时候,小刀蹲在墙角或坐在水泥地上,一言不发。我不知道,离开期间,小刀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不说,我也不问。
碟店断货很长日子了,租碟的老顾客怨声连连。影碟租赁的特性是喜新厌旧,这个行当盗版横行,新片一上映,盗版就已流入市场。小刀在,我恢复了每星期去省城进货的习惯。在地下碟市,十几人甚至几十人拥挤在二三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一派乌烟瘴气的景象。我们的挑选互不干扰,询问显得低声下气,老板通常不耐烦,神经紧绷,好像随时准备关门走人似的。这种紧张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扫黄打非的关系,批发地点经常更换。我们这些影碟从业者马蜂一样,从城市的一个角落追逐到另一角落,挑选到满意的碟片,结账,打包,出门,飞快离去。这是一个奇特的产业链,有点像毒品走私,生产、私运、销售,一整套交易都在地下进行。我混迹在省城的阴暗地界,乐此不疲。
汛期持续,老天爷变着花样折磨人,明明酷热难当的天气,一转眼,又成了狂风骤雨。那段时间,音乐茶座生意清淡,小燕子和小兰经常光顾碟店。一天下午,她们冒着倾盆大雨冲进来,抖落身上的雨水,朝我和小刀笑。小刀的状态只有这时才会缓过神,他主动递上毛巾和水,小燕子不拒绝也不殷切,瞅住我,她喊,舒哥。我仿佛没看见,眼睛瞄向小燕子的后面,小兰用手轻轻抹发上的雨水,矜持着,一语不发。她被满墙的海报吸引了,翘着下颌,目光在墙壁间飘忽、回闪。我递过纸巾,小兰接了,低头在胳膊上擦拭,她的臂膀莲藕般白晳,富于青春活力和弹性。她把残纸丢在篓子里,看也不看我一眼。小燕子说,舒哥,有新片吗?我收回目光,心里甚是不爽,哪那么多新碟,你们这种看片速度,我每天进货都不够看的。小燕子睁着大眼,笑着说,呦,看来,老板是不欢迎俺们俩啰,俺们走,行了吧!拖着小兰欲走,小刀急了,燕子姐,走什么呀?刚、刚来就走。小燕子瞪我一眼,嘴里说,不走怎么办,吃没吃,坐没坐的。小刀忙摆出板凳,拿来瓜子放在柜台上。小燕子坐下,用指尖捻起一枚瓜子,放在唇边,上下齿轻轻一嗑,“咔嚓”脆响,瓜子壳裂成六瓣,飘在玻璃柜台上,涂了丹蔻的指甲飞快游走在瓜子和唇齿之间。小刀的眼睛直眨,燕子姐,你……好厉害呀!小燕子跷着二郎腿,把瓜子壳抛在小刀脸上,悠然自得。我走到小兰背后,这是周润发的电影《和平饭店》,发哥去好莱坞之前的最后一部港片。我禁不住又开始显摆,小兰没作声,看不到面部表情,只有纤细的腰背在杏黄色的针织衫里若隐若现,传达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这股冰冷说不清道不明,让我意乱,让我着迷。我站在小兰身后,心有不甘却又欲罢不能。
小燕子喊,舒哥,看啥呢?我掉过头,看她。小燕子继续喊,小兰姐,舒哥喜欢你。小兰转过脸,瞄我一眼,目光淡漠。我闹个大红脸,低声说,别瞎说。小燕子嘻嘻一笑,俺瞎说?你干嘛脸红呀?我走到柜台前,捡一把瓜子塞到她嘴边,吃吧,吃吧,吃瓜子也堵不上你这张嘴。小燕子伸伸舌头,顺手接过小刀递过来的水杯,喝一口,仰着脸,颇有些得意洋洋。我顺着小兰的目光看街巷中的雨,心情沮丧。
过了几日,大晴天,小燕子来店里。进门喊,舒哥。我别过脸,不搭理。怎么?还在怄气?我不说话。小燕子撅着嘴,目光四下里转,小刀呢?放假,回去看他妈了,我没好气地说。她横了我一眼,切,有啥了不起。随手拿起椅子上的报纸。我无聊地趴在柜台上,摆弄手上的圆珠笔,我们都不说话。后来,她忍不住,把报纸往柜台上一掼,舒哥——她声音颇大,我猛一震,坐起身,你有话就说,不要大呼小叫。小燕子望着我,帮个忙呗!我没说行或不行,只问,什么事?她的笑浮现出来,听说你认识文化稽查队的陈队长?我不置可否,怎么?找他有事?她说,前几天,陈队长来过俺们茶座。我眯起眼,陈队长,那个又瘦又高的家伙,一脸纵欲过度色眯眯样。我模模糊糊记得,有天晚上,陈队长像是来过小燕子音乐茶座,隔街面,他仿佛还冲我笑了笑。你们茶座有事?小燕子点点头,茶座好像没办那个啥证。文化经营许可证,我说。小燕子一脸惊喜,对对对,就是这个证。陈队长他们要罚款,还說要俺们关门停业。我在沉默,没接话。你帮帮俺们吧!她一脸的哀求,眉目间的菊皱重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谁说我认得陈队长?我说,谁告诉你的。小燕子看我一眼,支支吾吾,是,是俺婶……你婶?小燕子点头,这店是俺叔婶开的。我脑海里浮现出老板娘的黑瘦模样,明白了前些日子去收碟她对我前倨后恭的嘴脸,她肯定知道我和陈队长有关系。我说,我和陈队长没什么关系。小燕子低下眉,扶住我的胳膊,带着哀求的语气说,舒哥,你……你就帮一下俺们吧。她的手有些温度,有些湿润,还有些异样。我不为所动,皱着眉,不是我不帮,我确实和陈队长不太熟。小燕子忙说,俺婶说你跟他熟,她看见你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我这碟店,小本营生,再花钱办证,不划算。其实,坊城大大小小碟店,正经八百登记办证的凤毛麟角,大家各找门路与文化稽查大队搭关系,安排些钱物了事。我同学的父亲是文化局副局长,我夹了一条阿诗玛上过陈队长的门。
不知为何,我打心眼里厌恶老板娘,咬咬牙,我说,你婶看错了。小燕子叹口气,低声说,算了,算了,你不帮就算了,只是可怜了小兰姐。我一愣,你说什么?小燕子说,那个陈队长要小兰姐去他办公室。我问,他想干什么?小燕子眨着眼,摇摇头,不知道,她说。我沉思起来。小燕子说,舒哥,俺走了。一步步走到门口。我喊,等等。小燕子一转身,眉宇间,雏菊绽现。
现在,我推着车,小兰拎了一个牛皮文件袋,站在坊城大街上,迎面是烈日下熙熙攘攘的人流。马路有些老旧,两边摆满了摊点,人们行走着,拥挤着,交谈着。城管车辆往来穿梭,扩音喇叭里不厌其烦地播放着含糊不清的条例,内容与处罚有关。热浪裹挟在喧嚣中,一片心烦意乱的景象。
两条街道的十字路口,高高的台阶上,我和小兰看到了坊城文化局的牌匾。我把破单车停好,上台阶,小兰有些犹豫,抱着文件袋,不动脚。我居高临下喊,小兰。小兰脸色苍白,双眼无助地望向我。走下来,我说,小兰,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摇摇头,小兰轻声说,舒哥,俺怕。我挺挺胸,怕什么?别怕,有我在。小兰抿紧嘴,汗从额头落下来。我扶住小兰的胳膊,感觉到她身体在哆嗦。我说,要不要坐一下?小兰闭上眼,点点头,我们在一处背阴的台阶上坐下来。我看着小兰,发现她额上的汗还在往下淌,我说,热吗?小兰紧紧抱住牛皮袋,不说话,只摇头。我起身,去旁边的杂货铺买了两瓶矿泉水,递一瓶给小兰,小兰道声谢,接过去。我们坐在高阶上的阴影里,各自喝着水,我想和小兰说几句,可她双唇惨白无一丝血色,目光望向马路上拥挤的人群,失了神。过了一刻,我说,走吧。小兰站起身,冲我一笑,这无声地笑牵动嘴角的几粒黑痣,说不出的凄凉动人。
往里,楼梯拐角处,挂了文化稽查办的招牌,白漆黑字,牌体斑驳,有些年月了。站在主任室门口,我看小兰,小兰看我。我说,进吧!小兰有些犹豫,但还是点点头。敲门,听见里头有人说请进,我推门而入,小兰紧跟进来。
对面,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我喊,陈队长。他的目光从文件上挪开,甩掉手中笔,拿过旁侧的紫砂杯,喝茶,吐出口中的茶叶,缓缓抬头,看了我一眼。这个被我称作陈队长的人,分头二八,梳得油光水滑,长相倒是端正,但眼眶深深陷下去。我笑着,又叫,陈队长。眯着眼,他对我进行了确认,露出亲切的笑容,用手点着我,嗨,我当是谁呀!原来你小子。小舒,叫队长就见外了啊,叫陈叔。我毕恭毕敬地称呼,陈叔。他点点头,哎,这就对了嘛。他离桌走到前面,拍拍我肩膀,你小子今天到我这来是有事吧?我说,我……他的目光转向后侧,这个姑娘是?我忙说,她是我朋友,小兰。他上上下下打量,啧啧连声,小舒,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呀!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涨红了脸,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朋友。他嘿嘿笑,指头连连点我,把目光又转向小兰,这回他看得仔细,像审视一头牙口周正的牲口。我忙说,小兰,这是陈队长。小兰的眉目压得低,轻声喊,陈队长!他的眼睛钉子一样停顿在小兰身上,嘴里说,什么陈队长不陈队长,和小舒一样,叫陈叔。小兰抬眼,勉强笑了笑,怯怯说,陈叔!他眼里仿佛在發光,嗳,这就对了,叫陈叔好,叫陈叔好。我说,陈叔,有点事麻烦您。他的目光没有收回的意思,随口问,什么事?好说、好说。我的心有种被刀剜了一下的感觉,突然后悔带小兰来这里了。我努力控制情绪,小兰叔婶的音乐茶座在中港,我碟店的对面。噢,我知道了,难怪看她这么眼熟呢,我们见过面,你叫小兰?嗯,好名字,好名字。我从小兰手中拿过牛皮文件袋,塞进办公桌抽屉里。他喊,哎哎哎,小舒,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我嘻嘻一笑,两条烟而已,来看陈叔怎么也不能空手吧。他再次用手指点点我,无奈地一笑,又转向小兰。陈叔,她们茶座想找您办一下证。我不想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小兰身上,只好凑近说。他的目光依旧,不就是办个证嘛,没问题。我一喜,陈叔,您答应了?他伸手,拍拍小兰的臂膀,小兰明显有一个后退动作,我上前扶住他的手,连声说,谢谢您,谢谢您,您看怎么个办法?他一愣,脸上现出愠怒,却又不便发作,流露出一丝尴尬的表情。我再次趋近,几乎遮挡住他的目光,您看今天办,行吗?他脸色一沉,小舒,这办证是要讲程序的,哪能你说办就办,我还要向她了解了解情况。他的嘴角向小兰一抬,使了个眼神,我再傻也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敢惹恼他,只得悻悻退到一边。他再次扶住小兰,坐,坐,小兰,沙发上坐。这个……小舒,帮忙倒杯水。小兰别过脸,一副痛苦的表情。我不情愿地倒了杯茶,递在茶几上,借口上厕所,关了门。过走廊,进洗手间,镜子前,一张曲扭变形的脸,我心底的血一粒一粒滴下来,成泪。
突然电话铃声响彻廊道。我脑袋“嗡嗡”直叫,顾不得许多,冲到门前,推开,小兰蜷缩在沙发一角,衣发凌乱。我喊,陈叔。他剜了我一眼,谁叫你进来的,出去。我指着办公桌方向,低声说,电话,您的电话响了。他怨怼地看着我,整整衣领,用手梳了梳头发,起身,接电话。我扶住小兰,小声说,没事吧?小兰摇摇头,汗水粘住额头的发丝,唇上无一丝血色。我看了一眼他接电话的背影,走吧,我说。小兰点点头。他在接一个要紧电话,是是是,好好好,没问题。我说,陈叔,我们走了。他接着电话,转过头,用手指着沙发,示意坐下。我大声说,陈叔,您有事不打扰了。一定按您的指示办,我马上落实到位,决不丢坊城人民的脸。他把话筒抵在脸侧,语气诚恳而谦卑,但目光却是恼怒的,看着我们走出去,一头激愤的公牛。
我扶小兰走在台阶上。烈日下,小兰的身子抖个不停,我摸小兰的额头,一手汗,我说,小兰。小兰缓缓闭上眼,表情说不出的痛苦,忽然,一睁眼,泪骤地流出,她把头匍在我肩上,失声痛哭起来。太阳火球一样挂在天际,街面上喧嚣依旧,急匆匆的行人无暇他顾,各自寻找前行的道路。
进入九月,长江汛期结束,坊城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中港的娱乐业仿佛一夜之间恢复了血气和活力。各式各样的女孩子潮水般汇入中港,她们青春、热情,充满了诱惑。一时间,音乐茶座夜夜爆棚,其消费已不限于生意往来,异性朋友、男女同学,甚至亲戚邻里,酒酣耳热之余,杀入中港,在刺耳的歌声中、混沌不清的音乐里,撕心裂肺,一诉衷肠,真可谓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这是一个奇特的、大众娱乐消费时代,中港的天空充斥着一股荷尔蒙、酒精和脂粉交杂的浓浓异味。
也许是沾了茶座的光,碟店生意开始起死回生。午后,睡了大半天的姑娘们吃完饭,化好妆,一波波冒出来,进店选碟,借此度过一天中枯燥乏味的下午时光。她们的容颜经过脂粉和衣物的修饰,青春性感活力四射。这是个忙碌的季节,可以说,整个九月,除了吃饭睡觉,我和小刀累得连擦汗都忘了,也忘了小燕子和小兰。
某个难得闲暇的夜晚,小燕子音乐茶座的霓虹招牌闪闪烁烁,我忽然发现,小燕子和小兰已经很久没来店里了。店子关了灯,我和小刀东倒西歪躺在竹床上,各拿了一瓶啤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蛐蛐在港外的黑暗里叫,热浪一阵紧似一阵,脊背上的汗渍滑腻腻浸湿了竹床。我蹬了小刀一脚,小刀,她们有多久没来啦?谁?小刀想了想,咕噜一句,很久了。仰脖,猛灌一气。我说,她们还在茶座里吗?小刀说,可能吧!我笑了笑,打了一声酒嗝,她们估计已经忘记我们了。小刀没有回答,咕噜又灌了一口。我说,小刀,你喜欢小燕子吧!小刀模模糊糊笑着,我觉得小燕子挺好玩的。好玩就是喜欢啰。小刀不答,黑夜里,发出嘎嘎的、羞涩的笑。我们隔着酒瓶碰了一下,各干一口。我说,你喜欢,就去追嘛!小刀沉默一会儿,他说,小燕子喜欢的是你。我几乎跳起来,加大音量,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喜欢她!我、我觉得小兰倒是挺招人喜欢的,文静秀气,身材好,长相更是没话说。小刀说,那你为什么不追小兰?我突然不说话了,我想,为什么不追小兰?我回答不出。
小燕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大约晚上八点光景,我正忙,店里挤满了租碟还片的姑娘们,一股股廉价香水的异味在狭小空间里荡漾。突然,一个高高凸起的胸脯扑到柜台前,抬起头,小燕子满头大汗站在那里。她穿一袭薄纱黑裙,乳房几乎撑爆前胸,栗色乳沟若隐若现。我有些尴尬,目光被压迫得无处可藏,有事吗?我强笑着说。小燕子语气急切,快,快,舒哥,救救小兰姐吧。我一愣,小兰?小兰怎么啦?小燕子咽咽口水,接过小刀递过的茶,喝一口,那个陈队长来了,他要带小兰姐出台。出台?我的目光疑惑着。出台,出台你都不懂呀!那啥,出台就是、就是开房。开房的意思我懂,顿时着急起来,什么?陈队长竟然……你叔你婶她们怎么说?小燕子看了看我,支支吾吾地说,他们、他们不敢得罪他。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怎么办?她眼巴巴看着我,汗水直流,话语里带着哭腔,舒哥,救救小兰姐吧,他们唱完歌马上就要去金陵酒店了。我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沉默。舒哥,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呀!俺和小兰姐在坊城只你这么一个朋友,要是你不管,小兰姐只怕……只怕……小燕子呜咽着,泪混了汗水流下来,头发粘在额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望着她,心里有把刀在绞,一咬牙,小刀,看着店子,我出去一下。小刀正忙,远远“噢”了声。小燕子抓住我的手,舒哥,舒哥,这次你救了小兰,俺们会感激你一辈子的。我看着她眉心的雏菊,推开手,走进燠热的黑暗里。
一出中港,叫辆面的,直奔金陵酒店。金陵是坊城第一家带电梯的商务酒店,关于它的传闻很多,什么有钱人聚赌,警察抄窝子,为了销毁证据,他们把赌资抛出窗外,撒在大街上,结果满大街都是花花绿绿的老人头,行人争相抢拾,甚至发生互殴事件。什么警察抓嫖,一个姑娘慌不择路,从六楼一跃而下,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据目击者说,死时,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三百元的嫖资,那票子被血染得朱红。金陵酒店的故事不胜枚举,总之,一提金陵,人们的语气既恨且妒,它是坊城富贵的象征,香艳的象征,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另一种堕落生活。
金陵酒店门口灯火辉煌,街上没有一丝风,远处灯火隐隐约约,夜空中有股黏糊糊的气息。我躲在角落里想,如果陈队长和小兰进了酒店,我一定要在关键时刻冲进房间,这样既保住小兰的清白,又捉住陈队长的短处,一举两得。我站在阴影中,脑子里丰满着计划的若干细节,想到紧张处,掌心不知不觉浸出汗来,我在短裤上擦了擦,闭上眼,深吸口气,平复着躁动不安的心情。
听到汽车的行驶声,一辆白色两厢轿车停在金陵门口,灯光下,车身上文化稽查的字眼分外醒目。陈队长从车上下来,打开后门,小兰战战兢兢钻出车厢,她四处张望,如出窝的雏鸡。陈队长面带微笑,拍拍她的肩膀,顺势扶住。我咬着牙,看他们一步步走上酒店的台阶。等了一会儿,我快步奔向酒店,过旋转门,来到空荡荡的大堂。我径直走到前台,对服务员说,请问,刚才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开的是哪间房?服务员是个小姑娘,一副伶牙俐齿的模样,她白了我一眼,你是谁?我凭什么告诉你?挠挠头,我说,刚才进去的是我亲戚。亲戚?什么亲戚?我怎么相信你?我一窘,想了想,我叔叔姓陈,叫陈光……陈光荣。服务员看了一下登记簿,抬头,冲我一笑,对,刚才开房的确实叫陈光荣,但我还是没办法确定你和客人的关系。我急了,他确实是我叔,我……我找他有急事。急事?小姑娘隔了大理石台面鄙夷不屑地打量我。我罩汗衫,穿短裤,趿拖鞋,一副邋遢相。她冷笑,你说你这样,怎么看也不像正经人,能有什么急事?走吧,这金陵酒店不是你来的地方。我说,你——小姑娘杏眼一瞪,你,你什么你?快走,不走我报警了。
我走向酒店旋转门。腿像注了铅几乎寸步难行,原本炽热的、兴奋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仿佛没入深渊,不见底。刚才的谋划难道就此夭折?小兰不救了?我不甘心。从前台到旋转门,二十来米,我走了近一分钟。到达旋转门时,突然传来电话铃声,急促、刺耳,大堂里,循环跌宕。我面朝门外,止步,耳张开,心在狂跳。然后,我听见小姑娘放下话筒,离开。我急返身,顾不得多想,甩掉拖鞋,光脚冲到前台,翻身跳入。翻到登记簿尾页,一排排搜索,模糊看见陈光荣的名字,房号是0816。翻出前台,扑向电梯,颤抖着点在八层按钮上,三菱电梯不动声色地驶向深空。
“叮”一响,我走出电梯,光脚踩在褐色地毯上。八楼走廊隧道一样延伸,廊灯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我站在0816房前,心怦怦跳,脸上因激动泛起潮红。举起手,敲门,又停住,我犹豫了。额头、脸上甚至头发里的汗水一股股朝外冒,迷蒙了双眼,手从头发到脸颊一股脑儿捋下来,湿漉漉、水淋淋,呼吸声在狭小空间里显得巨大而深邃。
我站在门口,想放弃,这一拍下去,和陈队长的梁子算是结定了,中港的碟店恐怕只有关门一条路。不知为何,我的勇气开始衰减,来时的激动一点点在消逝,打起了退堂鼓。可是小兰怎么办?一想起小兰,我的心里仿佛有把刀在绞动、在刺痛,莫名愤怒就像被压迫着鼓胀的气球,一蹿一蹿寻找泻气口。我呆立,廊道里空寂、冷漠,荡漾着酒店里特有的霉腐气息。最终,手颤抖着,拍响了房门。谁?门里传来粗暴回应。我沉默着,继续拍,我没有听出陈队长的声音。
连续拍击之下,门忽然打开,一个壮汉精赤上身,墙一样堵在门口。他揉着惺忪睡眼,找谁?我有些心虚,眼睛朝里瞄,口中说,我找陈、陈队长。壮汉挥挥手,口气极不耐烦,什么狗屁陈队长,找错了。门“呯”地关上。我看了看房间号,明明是这间房,怎么会错呢?我不甘心,再次拍门。壮汉打开门,怒气冲上来,你他妈找错房间了。我说,他确实订的是零八一六房。壮汉说,滚。手一伸,掐着我的脖子。我呼吸一紧,顿时手忙脚乱。壮汉手一推,将我摔到走廊上,重重关上门。我趴在地毯上,剧烈咳嗽起来。
想都没想,冲向电梯,“叮”,下到一楼,出电梯,走到柜台前,看到小姑娘一张惊诧恐惧的面容。我的脸涨得赤热,脖子上一团红印,汗一滴滴流下来。她说,你……你……我黑着脸,目光阴森,陈光荣,几号房?她战战兢兢,我……我看看。快看!我的表情因愤怒而狰狞,心里火一样燃烧。她在登记簿上搜寻,颤声说,零、零、零九一六房。零九一六?你确定。她无辜地看着我,几乎流下泪来,不就是个房号嘛!我骗你干什么?你就饶了我吧,大哥……
我转身,再次冲到电梯口,准备按上行键,显示器显示电梯正从九楼下行。我预感到什么,身体快速隐藏起来。“叮”一响,有人出电梯,陈队长整理着衣衫,朝酒店旋转门走去。他一出酒店,我立刻闪现,冲过去。我不想在酒店惹麻烦,大街上不一样,黑咕隆咚,鬼知道是谁?还没冲到旋转门,一个女声说,就是他!我的腹部立即遭受痛击,双手被反剪,有物体打在腿肚子上,脚丫一滑,“咕咚”跪倒,至少有两个人踩住了后背。我有些麻木,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滴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面上。
小刀问,小兰姐和小燕子,她们是不是生气了?小刀光着膀子,双手托腮,支撑在玻璃柜台上,若有所思。虽然进入秋季,秋老虎余威尚在,天气依旧热,小刀背上的汗一粒一粒从皮肤里浸出来,晶莹地吊坠着,如一颗颗水葡萄。小刀掌握的情况是,金陵酒店之后,小兰和小燕子就很少出现了,偶尔路过,她们看也不看,当我们不存在。小刀说,我觉得她们变了,衣服穿得很少,还抽烟,到了深夜,会陪客人出去宵夜。我默默站在他背后,看着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无言以对。
十月末一天。一场雨后,天气转凉,晚上租碟的客人渐少,碟店早早关了张,我和小刀各自上楼休息。秋夜如水,我们辗转反侧在不同楼层的床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中港的霓虹灯闪烁不定,透过窗户明灭在布满心思的脸上,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知道小刀在想什么。夜很深了,中港的喧嚣趋于平静,我正假寐,突然听到窗外传来惊叫声。我从床上翻身坐起,走到窗户前,隐隐看见小燕子的身影在樓下闪动。小燕子一袭黑吊衫,短裙不过膝,霓虹灯下,裸露的身体呈出惨白色调。一个男人和她纠缠一起,小燕子在挣扎、在拒绝,却又怕得罪这男人,鼻翼里发出忽慢忽紧的哭腔。我站在阴影里,等待事情的进一步发展。我想,小燕子如果不愿意,谁也勉强不了她。事实上,小燕子的挣扎确实没有尽力,她可能惧怕些什么,又或者抗拒只是一种姿态。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二人纠缠不休,小燕子的哭腔时断时续。我用手架住下巴,心情像看戏。小燕子又一声惊呼,声音突兀,大约是男人碰触到了某些敏感部位。我心一紧,放下手,脑子在判断甄别。然后我听到了脚踏楼板的声音。
这声音急促、冲动,有种不顾一切的惶然。“噔噔噔”脚步飞快踩在楼梯上,冲向一楼。我预感到什么,打开房门,楼下在拉卷闸门。我冲到门口,听到“呯”地闷响,似酒瓶与肉体在碰撞。街面上,一个男人匍匐于地,小燕子呆立一旁,散发掩住眼。我急急地喊,小刀。目光尽头,小刀的背影匆匆一闪,消失在灯红酒绿的街巷尽头。
第二天,警察告诉我,小刀伤人外逃。我提供不了关于小刀的任何线索,只能以缄默应对盘问。后来,经派出所调解,伤者重度脑震荡,我赔偿了五千元医药费。
时间一天天过去,已是深秋,坊城大街小巷枯叶飘零,有了另一番伤感景致。我常常关了店,骑单车,冒着秋风黄叶,在街巷里穿行游荡。我做着白日梦,幻想在某个落英缤纷的门前或是墙角与小刀再度相遇,就像当年初逢一样。可是,这样的情境没有再出现,小刀就像大海里的水滴,湮没了,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小兰和小燕子始终没来店里,关于小刀,她们仿佛无动于衷。倒是小燕子音乐茶座的老板娘来租过几次碟,有一次甚至请我去陪陈队长喝酒,这个骨痩如柴的女人嗑着瓜子,媚笑,她说茶座的许可证办下来了,感谢我的帮忙。我拒绝了邀请,一见她,我的胃就阵阵发紧,想吐。
过了些日子,小刀的母亲来店里找我。已是初冬,天气很有些冷了,她依旧戴墨镜,头发高高绾起,穿一件深绿色风衣。这本是时髦的装扮,只是风衣有些旧,脸部浮肿,精神也萎靡着。我站在柜台里,眼神充满了戒备。她摘下墨镜,冲我笑。我心里发毛,阿姨,我喊。她倚着柜台玻璃,身体前倾,凑近我,小声说,小刀走了,去了新疆。我颤声说,小……小刀,你是说……她点点头,小刀的爸爸在新疆做事,他带过去了。我问,还回来吗?她的神色黯淡下来,缓缓摇摇头。看着她的樣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我说,小刀还好吗?沉默了一会儿,她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小刀很好,临走前,非要我来找你,说要谢谢你。我一愣,什么?她说,这里有两千块钱,小刀说他去新疆打工,赚了钱,一定还你。我把信封推到一边,摇摇头,我和小刀是兄弟,帮他是应该的。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这小本生意,赚几个钱不容易,这孩子有这心,你也别嫌少。她再次把信封塞进我的衣袋,我苦苦一笑,没有再推拒。后来,她一个人楼上楼下转了转,在三楼,小刀的睡房里,隐隐传来哭泣声。走的时候,天阴沉沉,下起了雪粒子。天冻地滑,她肥胖的身躯裹在绿色旧风衣里,一颠一颠,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冬至前,一场雪,纷纷扬扬飘洒在坊城上空,混了一色天际。年关将至,坊城的娱乐消费锐减,人们的心思放在年关上,早无唱歌潇洒的心境,况且中港是非地,若真惹出什么祸端,大过年的实在得不偿失。中港的茶座大多歇了业,姑娘们纷纷打点行囊,带着一沓沓老人头,候鸟一样飞回遥远的故乡。
碟店清冷,偶尔有客人进来还碟、退押金。押金退完,碟店也该关张了,开了年,我打算把店子盘出去。家人对我的草率决定持否定态度,他们害怕我回到过去,害怕我恢复了成天无所事事的浪荡生涯。可是,没有了小刀的碟店,已是四壁凄凉,了然无趣。
一个男子走进店里,看着我,欲言又止。还碟?摇摇头。租碟?还是摇头。我不再理他,低头清理账簿。僵了一会儿,他熬不住,对面……指了指小燕子茶座,她们、她们关门了吗?我看了一眼对面紧闭的卷闸门,露出暧昧不清的笑容,这你别问我,我可不清楚。他站着,不知如何是好。我忍不住问,你认识里面的姑娘?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我说,是谁?可能我认识。他想了想,小兰。我无缘无故黑了脸,盯他一眼,男朋友?他点点头,你认识小兰?你看见她了吗?俺和她约好在这里见面,一起回老家,她怎么不等俺呀!我提高音量,语气极不耐烦,问我干什么,我为什么回答你?自己找。这个青年男子,瘦高个,神情怯怯地,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低头对账,不再搭理。他无趣地眨眨小得几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僵立着,后来,又凑近我,有些讨好地说,你、你是舒哥吧。我仍不理。我听小燕子提起过你,她们说你人不孬。我心里冷笑。刚才,俺在门口转了转,看到这个。他看了我一眼,拿出一个东西。我抬头望去,目光顿时凝结,他的大拇指和中食二指之间夹着一只陀螺。他说,这是小燕子的陀螺,俺看她玩过。我从他手中接过来,思绪停留在这只陀螺上。俺觉得她们没有走,或者去了其他场子。我白了他一眼,后者禁不住一哆嗦。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估计是难有收获,他望了眼对面的霓虹招牌,悻悻离去。临走,他想收回那只陀螺,想想,还是放弃了。
我坐不住了,在碟店里转了两圈,账簿里的数字青烟一样在眼前飘过来飘过去。走到对面,卷闸门紧闭,毫无疑问,茶座放假,姑娘们回家过年了。我站在门口,心里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回到碟店二楼,发现对面的窗户未开,帘布拉合,无一丝风吹草动的迹象。朝下望,巷道里,阳光、残雪、路人灿烂的笑容,交织成迷幻图景。我变得神志不清忧心忡忡起来。
冬夜,周围茶座已歇业,往日的喧哗踪影全无,中港夜晚出现了难得的宁静,只有小燕子音乐茶座的霓虹灯一圈圈闪烁,孤独而沉默地亮着。这样的场景再正常不过,可我的忧虑并未消除,反而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一晚,脑细胞发动机一样飞速运转,却理不清头绪,乱七八糟,彻夜难眠。晨曦将至,迷迷糊糊之际,兀然一声闷响。
“嘣——”
玻璃碎裂。
脑海有根弦一抖,旋即被阵阵上涌的倦意淹没。
噩梦惊醒。我躺在床上,强睁双眼盯住天花板,昏暗、沉重,像窗外阴郁的天。穿衣起床,洗一把冷水脸,头脑略微清醒,打开店门,街巷空荡荡,阴惨惨地北风在呼啸、在盘旋,一道道、一条条,冲击着、撕裂着我的大脑,我的神经,我的血肉。
我紧紧捏着陀螺走到小燕子茶座。屋檐下,新落了一些玻璃细渣,顺方向仰望,三楼帘布拉合的窗玻璃上隐约有裂纹。我既紧张又兴奋,窗户底下走个不停,捏陀螺的手有汗冒出,脑子“嗡嗡”作响。
现在,我走在坊城大街上。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浓浓的年味在街上荡漾,打年货的、摆地摊的、卖春联的,喧嚣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自行车的铃铛声和汽车的喇叭声叫成一片,偶尔几响出其不意的鞭炮在街面炸开,引得路人避让、笑骂。我穿行在人流中,双唇紧闭,面无表情,兜里的手死死缠绕它——陀螺。
五金杂货铺。
斧头?
有。
钳子?
有。
铁剪呢?
看一眼,有。
大的,大铁皮剪?
我说小伙子,大过年的,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别是去做违法的事吧!
多少钱?
都要?
都要。
我提着斧头、钳子和铁皮剪,回到中港。
“咣”,斧劈锁。一声,二声,三声……持续不断地响,空旷的中港在北风呼啸下说着什么,看耍猴。有个孩子汲着鼻涕,拿支烟,来回穿梭,放出二踢脚,满是喜庆。
“啷”,锁砸开。铁皮剪的刃口在卷闸门上恣意游走,绞出个洞,钻进去。一步一步走上三楼。深吸一口气,钳子在门锁上三下五除二,一拧,扭开。推门,黑黢黢,看不清,摸索墙壁,开灯。目光收缩、凝固,血一下子激奋,涌向大脑。楼下,二踢脚凄厉地飞,长长尾音,消失在阴森的夜里。
腊月二十八是碟店关门的日子。过完这一天,在中港的日子就结束了。我站在门前,最后看一眼满墙碟面,心里说不出的怅然。阳光下的冬风,括在脸上,生疼。我裹紧外套,竖起领子,走在中港巷道里。出港,大街上有人喊,回头,看见小燕子。我站在街边,看她走近。舒哥,忙吗?我摇摇头。她说,俺和小兰姐想请你吃个饭。我说,不必了。她叹口气,舒哥,你还在因为小刀的事记恨俺吗?我望向冷清清的街面,没有,我说。她自顾自说,俺和小兰姐要离开这里了,在中港俺们只有你和小刀两个朋友,小刀……唉,俺对不住他。我听着风在巷子里刮来刮去,不说话。她又说,一起吃个年饭吧,这样,俺也走得安心些。
年饭在金口风味,一个中港头间的馆子,同来的还有小兰和小眼晴。那天的酒喝得烂醉,吃什么菜,说什么话,都忘了,只记得她们说再也不会来中港了。这顿年饭,我从始至终没有理小眼睛,连酒都没敬。小眼睛倒是知趣,朝我频频举杯,一副讨好的神情。看得出,小兰挺钟情小眼睛,看他的目光里含着爱怜与依恋。我冷眼旁观,有些恶毒地想,小眼睛大概不知道小兰是干什么的吧!临走,我把陀螺还给小燕子,她在风中摇摇晃晃,通红着脸,没有接。她说,俺没啥东西,只有这个陀螺随身,你不嫌弃,留下当个想念吧。我想了想,收回手,放进口袋,看看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无从说起。我转身,踉踉跄跄走了两步,小燕子喊,舒哥。一回头,小燕子扑进我怀里,滚烫面颊贴住我的脸,哽咽着,泪流下来。
事实上,我还得继续留在中港。我是个不安分的人,在坊城街上逛荡的日子,曾经惹出事端,给家里添了不小的麻烦。家人怕我走老路,一致反对转店,就这样,我回到中港,重操旧业。不咸不淡又过了几年,影碟的末路突如其来。大约七八年前,录像带盛行一时,其后被VCD取代,进而有了LCD,后来DVD出现了,本以为DVD是影碟最后技术的终结,谁知,真正终结的是影碟本身。起初,最源头的危机来自盗版光碟的大幅减产,仿佛一夜之间,省城的地下网点销声匿迹,勉强还有几家维持,也是僧多粥少,货源稀缺。这样导致的后果是水涨船高,碟片进价几乎翻了一番。现在看来,所谓的影碟从业者都是一群乌合之众,我们在抱怨货源匮乏、行业操守缺失的同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我们无法想象,方兴未艾的光碟产业有一天会悄无声息被电脑取代,而看碟这一专有名词最终成为互联网时代的一个笑柄。彼时,中港娱乐业步入低谷。公安机关开始对中港展开扫黄打非专项行动,在两次大的集中整治之后,中港的音乐茶座生意惨淡,大量从业人员外流,成百上千的女孩被迫转场,作鸟兽散。一时间,中港人去灯熄,百业萧条。
碟店遭受致命一击,彻底歇业。在家人默许下,我关了门,四处找买主。现实就是这样无奈,一年前转让,接盘者无数,现在出手,应者寥寥。我也不急,反正回了本,赚多赚少无所谓。我骑了破单车,打着找买家的幌子,在坊城四处晃悠。有时,骑累了,车靠墙角,寻间茶舍,坐下喝茶。茶舍通常都是些幽静去处,有树、有花、有草,还养金鱼什么的。我常常对着这些景致发呆,有时想起小刀,想起小燕子和小兰,想到会心处,忍不住傻笑。我妄想,某天,他们一起回到碟店,看我。一晃几个月,春尽夏至,碟店仍未转手。一天,带人看店,听见附近噼里啪啦鞭炮响,大概是有店面开业。我心里暗笑,都成臭港了,还有人开店,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吗?走到跟前,让过拥挤的人群,硝烟弥漫中,隐约看见招牌上写着五个字——小燕子酒吧。
一个暮气沉沉的夏日傍晚,我在锁店门,听见有人喊我,一个成熟时尚的女人站在对面酒吧前,轻声说,舒哥,是我。暮色里,我疑惑地看着她。女人走近,牵我的手。她身上飘来一股淡淡香水味,像夜晚的栀子花,好闻,不浓烈。我退一步,避过她的手,我不认识你。女人说,我是小燕子呀!舒哥,你不认得我了。你是小燕子?女人轻轻一笑,点点头,舒哥,我是小燕子。
头发焗过油,大波浪,一摆,卷卷发丝一弹一弹,性感、妩媚。身材无一丝胖的痕迹,乳房高高耸起,裹在网状针织毛衣里,匀称又丰盈。屁股坚挺,隐入灯芯绒格子短裙中,走一步,流苏裙摆颤颤敲点臀部,让男人不禁有摸一把的冲动。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瘦削了,掩不住风尘与疲倦,只有鼻梁和眉宇间的纠缠,依然雏菊般凋零。这就是那个叫小燕子的酒吧老板娘。她的蜕变和陌生感让我不知所措,我甚至怀疑她不是小燕子,尽管她站在我面前,冲我笑。
小燕子酒吧在原有茶座的规模上,多添了一个门面,小燕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打通间隔,这样,一楼的格局显得大气雅致起来。七彩射灯下的吧台里,摆满了各色洋酒,吧台前,一个穿马甲的帅气小伙子,娴熟地调制鸡尾酒。三四个美丽的女侍应,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台座之间。卡座是乳白色的牛皮,一排排置放在暧昧灯光里。空调散出的冷气凉丝丝,是清爽的木叶味。二楼包间,情侣的私语空间,灯光介于明灭,音乐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尝尝这杯鸡尾酒,小燕子递给我一杯类似橘子汁的液体。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小燕子酒吧,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我怀疑自己掉进了时光隧道。接过杯子,喝一口,不禁伸出舌头,打个冷战,透心凉和酸倒牙两股超强刺激相互交织,让人不寒而栗。我的窘态让她笑得花枝乱颤,甚至拍起大腿笑彎了腰。我从未见她如此开心,我说,这什么破饮料,又冷又酸。她收住笑,告诉我,这是Goose skin,一种叫鸡皮疙瘩的鸡尾酒。鸡皮疙瘩?我拿起酒杯,再喝一口,虽然有准备,还是重复了刚才的反应。这次她没有笑,只是望着我,脸上若有所思。我放下高脚杯,看我干什么?我变了吗?她缓缓摇头,目光转为凄凉,不,你没变,是我变了。你变了?难道你没看出来,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燕子了。她饮口酒,酒水沾在唇上,映着射灯的暧昧,光眩一片。
两个月后,我再次来到小燕子酒吧。中港的夜晚没有一丝风,天气又闷又热,室外超过四十摄氏度,一进酒吧,身体像浇了一盆冷水,立刻凉爽起来。酒吧里,灯光朦胧,卡座坐满了客人,看来酒吧生意兴隆。我在吧台坐下,穿马甲的小伙子递过来一杯鸡尾酒,绿稠稠,上面洒了些细薄荷叶,杯中散发着薄荷清爽的香味。我有些犹豫,目光盯住杯里的可疑物质。小伙子看出我的疑惑,笑着说,放心吧,舒先生,这杯叫绿色蚱蜢,口味偏甜,是可以当甜点饮用的。我“哦”一声,将信将疑喝了口,放下心。我一直没有看到小燕子,鸡尾酒喝了两三杯,后来不好麻烦调酒师,我要了杯冰水,慢慢等。
小燕子从二楼走下来。她穿一件月白色无袖套裙,领口低开,乳沟若隐若现。她化了淡妆,和一头波浪长发配在一起,明暗之间,妩媚而神秘。她喝了不少酒,香水味混合酒味潜藏着诱惑和迷醉。她向调酒师耳语了几句,调酒师递给她一个信封,她转手甩在我面前的吧台上。信封“啪”地一响,吓了我一跳。什么?我问。打开看看。打开,里面是一沓钱。推给她,我说,给我干什么?我不要。她叹口气,这本来就是你的钱。当年,小刀是为救我伤了人,你替小刀赔了五千块医药费,这钱该我出。可当时我没钱,现在我有了,这是还你的。她再次丢过来。我看她一眼,这钱你收回去吧。你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也不容易,自己留着吧。她把信封往我兜里塞,有啥容易不容易,我,小燕子,有的是钱,不差这几个。推不掉,我只好接过去。你有钱?我重重看着她。当然啦!我是这里的老板娘,你看这设计,这装修,还有这家具,都是我出的钱,还有这里的姑娘小伙,都是我请的。我,小燕子,这里的老板娘。她一边说一边配合手势,声调明显提高,有几个卡座的客人在向这边探头探脑。我压低声音,你醉了。她一挥手,醉?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我左右看了看,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哦……她用食指点着我,脸上带着神秘而又有些羞涩的笑意。她拉住我,奔向二楼。她的手发烫,长长指甲挠得我手心痒痒,我不由自主跟着她走,心里像鼓点一样敲击。
小燕子带着我,钻进一间白色包房。里面什么都是白的,墙壁是白的,沙发是白的,茶几是白的,连灯光效果都是惨白的。房间里看不见音箱,却有音乐在飘荡,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她拥住我,脚步和身体开始随着音乐在移动,跳舞吧,她说。这声音细小仿佛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它混合了栀子花的香水味和鸡尾酒特有的酒精味。我闭上眼,深深吸一口,迷迷糊糊说,我不会跳舞。我教你。她的手吊住我的后颈,身体几乎完全依偎在我身上。我保持不住平衡,踉跄着后退,最后,我们倒在沙发上。牛皮沙发“咯吱”一响,发出皮具摩擦声。我想调整坐姿,她搂住我的腰,不放手。我们面面相对,她一直闭着眼,长长的假睫毛在颤抖,对我耳畔说,亲我。我也闭上眼,心里有个小鹿在撞,嘴唇火烧一样发烫,缓缓低下头,吻过去。她突然笑起来,大约是吻在了鼻尖上。她说,再来。我一窘,调整好姿势,又吻下去,一碰,心仿佛抖一下,彼此的嘴唇衔接到一起。有了一个间歇和停顿。我抬起头,试图再次起身,她依旧闭着眼,环住颈脖的双臂并未松开。我说,起来吧。她轻声说,要我。我没听清,你说什么?她说,你想我吗?我没吱声。你想和我睡觉吗?这次听清了,我突然推开她的手,你说什么?她睁开眼,发丝披散在沙发上,目光水一样温柔,轻声说,舒哥,今晚陪我,好吗?我从她身上站起,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我缓缓摇摇头,你不是小燕子,小燕子不是这样的。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别他妈跟我提什么小燕子,世上早没小燕子这人了。她的头发散乱,目光变得暴戾,语气刻薄起来。你以为你是谁?你和外面的那些男人一样,靠近我,讨好我,不过是想占我的便宜,想和我睡觉。好了,現在我主动倒贴,你倒装起了好人。我站在她面前,一时不知所措,口中说,你怎么变成这样、这样了……她重新坐回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拿出香烟,抽一支,长长烟身细细的,点燃,吸一口,吐出,一缕青烟在白色包房里缓缓飘荡。
她冷静下来,轻声说,舒哥,对不起,我喝多了。我没再说什么,从兜里拿出信封,丢在沙发上。她把香烟摁熄,看着信封,这钱是还你的……我没看她一眼,我知道从前的那个敢做敢当的小燕子,打得陀螺滴溜溜转的小燕子,在碟店失声惊笑的小燕子,不见了,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出门,边走边说,这种钱不明不白,我不要。
我失眠了。在那些燠热的日子里,我开始没日没夜地思念小燕子。我思念她的发丝,思念她的脸庞,思念她的身材,思念她深领下的胸壑和饱满的乳房,我甚至还思念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这是罪恶的,是淫邪的,是不道德的,我知道。
我抑制不住自己,拿出开店时留下的珍藏,那是一些特殊碟片。我把它们放进碟机,
反锁上房门,调低音量,一个人坐下,静静地看。光影闪动,时光消逝,脸上梦幻般的色彩渐次呈现,我分不清快乐与邪恶,空虚与欢愉,仿佛深渊滑翔。
其时我已离开碟店,回家暂住,一天晚上,我听到母亲问父亲。
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的内裤换不赢。
我看看。
嘿嘿。
笑什么?儿子有病,亏你笑得出。
这不是病,是信号。
什么信号?
咱儿子该结婚成家啰!
我冲出家门,跑上街。那是一年最热的几天,夜晚的坊城笼罩在一个巨大蒸笼里,街上行道树没有一丝风吹动的迹象,柏油马路上的载重车辆发出刺耳嘶鸣,只有蝉龟在不急不许地叫,它们隐没树丛,不露半点行藏。我不知不觉走上一条不归路。
中港就在眼前,我没有丝毫犹豫,直入小燕子酒吧。穿过一道道白色卡座,与美丽的姑娘擦肩而过,我汗流满面的来到吧台前。小燕子坐在高脚椅上喝酒,左手斜夹着一支长长的女士摩尔烟,右手捏住杯底,烟雾缭绕,轻酌浅饮。我夺过香烟,捻熄,顺手干掉余酒,我看着她,目露凶光。她受了惊吓,旋即平静下来,露出甜甜的笑。她说,你干嘛?我突然抓住她的手,冲向二楼。她没有丝毫挣扎,反而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一路狂奔。我随便推开一间包房,里面传来女孩子的惊叫,退出来,推开另一间。我搞不清这是不是上次那个房间,里头的摆设和色调一模一样。我没工夫管这些,火急火燎把她往怀里拉。她顺从着,迎合着,从拥抱到接吻。她的笑肆无忌惮。后来,我开始脱她的衣服,她拦住,贴近耳朵说,洗个澡吧,臭死了。我想象她眉皱如菊的样子。楼上有卫生间,我在上面等你。她指指三楼,做了个OK的手势。
我很激动也很冲动。卫生间里,我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洗了个遍,生怕哪个部位没有洗干净,那真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我从卫生间出来,穿过客厅,来到卧室。她在床上等着,笑语盈盈,蛇一样扭动。碟片里的画面暴风骤雨般袭来,我的心狂跳不止,大脑的血液沸腾如溶浆。哎,人生就是一场做不醒的噩梦。
第二天,我从梦中惊醒,一脑门汗。她已醒,用纸巾擦我头上的汗,她说,做梦了?我点点头。你……还好吧?苦笑一下,没事,我说。她起身,倒杯水,递过来。我接了,一咕噜喝个精光。她说,还要吗?我摇摇头。她一笑,有种心痛的感觉。我突然想起什么,一揭被沿,我说,哎呀!她问,咋了?怔了怔,我说,昨晚忘带那个了。她愣一下,随即省悟过来,无所谓地说,那有啥,没事。我支支吾吾地说,要是……要是你、你怀孕了或是……或是什么?她的敏感突如其来,目光利刃一样闪烁,语气如寒冰,你是怕我有病传染你,对吗?我垂下头,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她冷笑,有股寒气在眉宇间游走。我突然说不出一个字来。后来,她摇摇头,凄凉一笑,我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其实都一样。她的目光直直盯着别处,一字一字地说,我告诉你,做小姐也讲规矩,我们命贱人不贱,只有自己的男人才不带套,带套的都是客人。我的胃突然收缩,一股又酸又苦的汁液翻涌上来,冲到喉腔。
那天清晨,我离开小燕子酒吧,再也没去过。
到了冬天,碟店终于出手了。其实,店面已到期,无所谓买卖,只是兑了几个碟钱。办交接的时候,有两个警察找到我,他们说郑小燕要见我。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们告诉我,郑小燕就是对面酒吧的老板娘。我这才发现,小燕子酒吧早已关门,门口散落了一地的枯枝黄叶,几只麻雀跳着、叫着、哆嗦着,寒风中寻觅着食物。
警察讲,郑小燕涉嫌杀人。杀人?警察点点头,此外,郑小燕还涉嫌组织卖淫。我问,她为什么要见我?警察搖摇头。另一个说,犯罪嫌疑人拒不认罪,她提出见你,只有你到场,她才会交代罪行。
我苦苦一笑,她那么看得起我?
警察说,请你配合警方。
我说,我知道。
凹面:大山里的石头
“舒哥,你信命吗?俺信。当年俺和小兰姐从村子里出来,找镇上的刘半仙算命。他说小兰性子温和,能善终。俺是命中劫数,有的劫躲得过,有的躲不了。刘半仙还说,俺眉心似火,如乱菊,是劫数。留在村里能保命,出去死路一条。小兰姐是她爹从镇上领养的孤儿,村里没人知道她的身世,俺爹病重治病要钱,俺们当时一门心思想离开村子,打工挣钱,管它啥劫不劫的。俺村在大山里,走几十里山路才能到镇上,村里姐妹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俺叔俺婶走,俺和小兰姐也跟着走。
俺们来到中港,和村里姐妹们住一起。过了一段日子,俺和小兰知道她们靠啥挣钱了。俺对小兰说,这钱咱也能挣。小兰怕名声不好,去问婶。婶说,做小姐分软台子和硬台子两种。小兰问啥叫软台?啥叫硬台?婶告诉她,只陪唱收小费是出软台,陪唱又开房是坐硬台。俺问啥是开房?婶白了俺一眼,不说。俺和小兰突然明白了,不再问了。俺坐了几天软台,钱确实不好挣,唱一宿,机会好能陪两场,一场小费顶多伍拾,一天挣不过一百,还累个半死。遇到客人气不顺,挨骂是常事。有时,碰到一些不要脸的臭男人,摸来摸去,觉得和坐硬台没啥两样。俺实在做不下去了,就和小兰商量,小兰没主心骨,拿不定主意。恰好村里带信来,俺爹病得不轻,俺和小兰决定先回去看看。
爹得了肺癌,成天咳,有时咳得厉害,咳出一盆血。大夫告诉俺,爹的病得早治。俺很小就没了娘,是爹一手拉扯大,俺砸锅卖铁也要给他治病。可俺没钱,连住院费都付不起。咋办?俺只能挨家挨户去讨。俺一家一家地跪在门口,不说话,只是跪。村里人知道俺家的情况,几十、一百、几百地凑,那天从早晨跪到太阳下山,一天下来,俺的膝盖磨破了皮,腿都走不动路了,后来总算凑够爹住院的钱。俺知道,山里人家都不富裕,能凑齐这些钱,那是乡亲们的恩情。送爹住院头一天,俺给各家各户打了欠条,俺心里对自己说,要挣好多好多的钱,治好爹的病,还乡亲们的钱。
一回中港,找到婶,俺说要坐硬台。婶说你要想好,婶不勉强你,坐了硬台想回头就难了。俺想这有啥难的,坐不坐还不是由自己。婶看出俺的心思,她说,做这一行的规矩,一旦出了硬台,有活必须接。你的收入除了每月生活费,余下的婶会替你保管,到了年底给你们回家过年。俺问一月能挣多少钱?婶眨巴眨巴眼说,一年总能挣个上十万吧。俺是一个没有退路的人,咬咬牙,坐了硬台。
村里人都说小兰是城里孩子,长相端正,皮肤白,村里没这样的种。俺和小兰姐从小玩到大,一起上学,一起出来打工。她不出台,怕坏了名声。当年你没帮上小兰,俺们恨过一阵子,后来想想也算了,谁让俺们命苦呢?其实寻思来寻思去,最可恨的还是那个狗肏的陈光荣,明知小兰不出台,非要强迫开房,唉,小兰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这样被糟蹋了。小兰去年跟小眼睛结了婚,小眼睛是邻村的,他对小兰好,也不计较她的出身。他们结婚没通知你,怕你知道了闹心,俺知道你喜欢小兰,可惜,你们没缘分。
拉拉杂杂扯了些闲话,还是说说小燕子音乐茶座吧。其实,说起来,俺倒有些喜欢中港,它不像别的地方,眼里只有钱不认人。中港不一样,都是外地人开店子,互不拆台,有时客人多缺小姐,茶座之间还互相调用。警察搞行动,警车没到,各家各户传信,都躲了。当初,俺叔把店子取名小燕子音乐茶座,还以为是喜欢俺,狗屁,只是做给村里姐妹看的,没安啥好心。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老天爷真是开眼,几年后,俺真的又回到中港,在原地开了小燕子酒吧。
俺叔不是亲叔,同村的,没出五服,村里姐妹都喊他叔。没承想,这两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利用姐妹的信任,估摸着俺们发了事也不敢回村闹,竟卷走了姐妹们的血汗钱。其实,当初他们为了办证,把小兰姐推给姓陈的狗东西,就没把俺们当亲人看。俺婶哄着姐妹们坐硬台,说替俺们管钱,其实都是骗人的鬼话,结果九个姐妹个个坐硬台,都成了她赚钱的工具。更可气的是,他把俺们关在黑屋里三天三夜,要不是你及时发现,姐妹们只怕都会饿死在中港了。
俺放在婶手里的钱,有四万块的样子,婶说一年挣上十万是哄人的鬼话。算算,他们骗跑了四十多万,这么多钱,都是姐妹们坐台子的血汗钱。不出他们所料,俺们都不敢回去闹,怕问出根底臭了名声。那一年,谁都不回家过年,一来误了回乡的行程,二来没钱回村,没脸见爹娘。九人各自投亲靠友,俺和小兰去了小眼睛的出租屋,挤在一起,将就过了个囫囵年。第二年,开春不久,村里人捎信,说爹不行了。俺懵懂了,年前,爹说病情有好转,医院让他回家休养。俺当时还着实为他高兴,谁知,这么快就不行了。捎信的说,你爹在医院又是化疗,又是吃藥,最后还要手术,听说光手术费就得七八万。你爹带的钱早就用光了,全凭村里人隔三岔五救济,你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骗你说回家休养,是想让你安心。一听这话,俺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一回村,见完最后一面,爹咽了气。俺用小兰和小眼睛凑的两千块钱,将就办了丧事。办完事,俺没走,在村里住了些日子。村里那些天,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明白了好多事。离村那天,俺去了爹的坟头。春天的日头懒洋洋照在山岗上,遍野花草开始出绿,一眼望不到尽头。成群结队的蒲公英漫山飘荡,白茫茫,像下了一场棉花雨。俺跪在爹的坟头,没流一滴泪,俺固执地想,如果把那四万多块钱交爹的住院费,爹就不会死。俺心里暗暗起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对狗男女,拿回自己的钱。俺一步一步走下山岗,不回头。漫山遍野的蒲公英为俺送行,飘向远方。
俺回坊城找到小兰和小眼睛。他们在老街租了个铺面,经营服装,小眼睛负责进货,小兰守摊。俺说要去穗城。小兰问去穗城干吗?俺咬着牙说,村里有人说俺叔婶在穗城,春节前他们回过村里,抱着病儿子一起去了穗城,俺要找他们。小兰劝俺,小燕子,还是算了吧,找到他们又咋样?你还能杀了他们不成?俺说,俺不杀他们,俺爹都死了,杀了他们有啥用,俺只要拿回自己挣的钱就中。小兰看了眼服装摊子说,可俺……俺不能去。笑了笑,俺说,你如今有了小眼睛,俺不耽搁你赚钱,俺自己去。小兰看着俺不再说话了。俺和小兰、小眼睛一起吃了顿饭。那天本是晴天,不知老天爷发啥疯,中午转了阴,淅淅沥沥下起毛毛雨。俺说,小兰姐,外面下雨了,俺要走了。小兰眼圈泛红,怔怔地,要哭的样子。俺们走出餐馆,站雨中,小兰塞给俺钱。俺不要,俺说,你们都给过钱了,这钱不能要。小兰抱着俺,小声说,俺们姐妹一场,做姐姐的也没啥好帮你的,这钱你收下,是姐姐的心意,后面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她说着说着搂住俺的肩膀哭起来。俺捏着一沓钱,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细雨落在身上、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
到穗城坐绿皮特快要十几个小时。俺第一次坐火车,车上都是南下打工的,座位上、走廊里、车厢口,到处是农民工,汗臭、脚臭,混合方便面的味道,啥味都有,俺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些。窗外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偶尔有灯光飘过来,一闪,‘呼一下远去了,俺不知咋了,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第二天一早,下火车,找电话亭,跟同村的小雨打电话,小雨在穗城打工,叔婶的消息就是她传回去的。穗城火车站像个大工地,周围到处是打桩、焊接和冲击钻的尖叫声,乱糟糟、闹哄哄。广场上的农民工乌压压一片,他们背着行李,坐着站着,等人来或是跟人走。
俺站在广场边,四处搜寻小雨的身影。有个精干女人凑上来,小声问,住店吗?俺摇摇头,不说话。她说,我们店就在附近,价格便宜,六十块一晚上。见俺不作声,便过来搬行李,俺护住箱子,俺不住店,村里有人来接。女人悻悻瞥了一眼,口中说,捞妹!俺守着箱子,看着她离开。一个穿风衣、戴墨镜的男人,神秘地走过来,操着广东普通话,小姐,要手表吗?他风衣一拉,露出里面几支黄澄澄的手表。俺眼一瞪,你说谁是小姐?去去去,不要。风衣男人看了俺一眼,不要就不要啰,凶什么凶!转身离开。俺又瞪了他几下,收回目光,转头发现身旁空荡荡,箱子不见了。小兰给的钱都在那只箱子里,那可是俺的所有家当。俺心里慌张得要命,四处找,却什么都没看到。俺想,这肯定跟那男人有关,回头再找,早没了踪影。望着闹哄哄的人群,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汗从额头流下来,手脚发凉。后来,知道箱子再也找不回来了,俺紧紧挎着小包,沿人流在广场上无目的走,不知不觉走到给小雨打电话的亭子前,俺觉得有些累,无力地靠着亭脚慢慢蹲下来,睡着了。模模糊糊中,听到有人叫俺的名字,睁开眼,小雨站在俺面前,俺说,小雨……声音哽咽,哭了起来。小雨蹲下身,抱住俺,拍着肩膀,轻声说,别哭,别哭……小雨和俺是村里的隔壁邻居,还是中学同学,她大俺两岁,没读完高中就来广州打工了。俺抱着小雨,她身上传来一股熟悉的香味,俺没用过这种香水,但俺知道这种香水味代表了什么。很奇怪,俺没有因为发现了小雨的身份感到兴奋或是难受,俺停止了哭泣,木然看着广场上匆匆来去的人流,选择了平静接受。小雨住的地方离火车站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路上,小雨不停地问一些村里的人和事,她已经两年没回家了,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既陌生又熟悉。俺一一回答了小雨,却始终没问叔婶的事,俺不问,俺要挑一个好天气,头脑清醒的时候,再问。俺必须记住那对狗男女的每一个消息,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与他们有关的蛛丝马迹。
出租屋在城乡接合部,一室一厅,没有厨房和卫生间。进屋,小雨帮俺拿下包放在桌上,口里说,小燕子,你能来太好了,终于有人帮我分担房租啰!俺一边打量房屋一边说,俺待不长,俺是来找人的。小雨说,唉,什么待不待得长的?穗城可是个好地方,来了你就不想走了。俺说,俺——小雨打断话头,记住,你现在是在穗城,什么俺呀、咋呀、啥呀、干嘛呀的,这些家乡话通通去掉。俺瞪大眼,为啥?小雨用指尖点点俺的鼻子,你说这些话,广州人是会笑话你的,说你是捞妹。俺说,捞妹?小雨笑弯了腰,就是乡下妹的意思啦。俺说,哦。正说着,一阵滴滴声,小雨从包里取里一个闪着光的小黑匣子,俺惊奇地说,小雨姐,BP机。小雨扫了俺一眼,像是说俺少见多怪,她低头看上面的中文显示。过了一会,她说,我出去做事,你先休息。俺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小雨已出了门,你别管,回来带吃的给你。
中午,小雨没回来。俺早上没吃饭,饿得不行,在出租屋里找,什么吃食都没有,桌上有一瓶温开水,俺全灌下了肚。俺等小雨,迷迷糊糊靠在床上睡着了。半夜,小雨才回来,俺正饿得昏头昏脑,可一闻见食物脑子马上清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接过小雨手里的东西,看也不看往嘴里塞。吃得猛,又干,哽得直翻眼,小雨递过来一杯饮料,俺一通猛喝,鼓着腮帮子说,小雨姐,这、这肉夹馍,真好吃。小雨看着俺笑弯了腰,什么肉夹馍?这叫汉堡包,在肯德基里买的,以后出去可别乱说,大家会笑话你的。俺“噢”了一声,吐吐舌头,俺知道这不是肉夹馍,只是随口说说。小雨看著俺吃完,轻声说,小燕子,今后有什么打算?俺吸着可乐,不吱声。小雨眨眨眼又说,穗城这地方大得很,你叔婶不好找。俺把可乐放桌上,仍不说话。小雨叹口气,你叔婶可以慢慢找,现在,箱子丢了, 钱也没有,难不成就这样回去?她停了停,接着说,你要愿意,干脆,跟姐吧。姐带你在穗城赚钱,你觉着行不?俺的目光直直望着屋里漆黑黑的旮旯,没有说话。
就这样,俺留在了穗城。小雨的生意没有固定场所,中间人的消息通过呼机联系,一入夜,小雨带俺去酒店、旅馆和一些娱乐场所,有时陪唱,有的开房,还有上门服务的。穗城是个不夜城,带有浓厚的南方沿海特色,上钟或是返程的时候,坐在出租车里看街景,像做梦。俺喜欢这个城市的街景,马路两边是全新的房屋,有些西式建筑一晃而过,它们灰蒙蒙趴着,没什么生气。到了雨季,雨水带着骤响打在张开的芭蕉叶子上,灯火昏黄,透了颤颤微光,俺心里生出异乡的惆怅。
真的,俺不苦,从来没觉着苦,在穗城这大半年,是俺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了。每天晚上出钟,上午休息,下午逛街购物、做头发或是美甲。俺把挣的钱存起来,打算过年回家还债,俺要挨家挨户还,还爹的人情债。关于叔婶的下落,俺问过小雨几次,她的回答支支吾吾,俺断定小雨也是道听途说,后来,也就淡了,毕竟穗城太大,找人像大海捞针,只能等机会。
舒哥,其实干咱们这行挺好玩,有时还蛮刺激。记得一天晚上,俺和小雨去一家星级酒店,可能是五星,也可能六星级,忘了。俺们没登记,服务员不让进,只能在大堂等,呼机显示,俺和小雨是两个同行的客人叫的。一会儿,下来一位瘦高个,朝俺俩瞅了瞅,在电梯口甩响指,领俺上去了。事完了,听见呼机响,小雨发讯息,说客人没下来,不等了,先走。俺看着呼机,突发奇想,对客人说,你朋友几号房?见他表情疑惑,俺笑着说,我同伴在你朋友房间里,我去接,和她一块走。他将信将疑,报了房间号。俺下楼,到502房,在房门口整理好裙子,抚平乱发,按门铃。房间里传出声音,谁呀?俺说,我在大堂等半天了,你不下去,我只好上来了。房里说,噢,喝多了……你行吗?不行,我可不要的啊!俺挺挺胸站直腰,你看嘛!对方打开拉锁,强睁睡眼,看了看,点点头,开门,俺猫一样钻了进去。那一晚,客人挺大方,另外给了小费。舒哥,你知道吗?那次交完抽头,俺足足赚了一千块,你说刺激不刺激?这事小雨一直蒙在鼓里,她没问,俺也不说。舒哥,别人都觉得干俺们这行苦,是被迫的,其实,这行也有这行的乐子,就算是苦中作乐吧。
一天晚上,小雨带俺去帝豪娱乐城。那是俺第一次来帝豪,用书本上学的形容词,什么灯红酒绿,什么声色犬马都不过分,站在金碧辉煌的廊道中间,俺连腿都不敢迈。休息室里,小雨把俺介绍给姐妹们,她们穿着上钟服,号码牌别在腰间,坐在沙发上或窃窃私语,或抽烟独处,显得神秘性感。俺站在她们中间像只丑小鸭,她们虽然没看俺,但俺感觉得到来自四面八方不屑的目光。俺低了头,自惭形秽。进来一个红衣女子,面目冷艳,叼一支长长细烟,目光一扫,镰刀割麦子般掠过,她喊,二号、四号、五号、八号、十三号、十六号,威尼斯,上钟!细长的烟身划出一道红彤彤地半弧,叫到号的女孩鱼贯而去。小雨低声说,这个女人叫碧姐,是这儿的妈咪。俺知道,妈咪就小姐的头,她能决定小姐能否出钟,接待客人。小雨说,在帝豪,有几十个小姐,再加上客人挑拣,不是每个人都能上钟的。遇到客人高兴,小费有几百,运气好,有大方的老板点出台有上千块的收入,谁敢得罪碧姐?正说着,碧姐进来了。小雨喊,碧姐。碧姐看了她一眼,抽口烟,小雨吧?小雨赶紧点点头。碧姐说,换装,拿号牌,去威尼斯。说完,转头离开。小雨喜滋滋地说,燕子,我上钟了,你在休息室玩会儿,等我下钟一起走。
俺坐在沙发上等小雨。休息室里,几个没有上钟的女孩玩着纸牌,不时发出怨言和哄笑。俺坐着无聊,又不敢到处走,不知不觉靠沙发睡着了。一觉醒来,墙上挂钟快十二点了,小雨还没回,俺继续睡,听到笑闹声,顿时惊醒。俺从沙发上坐起,看见上完钟的姐妺走进来。俺问,小雨姐呢?没人理。正着急,小雨急匆匆回到休息室,拿了包走过来,小声说,燕子,你先回去吧,我要出台了。俺看了看挂钟,转钟了,俺说,那你小心点。小雨拍拍俺的脸,笑着点点头。
一出帝豪,卸了妆的女孩们蹬着响亮的高跟潮水般涌向门口的出租车,一时间,汽车发动声、倒车声、驶离声响成一片。俺到门口,早没了出租,等了一会儿,没车来,俺只好边走边等。凌晨大街上,车辆和行人稀少,潮湿的海风迎面吹来,有种黏糊糊的感觉。不知不觉走了一刻钟,还没见到车子,这时感觉离帝豪很远了,穗城已熄灯,街上光亮全无,四周黑压压的,突然有过路车一闪,远去了。俺提心吊胆摸着黑走,心想早知这样还不如留在帝豪等呢。正后悔,一声尖叫传来。俺望着前面,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见,硬了头皮继续走,隐约看见灯光闪动,又走了一会儿,才看清,是汽车的尾灯。俺心里有些慌,又有些好奇,轻轻走到跟前,车厢里灯亮着,车门大开,一个女人侧躺在车座上,长发披散掩住脸庞,身上的红衣有些眼熟。俺试探着伸手分开头发,一惊,鲜血模糊,真是碧姐。俺喊,碧姐。碧姐眼睛转动,仿佛看了俺一眼,口中说,打电话……伸手,一只手机递过来又垂下去。拿过手机,急得团团转,这东西俺见过却不会用。俺说,碧姐,碧姐,我不会用。碧姐垂着头,昏死一般。俺无法,等了一会儿,四周没车辆过,更别说人了。俺想了想,一咬牙,干脆背起她,朝前走。碧姐死沉死沉,俺走了十几分钟,手酥脚软腿肚子发抖的时候,终于听见汽车行驶声,一辆的士开过来,俺大声喊,出租车——黑暗中,擦身而过的的士在前方一个急刹,倒回来。司机问去哪里?俺把碧姐放在后排,想了想说,去最近的医院。
小雨上过钟、出了台后,每天晚上都去帝豪。她也带上俺,但俺的上钟机会不多,一个礼拜不过两三次,更别说出台了。这样过了些日子,俺觉得收入还不如去酒店应召,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小雨正在兴头上,对俺的想法不太在意。一天夜里,俺一个人坐在休息间闲得无聊,一个崭新的红色手机递到俺面前,俺以为是哪个姐妹显摆,看也不看,推回去。俺说,我不会用。手没有缩回,一个声音说,不会用可以学嘛!一抬头,碧姐站在面前,冲俺笑。俺一喜,碧姐,你好了。碧姐看着俺,点点头,她说,喏,送你的。俺不敢接,她把手机塞到俺手里,给你就拿着,别婆婆妈妈的。俺小心翼翼接过手机,心里乐开了花。俺说,谢谢碧姐。碧姐一拍俺的肩,谢什么谢!你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恩人,以后在帝豪没人敢欺负你。
俺上了碧姐的车。碧姐说,这种四个圈连一起的车叫奥迪,要几十万才买得了。俺听了,禁不住咋了咋舌。碧姐带着俺沿穗城的滨海大道兜风,奥迪车真好,又快又稳。俺打开车窗,吹着夜风,心情说不出的高兴。俺说,我想唱歌。碧姐把车天窗打开,她说,想唱就唱吧。把头伸出天窗,俺唱: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又是一个春夏…… ”
这是歌手陈星的《流浪歌》,流行穗城的各个娱乐场所。碧姐听着兴起,也一起唱。唱着唱着,俺突然哭起来,俺哭得很伤心,直至泪流满面。俺流着泪,迎了海风说,碧姐,我真高兴。碧姐开着车,大声说,什么?俺冲着波光荡漾的海水,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声喊,我太高兴了。俺知道,这辈子,这样快活的夜晚,再不会有了。
夜半,俺回到出租屋,洗洗,先睡了。凌晨時分,模模糊糊听见开门声,小雨哼着歌回来了。她喊,燕子,燕子,起来宵夜。俺揉着眼,从床上坐起来。咦,这是什么?手机,这牌子我没见过,少说也得几千吧。俺心里暗暗得意。谁借你玩的?俺走过去,倒杯水,喝了口,漫不经心地说,这玩意,是摩托罗拉翻盖手机,碧姐给的礼物。小雨一愣,突然不说话了,她把手机放在桌上,仿佛撇了撇嘴。她没再招呼俺吃烧烤,而是自顾自坐下来,把肉串、香肠还有臭干子一根根塞进嘴里。她像是饿得厉害,吃相很难看。吃东西的时候,小雨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没喝一口水。
打那以后,小雨对俺生分了许多。俺俩不再同进同出,话也少了,她的目光里有一些俺看不懂的东西。她在生手机的气吗?俺猜不出。过了些日子,一天下午,俺逛完街回来,过街拐角的时候,看见小雨在小卖店打电话。俺想吓吓她,从背后悄悄走过去。
幺爷爷,是俺,小雨呀!挺好的,她也好,都挺好的。她天天跟我在一起,没什么事。您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她的。她天天只想着赚钱,找您的事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地方打听。哎呀,幺爷爷,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我找您有点事,这个事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您看我周围的姐妹们都有了手机,对、对、对,就是那种移动电话,我也想有一台,可、可钱不够。噢,大概还差四五千块的样子,是五千,您看……哎呀,幺爷爷,您看,您让我守着她,我哪有时间挣钱去,您就帮帮我嘛!我有了手机不是还能随时向您报告情况吗?我在这打电话,经常左看右瞅的,怕她看见,做贼似的。哎呀!太谢谢您了幺爷爷,对,还是工行的那个账号,打过来您通知我一声。放心吧,她在我这儿,就像掉进了如来佛的手掌心,跑不掉的。好,那谢谢您了,祝您和幺奶奶身体健康!小雨放下电话,猛转身,花一样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对面,俺站着,目光灰暗,直愣愣盯着她。
俺起个大早,去佛山。穗城到佛山坐车要个把小时,俺心里激动得要命,一路上尽是想着如何与这对狗男女对质。他们诓了姐妹们的血汗钱,在佛山逍遥快活,又怕俺在村里生事,利用小雨把俺骗到穗城,看守俺,没承想,一只手机就让小雨露了真相。俺真是没脑子,小雨论起来还矮俺一辈呢!
俺在一个叫芳村的地方下了车。芳村两条主街三五个岔巷,到处种着花果,阳光在植物的叶缝里流淌。绕镇子走了一个多小时,没找到小雨说的餐馆,问了几个人,也都摇头。俺擦着额头的汗想,难道是小雨说谎?俺心里说,小雨要是敢哄俺,一定让她不得好死。俺不甘心,继续找,走到最后一个岔巷的街角,也没看到那家餐馆。俺灰了心,站在一家早点摊子前,打算回穗城。有个声音说,这位小姐,吃点啥?俺一愣,不答话,朝声音瞅过去。早点摊上摆着油条、油饼、豆浆,还有肠粉、汤粉、云吞什么的。俺不言语,缓缓摘下墨镜,透过汤水腾腾的雾气,盯在眼前这个老男人脸上。老男人站在那里,佝偻背,头发白了一半,皱纹蜘蛛网一样布满额头,深蓝色长褂衣上斑斑点点溅了油,露出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破洞,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他用一块咖啡色的抹布上慢慢擦着手,眯起眼看俺,没有意料中的慌乱。一阵风吹来,头顶招牌噼啪响,乌眉扎眼地写着‘老郑早餐四个红字。
俺咬着牙喊,叔!他木木看着俺,像是没听见,过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进里屋。等了一会儿,没人出来。俺在外面又喊,婶。依旧没人应,只有下粉的汤水‘突突冒白气。俺站在外面,心想,看你们躲到啥时候。俺有些热,索性坐下,撬开一瓶汽水,猛喝一气,瓶子往桌上一掼,寻思,他们再不出来,喝完汽水俺就冲进去。正想,‘吱呀一声,门打开,叔搀着婶慢慢走出来。婶瘦得皮包骨头,边走边喘气,隔了摊子,轻轻喊,燕子。俺不接腔,横眼,盯住。他们绕过来,坐俺对面,叔说,燕子。俺突然一拍桌,住嘴,燕子也是你叫的?他低下头,叹气。
俺四周看了看,嘴里说,难怪啥地方都打听不着,原来你们是窝在这儿啊!婶说,燕子……俺眼一扫,婶收住话,像是打了个哆嗦。俺说,老天有眼,要不是今天让俺找到这里,看样子,你们是想躲一辈子。叔的嘴角牵动一下,想笑,没笑出来,他垂头丧气地说,你看叔现在这样,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俺和你婶等你都快等疯了,不想躲了,俺们不躲了……俺一拍桌子,打断他的话,目光厌恶地扫来扫去,俺吐口唾沫在地上,瞧你们这熊样,多说一句都是脏了俺的嘴,少说废话,把东西交出来。叔一愣,东西?俺说,钱呀!装啥蒜?跟你们俺也没啥好说的,拿钱走人,俺也好跟村里的姐妹们有个交代。他们看着对方,不说话,半晌,叔摇摇头,婶却点点头。婶深深喘口气,轻声说,算了吧,给她,早交早安心。她窸窸窣窣从身上抠出个毛巾裹着的小包,打开,一个存折放在包里。婶捡出存折,轻轻推到俺面前。那是个旧存折,卷了毛边,主人大概用了无数回。俺打开,细细数了数,折里有存款二十七万零一千元整。
俺甩甩折子,就这?俺记得姐妹们的钱可远不止这个数。燕子,婶抬起蜡黄蜡黄的脸,低声说,当初叔和婶拿你们的钱也是有苦衷的。俺冷笑,这么说,你们俩长辈黑小辈的血汗钱是迫不得已啰?婶吞了口唾沬,半晌不说话,青筋在额头一闪一闪的,后来,她叹口气说,燕子,你堂弟打小儿身体不好,前年医院诊断得了白血病,听说香港这边能治好,就拿了你们的钱来穗城,谁知病没治好,钱倒是花了不少,还搭了你弟一条命,俺、俺、俺们不知道前辈子遭了啥孽……她说着说着,忍不住流下泪,就手拿起桌上包存折的毛巾在眼上抺了抹。俺瞅着她,心里不住冷笑。俺站起把存折放包里,俺说,走吧。叔一愣,去哪儿?俺说,银行,把钱转给俺。叔脸上一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原谅俺们了?俺起身,突然停住,原谅你们?下辈子吧。要不是你们,俺爹的病早好了。俺冷笑着,站起,一脚踢翻塑料凳,转身离开。“扑腾”一声,俺转身,叔跪在地上。叔说,燕子,你爹的死是叔害的,叔和婶对不住你呀!你看,你弟没救活,婶也落了一身病,这是报应啊!俺和你婶有家不能回,躲在这里,天天想的就是把存折还给你们,折子里的钱除了治病没敢多用,好歹还有些,多少能弥补你们一些损失。叔和婶自作自受,也怨不得别人,看在咱们叔侄一场的份上,你原谅叔婶吧!
叔跪地上,浮肿的脸顶着半黑半白的稀发,褂衣上一个个小油洞,可怜又可恨。婶的脸蜡黄蜡黄,目光痴呆看向茂密的树丛,入秋的微风一吹,枯黄发丝一荡一荡,飘着腐臭味。那时,俺几乎忍不住想走上前扶起叔,想对婶说原谅他们。可俺一想起爹,想起被绑在中港黑屋子里有家不敢回的姐妹,俺的心硬得像大山里的石头。咬住牙,齿缝间蹦出两个字,休想,俺说。
一回穗城,俺去帝豪见碧姐。那天晚上,碧姐在休息室,她像是有心事,一个人抽着烟,房间里灰茫茫。见到俺,笑了笑,她说,回来了?俺点点头。事情顺利吗?她抽口烟,漫不经心地问。俺又点点头,谢谢碧姐。她挥挥指间烟蒂,烟头从左至右划出一线星火,谢什么?洒洒水啦。俺说,她怎么样了?她说,小雨吗?她能怎么样?还不是乖乖听我的,放心吧,她老实得很。俺说,我事也办了,你放了她吧。她看了看俺,抽口烟。俺说,碧姐,有心事?她闷着抽烟,没作声。俺又说,你是我姐,有事言语一声,我没什么能耐,但跑腿出力的活儿,还能对付。她丟掉烟蒂,认真看着俺,笑了笑,还是摇头。俺有些急了,先别摇头呀,说说情况嘛!她叹口气说,这事你帮不了我的。看着俺着急的样子,她接着说,我有一个朋友,也是搞夜总会的,他想改行,急着把娱乐城转手。那地方我经常去,生意不错,那可是日进斗金的营生,我想接。俺说,那有啥,想接就接呗。她一笑,拍拍俺的脸,我的傻妹妹,说得简单,光转让费就是笔不小的费用。俺吐了吐舌头,那咋办?她故作轻松,没事,我有办法,大不了把车卖了,再找人凑凑。俺没说啥,心里有根弦嘣地一响。
俺打算离开穗城,回村。俺把钱取了分成九份,每个姐妹三万,剩下的零钱算回家的路费。那几天俺没出钟,一门心思想回家,俺怕钱丢了,买了个布包裹在衣服里贴身带着,快入冬了,衣服穿得厚,显不出来。俺数钱藏钱的时候小雨不在出租屋,芳村回来后,俺几乎没与小雨碰过面,有几次,深夜醒来,听见小雨进屋的声音,她的脚步猫一样又轻又慢,生怕惊醒了俺似的。俺知道这是碧姐用的手段,俺想,这样也行,免得互相打照面无话可说。
订好火车票,走的头天夜里,俺去找碧姐告别。休息室里的女孩子忙的忙闲的闲,却没见碧姐,俺问一个叫小蓉的女孩子。小蓉正在化妆,举着眉笔,边想边说,碧姐啊……刚刚还在,这会儿好像去包房见什么客人了,可能是要卖车吧!俺心里的弦一绷,卖车?卖什么车?小蓉描着眉说,嗨,谁知道呢?俺急了,抓住她的胳膊,你、你跟碧姐走得近,肯定知道。小蓉恼了,你摇我干什么?没看见我在描眉嘛,花了眉怎么见客人?俺放了她的手,小蓉姐,求求你告诉俺。小蓉斜拈眉笔,想了想,听碧姐前两天说,好像是要顶下什么夜总会,钱不够,才去卖车的吧。听说买主把车价压得很低,只肯出十几万,还要碧姐陪他喝酒,碧姐那车少说也值个三十来万……俺顾不得许多了,几号包间?小蓉说,二楼,拉斯维加斯。俺疯了一样冲向二楼,推开包房,震价山响的歌声里,碧姐干了一杯红酒,她醉了,摇摇晃晃站着,红褐色的液体顺着嘴角往下流。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歪着嘴笑,手伸进碧姐衣服里。俺冲过去,推开胖子,一把拽住碧姐,拖着跑出了KTV包房。
帝豪阴暗的侧巷里,碧姐扶着墙吐个不停,刚喝进肚子里的红酒,打个转,又从口里喷出来,月光下,发出黑紫的颜色。一只老鼠探着头,吃地上的污物,它探着脚爪,吱吱叫。吐了一阵,碧姐扶住墙,一动不动。俺喊,碧姐。碧姐不理。俺又喊,碧姐,是我,我是燕子。碧姐侧头瞪俺一眼。一阵风吹来,俺孤零零打个寒噤。碧姐面朝墙,你来干什么?俺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碧姐依然不看俺,冷冷地说,告什么别?走就走,为什么坏我的事?俺小声说,那死胖子占你便宜,我看不过去。碧姐朝墙说,要你管,我和王总的生意都谈成了,要你出来搅和?俺气愤地说,那是什么生意呀?三十多万的车才卖十几万,这生意不做也罢。碧姐吐出口酒气,轻蔑地说,你懂什么?一分钱难死英雄汉,不卖车?不卖车哪来的钱?就你多事。俺心里有股气在升腾,碧姐话里分明瞧不起俺。俺脱口而出,你别卖车,俺有钱。碧姐说,你有钱?开什么玩笑?俺一撩上衣,露出肚子外面的布包。碧姐猛转身,一眨不眨盯住布包,目光在深秋的夜色里发着光。
一共二十七万,俺一分不少给了碧姐。给她后,俺马上就后悔了,再去帝豪,碧姐消失不見了。帝豪里所有小姐,没人知道碧姐的下落,就连小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俺疯了一样寻找,开始每晚在帝豪等,后来范围扩大到整个穗城。俺混迹于各个娱乐场所,出入酒店宾馆,四处打听,甚至连客人都不放过,奇怪的是,碧姐就像掉进大海里的一滴水,踪影全无。碧姐是穗城娱乐圈的红人,找不到,说明她已离开穗城,去了别的城市。在寻找碧姐的过程中,俺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仿佛落入一个深不可知的冰窟,前后左右,冰寒刺骨,看不见任何获救的希望。俺知道,郑村,再也回不去了。
几个月后,一天晚上,俺在一家KTV遇见小雨。当时,俺们陪同一拨客人喝酒,俺和小雨发现了对方,像约好一样,前后脚来到卫生间。俺们互相看着,都不说话。其实,过了这么久俺早就原谅小雨了,丢钱后,俺更没资格怨她了。俺说,小雨,还好吗?小雨不作声,点了支烟,望着镜子出神。过年回村了吗?俺又问。小雨摇摇头,侧过脸望向俺,你呢?俺?俺苦笑,俺这样子,回不去了。小雨说,你现在有啥打算?俺说,俺现在一心一意只想找到碧姐。小雨冷冷一笑,碧姐这个婊子养的,你还找她干啥?俺說,不许你这样骂碧姐,俺要找到她,问她去哪儿了?为啥这样对俺?小雨的目光聚在俺脸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真开心,眼泪鼻涕都笑了出来,边笑边说,郑小燕啊郑小燕,我说你怎么跟大山里的石头一样傻呀,碧姐那个臭婊子都是哄你,骗你的。俺问,你说啥?小雨冷笑着,你去芳村,这臭婊子逼问我你去芳村干啥,我不说,她就找人打我,非要我说。不得已,我说你去要账。她问多少?我说大概有几十万。她想了想,要我离开你,从她眼前消失。我不知道她是啥意思,又不敢不听,你回来没几天,我就搬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骗你的钱,跑路了。
小雨说得对,俺就是大山里的石头,又犟又硬,又蠢。俺不甘心,为了找碧姐,俺在穗城重新租了房子,蝙蝠一样昼伏夜出,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姐。每次坐出租赶着上钟或是一个人床上睡不着的时候,那得而复失的二十七万,像噩梦,时刻缠绕心头。俺提醒自己,俺是罪人,俺有罪。
就这样,行尸走肉般混了两年。在小姐这根独木桥上,俺学会抽烟,学会喝酒,学会讨客人欢心,学会心如铁石。碧姐说过,小姐这行,心要硬,感情这东西靠不住,只有钱才是真的。可惜,当时俺还不明白。
一天,俺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是啥公司周总的律师,约俺见面。俺问了时间和酒店,接了钟。晚上十点左右,俺应约赶到酒店。俺当这是一个平常活,管它啥周总,啥律师,给钱就行。到酒店,俺在大堂打电话,对方说稍等。俺想时间还早,就在大堂等,坐了一个多小时没见人来,又打电话,对方要俺去508房间。俺找到508,房门敞开,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站在房间里。男人西装革履,打紫色领带,脸挂着假笑,小燕子,郑小燕?俺点点头。领带男说,请坐。俺放下包,打量了一下房间,坐就算了,我们开始吧。领带男转身,猛然看见俺在脱衣服,忙摆手,不、不、不,郑小姐,您误会了。俺一愣,长这么大还没人对俺这么客气过。俺眨眨眼,你约我上钟,我们抓紧时间,开始吧!领带男笑着说,郑小姐,不急不急。俺说,当然急了,怎么不急?难不成你还包夜?领带男叹口气,郑小姐,周碧云您认识吗?俺摇摇头,周碧云?领带男说,噢,就是碧姐。一听碧姐,俺的目光开始收缩,呼吸急促起来,心乱得像砧板上扑腾的鱼尾巴。俺冷冷地说,你别提这个人。领带男依旧在笑,他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郑小姐,是这样的,在下姓王,是周碧云周总的代理律师。俺没接名片,唇角一翘,呸,啥狗屁周总。王律师收回名片,抬抬眼镜,接着说,周总目前人在监狱,应她的要求,作为股东,委托您全权处置周总在东莞公司的一切合法所得。俺眼睁得老大老大,啥?你说啥公司?啥所得?王律师平静地说,周总的娱乐公司涉嫌贩卖毒品,作为法人周总被法院判处无期徒刑,没收公司非法所得。涉及公司合法收益部分,我当事人周碧云请您代为处置。俺大致听懂了王律师的话,捏住拳头,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俺问,俺是股东?王律师点点头,您占公司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投资额是二十七万元人民币。俺懵了,许多事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王律师打开文件夹,经会计师事务所核算,公司总值五百一十万元人民币,其中不动产三百二十万元,流动资金一百九十万元。俺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怀疑是在做梦,脸又红又烫,汗湿了手。
王律师说碧姐想见俺一面。俺接收了公司资产,却没去见碧姐,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俺低价转了公司,飞去韩国整容。俺有钱,很多很多的钱,再不用做小姐了,俺要重新做人。
俺回了趟郑村。算起来,俺有三年没回村了。俺带了很多礼物,挨家挨户送,还当年爹治病借乡亲们的钱。俺还找到在中港一起坐台的姐妹家,一笔笔把钱交到她们家人手中,俺说,这是她们打工挣的钱,俺帮忙带回来。俺请人给爹修坟,重新立了碑。临走前,俺去上坟,吃的、用的,放了一大堆祭品在爹的坟头。俺烧了很多纸钱,烧着烧着,哭了起来。俺边哭边想,俺为啥哭呢?该笑才对呀!可俺笑不起来,俺只想哭。晚春的风在山里打转转,花花草草,一浪红一浪绿。俺看见,蒲公英又飘起来,它们和纸灰杂在一起,苍苍白白,飘出大山去。顺着风,俺听见背后有人说,瞧,这是那个发了财的小姐!
后来,俺到中港,开了这间酒吧,说是酒吧,其实是重操旧业。舒哥,你说得对,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燕子了。俺婶曾经说,做了小姐,想回头就难了。俺没啥文化,更没啥谋生的本事,做小姐的营生简单方便,拿姐妹的话说,身子躺下就来钱。
俺找陈光荣办证,他收了俺的红包烟酒,拖着不办,说要看场子。陈光荣到酒吧后,装模作样东看西瞧,一双贼眼滴溜溜在姐妹脸上转,他相中了小云。小云刚来,是酒吧服务员,不是小姐。陈光荣不信,乘小云倒酒包房没人,要强奸她。其他姐妹不敢推门,干着急,没办法,俺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闯。一进屋,地上丢着一件蓝色外衣,红酒洒一地,水果抛得到处都是,玻璃果盘跌在地上,碎成几块。陈光荣把小云压在沙发上,小云身子瘦,露出两只脚乱蹬,打着哭腔。俺喊,陈队长!陈光荣像是没听见,继续亲小云的嘴。俺又喊,陈队长、陈队长。停下来,扭头看俺一眼,滚!他头发散乱,额上青筋暴出,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俺怕得罪他,不敢劝,站在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云在挣扎、在哭泣,陈光荣几次没脱下她的裤子,气不过,抬手抽了小云两耳光。俺一惊,陈队长!冲上去扳他的肩头,他一回头,抬脚踢在俺肚子上。俺眼一黑,扑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俺醒来,小肚子疼得要命,地板上,抛满了衣物。陈光荣在沙发上抽烟,他的头发散乱,一股青烟围住眉梢。灯光下,陈光荣光着身,一堆肉。小云不挣扎也不哭泣,缩在陈光荣背后。俺喊,小云。小云动也不动,昏死一般。俺说,陈队长,你把小云咋样了?陈光荣手一弹,烟蒂扔出条弧线,落在地板上。他说,老板娘,原以为小燕子茶座换了人,品味不会差,谁知还是这样,这小云连当年那个小兰都不如,小兰那姑娘长得真不赖,脾气也好,啧、啧……他边说边回味。小兰?俺心里‘呯一跳。陈光荣斜乜俺一眼,咦,坊城的茶座我全去过,你这个老板娘倒是生面孔。拍拍沙发,来,过来坐。俺没动。陈光荣伸手拉,不知是他拉不动,俺太沉,还是有意,他突然从沙发上跌下来,压住俺。俺的背剧烈疼痛起来,大概是地上的碎玻璃扎的。陈光荣翻上身骑住,撕俺的衣服。俺躲,越躲后背越疼,巴掌雨点一样落在脸上,脑子嗡嗡响,耳朵听不见,力气没了,用完了,索性不躲了,一个白花花的肉体在晃。小兰,小兰,心里一直念。陈光荣脱着、骂着,你们这些臭婊子,烂破鞋,人见人肏的公共汽车……小兰,小兰。心底像溶化的岩浆突突响,手乱抓,摸住一样东西,它划破手掌,流出血。小兰,小兰。狠狠抓住它,闭上眼。陈光荣进入的一刹那,猛睁开眼,仰身,伏到他耳边,小声说,我叫郑小燕,小兰是俺姐!昏暗中,手中的玻璃碎片,划出一道惨白,扎进了陈光荣的脖子。俺躺在地上,无一丝气力,鲜红的血喷洒出来,像大山里的风,真好听。
就这样,俺成了杀人犯。俺不想辩白,法官说俺这情况可以请律师辩护,改判个死缓或无期啥的。俺想,还是算了,俺这种人活世上就是凑数。真的,杀陈光荣俺不后悔,判死刑,俺心甘情愿。
舒哥,前两年,俺接待过一个诗人,完事后,他说没钱,想用一首诗抵开房费。他的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但俺对诗人印象不错,留下诗,让他走了。这首诗俺背了千遍万遍,俺想,有朝一日见到你,一定要念给你听。现在,这里,是最后的机会了。
“墙上的影子到底像谁,恐怕再多杯的红酒也解释不清。只希望自己一直拥有能微笑的肩胛骨,能随时起舞的头发,能伴着夜风迷离的眼睛,能弯弯一笑就妩媚的眼角和眉梢,能踩得上的高跟,能蹭下颜色的红唇,还有能捡得起放得下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