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这一“汉时沙洲唐时津渡、宋时帆舸明清漕艘”的“诗渡”,几乎成为历代文人游历的文化圣地,文学的瓜洲,想来更能触动曹公叙写妙玉时的敏感神经。瓜洲意象之于妙玉的“收结”,更可看作她与污浊尘世相抗争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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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亚萌
靖藏本《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写妙玉奉茶,脂砚斋眉批云“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劝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周汝昌先生皓首穷经,续补校读为“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屈从枯骨,(岂)不哀哉!”妙玉这位于十二正钗之中“忽入一异姓女尼”,排行居中,“大有云断高岭之势”的女子,被师父告诫“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但“红楼梦未完”,妙玉的结局杳无踪迹,亦引得历来学界众说纷纭。
毋庸讳言,瓜洲是妙玉结局的关键所在,瓜洲的地理与文化,亦映照其性格与人生。在明清文人如曹雪芹的世界里,妙玉终局的“江北第一雄镇”瓜洲,自不会是春秋时期开邗沟、始于晋、盛于唐的古渡之风貌,而必然如《嘉庆瓜洲志》所描述的:“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实七省咽喉,全扬保障也。”只是不知,妙玉在瓜洲,是如陆游在《入蜀记》中记录的“天气澄爽。南望京口月观、甘露寺、水府庙,皆至近。金山尤近,可辨人眉目也”的“江平如镜”,还是吴锡麒的“月黑星移灯屡闪”、初更过后的“渐逼疏蓬风淅淅”的一片清朗与静谧?
曹公笔下的瓜洲景象迷雾笼罩,而在文本中亮相不久即倏然隐去的妙玉,其形象亦只能透过文字的吉光片羽去追想。吃茶一节让白先勇批评“洁癖到著了相,反而修行不成”。其实妙玉何曾愿意修行,于饮茶、于古玩、于诗词文墨,她都极通,却与六根清净相去甚远,并非佛门的忠实信徒;而吃茶、赠梅、贺寿三段对“槛内知己”宝玉的情愫昭然若揭,带发修行亦是对佛教剃度的违逆,让李纨诸人觉得其为人“可厌”,想来这位“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的贵族小姐,被迫于“红粉朱楼”之中卧于古殿青灯之旁了此一生,自然不甘,于是冷眼傲视人间,形成“天生孤僻人皆罕”的形象,早就“才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局面。朱光潜形容为“既冷僻又不忘情”的妙玉,曾在湘黛联诗之后写下自己的“芳情”与“雅趣”:“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与猿”,脂批评“‘振林一联深得唐音”;洪秋蕃则认为妙玉的联诗“山外有山,境外有境,匪夷所思”。诚哉斯言——红楼世界“异端者”妙玉的表面下,是温柔的君子形貌。一如蒋和森在《红楼梦论稿》中说的:“你并不是芒鞋破钵的苦行僧,而是一个金枝玉叶的修行者”,面临着自己独有的“世难容”的精神困境。
妙玉评湘黛之诗时曾说“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此句可谓妙玉其人与其终局的点睛之语——人应当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不遮掩性格,生活于本真的性情之中。而她的“收结之处”,瓜洲,有一个人不能不提及——完颜亮。
绍兴三十一年、金正隆六年(1161年)十一月,金帝完颜亮率六十万大军兵分四路直抵南宋长江防线,中路大军攻克瓜州,完颜亮以瓜洲为跳板横渡长江、一举荡平江南似乎志在必得。然而他于南京附近的采石矶大战中被南宋名将虞允文击败,加之军队哗变,终在瓜洲附近被部将所杀。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的《泊船瓜洲》是文学史上题咏瓜洲绕不开的名作。而南宋张辑的“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惟有渔竿,月明上瓜洲”与陆游描写宋兵抗金之壮盛战场画卷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中,感世事多艰、恨山河破碎、苦报国无门的郁愤之情更喷薄而出。——南宋以降,瓜州渡口就成为战斗复国的象征。最典型一例就来自南宋:德祐初年,文天祥渡过瓜洲与蒙元最高统帅伯颜谈判,被扣押于元营,脱逃时途径瓜洲渡江赴临安,写下“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名句。
瓜洲这一“汉时沙洲唐时津渡、宋时帆舸明清漕艘”的“诗渡”,几乎成为历代文人游历的文化圣地,文学的瓜洲,想来更能触动曹公叙写妙玉时的敏感神经。如十七回写妙玉,脂批“补尼道一段,又伏一案。”何时何案,不得而知,今人只能从六十三回邢岫烟口中得知她“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脂批言“不僧不俗,此便是‘妙。”清代徐瀛的《妙玉赞》更为经典:“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慨。”由是观之,妙玉的瓜洲,不能仅仅因判词中“终陷泥淖中”“风尘肮脏违心愿”等语,而简单理解为堕落成风尘烟花女子,或真正遁入泥淖一般的空门,红楼梦未完,强解其意或许也会失之虚妄。相较于贺铸“红尘十里扬州过”的翩然、萨都剌“睡到瓜洲始渡江”的潇洒,贾府事败后,“芳情”无可排遣、“雅趣”无处可言的妙玉,从瓜洲踏上自己的“苦海慈航”,更似鉴真五过瓜洲、东渡扶桑的“壮游”——她的主观抗击和逃避命运的意识之独特、人生价值取向之主动,都让那“风尘”不是娼妓生活,而是逃离扰攘的尘世,“肮脏”(此作“kǎng zǎng”)亦非龌龊不洁,而是如文天祥所写的不屈与不阿——瓜洲意象之于妙玉的“收结”,更可看作她与污浊尘世相抗争的武器。
古镇瓜洲的瑰丽、鉴真东渡的壮举,在妙玉南下瓜洲渡的年代,早已湮没无存:瓜洲坍陷于康熙年间,尔后逐渐坍塌不止,五次凡二百余年,最终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走向它生命的“收结”。曾经“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帆樯林立、笙歌达旦”的瓜洲,承载过太多兴衰存亡与一朝一代的时光,而今只剩一个外形与材质都很粗陋的古渡牌坊,无甚可观,只有在文字中依稀可见昔日络绎与繁盛、荒芜与凄美的幻影。
瓜洲古渡早已消亡,而渡口作为“送别之地”“返乡起点”与“停泊之所”的关口,也是“伤别”“漂泊”的归宿,千年以降,留存了历代文人离别与返归的复杂情感。从这个意义出发,无论妙玉在瓜洲遇到何人、遭遇几何,只要妙玉仍在文字的瓜洲中行渡,以渡船来“渡人”的瓜洲渡,都是她精神突围的最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