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发自乌镇
每到乌镇戏剧节,一百位中外戏剧大师就降临西栅大街。他们的竖幅肖像悬挂在屋檐下,十步一隔,从街头到街尾,与古镇的市井生活对话。加缪在旗袍店,关汉卿在水龙会(古代消防队),孔尚任与高乃依是客栈的邻居,皮兰德娄与索福克勒斯相逢酱鸭店。
德国戏剧人塞巴斯蒂安·凯撒把这些肖像比作一座座戏剧经典的大山。在2018年乌镇戏剧节上,他的工作是“开山”——凯撒与中国导演孟京辉合作改编的老舍经典话剧《茶馆》成为本届戏剧节的开幕大戏。
从北京人艺首演算起,话剧《茶馆》今年60岁了,比孟京辉大6岁。“孟告诉我,他一读《茶馆》就会想起那版话剧,无论是人物说话方式还是戏剧风格。”凯撒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问题在于怎样忽略它,另找一条路走进原著。”
两人合作的想法产生于2016年,当时凯撒随柏林人民剧院参加乌镇戏剧节。他带来的话剧《赌徒》改编自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那届戏剧节的重头戏之一。
凯撒展示了丰富的戏剧改编经验。他没看过老舍的作品,甚至不懂中文,这也成为改编《茶馆》的优势——他对这部中国话剧经典的理解是全新的。凯撒在孟京辉执导的《茶馆》中担任“戏剧构作”,主要工作是研读剧本,为导演提供解读思路。
凯撒读的是《茶馆》德译本,但戏中演员仍然说中文。凯撒把这种工作状态比作“蒙眼飞行”,孟京辉则形容为“隔着文化的迷雾”。“我和凯撒的合作非常愉快,因为我非常喜欢看他很焦虑的样子。”孟京辉笑着说,“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一直在向我提问题。”
凯撒的疑问包括:剧中角色王利发、秦二爷和常四爷各代表了什么?他们代表的东西的反面是什么?老舍怎么思考殖民问题?他的态度是怎样的?
有的问题很简单,有的问题至今没解决,它们都在滋养新版《茶馆》。
2018年10月18日,《茶馆》在乌镇戏剧节首演,时长200分钟。“这是我参与的戏中最短的之一,”凯撒一本正经地说,“三个多小时确实像一场长跑,但我们不考虑时长,只是按照自己的愿望做这部戏。”
“这部戏运用的大量手法都比较德国化,反而使原有的中国元素大大削弱。”在乌镇的“小镇对话”论坛上,希腊戏剧学者萨瓦斯·帕特里蒂斯为新版《茶馆》感到遗憾。
“经典之所以是经典,是因为常常被人盗用、阉割、歪曲。”沈林引用德国作家布莱希特的话,“演员用经典来沟通;教授用它来教育学生、塑造他们的三观;文化官员用来升官发财。但是经典反而因为这些盗用、歪曲活下来了。经典要是对我们没有用,谁都不会尊重它。”
“这是他们拼命 探索和思考的结晶”
改编《茶馆》之前,孟京辉带凯撒看了北京人艺版的《茶馆》。
这个版本自1958年首演以来,至今已演了七百多场。60年来,饰演王利发、常四爷、秦二爷的主演只更替过一代——于是之、郑榕和蓝天野的组合一直演到1992年;1999年复排时,梁冠华、濮存昕和杨立新接班,演出至今。
凯撒在现场看了“第二代”《茶馆》,又通过录像资料补习了“第一代”,以此了解中国人对《茶馆》的理解。“中国同行1950年代创作《茶馆》的时候,用的是当时最新的表演方式。现在我们看着会笑,觉得过时,但在当时可不过时。你必须承认这是他们拼命探索和思考的结晶。”凯撒说,“60年过去了,我们可以用这个文本做点不一样的东西。”
在北京,凯撒去了老舍纪念馆和与《茶馆》文本有关的博物馆,然后开始阅读、讨论老舍的各种作品;最初与孟京辉单独讨论,后来逐渐让所有演员参与讨论,整个过程持续了6个月。这是欧洲戏剧构作的常规工作方式——先读懂剧本的表层含义,再挖掘其中隐藏的内涵,凯撒形容为“发现剧本里的小径”。
和普通读者一样,凯撒首先关注的人物是王利发。作为裕泰茶馆掌柜,王利发和他的茶馆如何度过晚清、军阀混战和抗战时期,是贯穿整部戏的线索。
随后,凯撒注意到剧中的女性角色。“如果你仔细读剧本就会发现,第三幕开始其实只有女性(除了王利发父子),那是一幕女人戏。我们在北京人艺看戏的时候,这一点并不清晰。”凯撒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新版《茶馆》请来了中国电子摇滚乐队Nova Heart,三位成员都是女性,她们站在舞台右侧高台上,强劲的女性歌声穿插在整个《茶馆》故事中。
平民丫头康顺子是女人戏的主角之一。晚清时,康顺子被父亲卖给庞太监做老婆。清朝灭亡后庞太监饿死,康顺子在街头想把自己卖了。凯撒在康顺子身上看到“女性的自我意识与反抗”。新版《茶馆》,康顺子流落街头吃一碗烂肉面,她背后播放着中国近代纪实影像,历史中的平民行色匆匆,舞台上的难民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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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顺子来到茶馆打工为生,一些女性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新版《茶馆》增加了这样一个没有名字的女性角色。演员齐溪饰演的这个角色出现在王利发的幻想中,等候爱人的消息。为了活下去,她卖笑挣钱,“一共打过四次胎,创痛过去便又笑了。”凯撒形容这个角色“像个小小的神仙,微妙的存在”。女人最终也没等到她的爱人,在一个春天离开了人世。这段戏最后,爱人心虚地说,“回来迟了不代表来不及。”女人永不瞑目地喊着“晚了就是来不及”,一遍又一遍。
2018年10月21日,《茶馆》在乌镇演出了最后一场。散场时,两位女观众谈论着剧中对女性角色的善意。“很高兴听到这个,这确实是我们讨论了很长时间的部分,”凯撒眨眨眼,“我们有个女性‘阴谋,哈哈哈!”
创作后半段,凯撒的视线又回到三位男性角色身上。
对于商人秦二爷,凯撒好奇的是他在清朝末年和抗战年代,怎样经营自己的实业。新版《茶馆》中,秦二爷最初是个充满理想主义的企业家。他拿着“大清药丸”的赞助,召开“秦时明月”发布会,宣布自己的登月计划:“这是秦氏集团的一小步,也会是人类的一大步。”
登月计划最终不了了之,秦二爷在时代中也蹉跎了身体,从企业家变成“起夜家”,他变得急功近利,在演讲中鼓吹“Fight to the First”(力争上游)。
底层旗人常四爷,被凯撒看做一个“改革者”。老舍在《茶馆》剧本第一幕提到民国小报的一则轶闻,某处的大蜘蛛受到雷击成了精。新版《茶馆》中,“大蜘蛛”成了常四爷的自称,在风雷奔涌的时代,他燃起了改变世界的热情,却是身边人敬而远之的异类。常四爷拽着系在高处的长绳,像蜘蛛侠一样在舞台空间飘荡,他穿越到不同年代,为了“作诗”把匕首扎进自己身体,换来的只有惨叫;为了革命征集众人意见,得到的全是反对票。恍然间,他手中的长绳套在自己脖子上。
最后,凯撒重新审视王利发。他读到王利发强烈的自杀倾向,原著的最后老舍让王利发如愿。新版《茶馆》中,王利发一度产生精神幻象,他想要迅速与这个时代做一个了结。直到演出前五天,主创们还在争论,最后让不让王利发自杀。正式演出中,王利发举起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一声震响之后,他倒下,随即爬起,重新开枪,如此往复。“这么死下去我会累死的,”王利发大喊,“我恨地球上的人!”终于,王利发成了一个无法终结自己的孤独者。
“老舍像介于 心理写作 和政治写作之间”
凯撒在德国剧团工作,是读着欧洲剧本长大的。第一次读老舍的《茶馆》,他觉得很新颖。
“在欧洲,戏剧创作有两条重要的主线。一条是所谓‘心理写作,代表人物是挪威的易卜生。另一条是布莱希特,他是一个社会政治型的剧作家。”凯撒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老舍像介于心理写作和政治写作之间。”
第一次跟孟京辉聊《茶馆》,凯撒就提出想在改编中融入布莱希特的作品。此后他们曾抛开这个想法。当剧组把前两幕走了一遍,发现连不起来。“因为在《茶馆》里每个人都有非常固定的位置,无论王利发、常四爷、秦二爷还是其他所有人,他们所属的秩序非常清晰。”凯撒重新找来了他熟悉的布莱希特,想用布莱希特的语言“干扰”《茶馆》的语言。在“干扰”的尝试中,凯撒免不了各种误读,但是中方团队觉得一切误读都来得有趣,大家顺水推舟,从误读发展出一些戏剧桥段。
《茶馆》第一幕,众人在茶馆里谈天说地,说起成精的大蜘蛛、出土的玉扇坠儿、三彩的鼻烟壶,也说起在海边修墙阻挡洋兵登陆,直到有人问“谭嗣同是谁”,一时众声喧哗,掌柜王利发高声喝止“莫谈国事”。
这一幕被主创们认为是交响乐。新版《茶馆》中,所有人穿着白色上装黑色裤子,他们的台词都是冲着观众席吼出来的,仿佛不同乐器的独奏。交谈中,人们的语言开始重叠、覆盖,难辨彼此,成为一片嘈嘈切切的轰响,而王利发的“莫谈国事”,就成了指挥家的休止令,万籁归于沉寂。
如此三个“乐章”之后,大幕落下。幕布上出现三具骷髅,他们似乎对应着老中青三种年龄,又似乎对应王利发、常四爷、秦二爷的三种社会身份,又或者只是三具骷髅。他们仍在交谈不休,观众却听不见声音,只看到字幕上出现布莱希特的诗句: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
暮年的秦二爷理想崩塌,他引用了布莱希特的《金钱振奋人心的影响之歌》:“人们老是说金钱肮脏,/但你一缺少这世界便成了寒冷的地方。/而要是你付得起,且有大量金钱/作支持,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凯撒形容这是年轻时的布莱希特在与老年的老舍对话:“也可以说是年轻的布莱希特实现了老舍笔下秦二爷最后悟到的那个道理:趁年轻的时候,把所有的钱花在吃喝嫖赌上面。”
布莱希特诗歌《愿望清单》《黄昏之歌》《事物变化》《致同胞》也都被加入新版《茶馆》,两种语言文化的作品相互映照,构成一种全新的语境。
《茶馆》的第三幕在时间上离当代最近,凯撒觉得其中关于社会的机械化以及某种颓废的呈现是很接近欧洲视角的。“我们不希望只是呈现‘旧时代已经过去,放下过去才能走向光明的未来这样的主题。”凯撒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找来德国作家海纳·穆勒的戏剧《哈姆雷特机器》,那部作品同样探讨人们拒绝思考历史复杂性的倾向。
新版《茶馆》致敬了《哈姆雷特机器》的台词。舞台上,缠斗在一起的当代人发现一只麦克风,轮番上前诉说自己的困境:“我是一台打字机”“我是一台数据库”“我是自我的囚徒”。
在戏剧《哈姆雷特机器》中,饰演哈姆雷特的演员忽然向观众宣布:“我不是哈姆雷特。我不再扮演角色。我的台词言不及义。意象之血被思虑吸干。我的戏剧不再上演。身后的布景正被那些感到无趣的人撤走。我的戏对他们说话,如今与他们脱了干系。我也不再觉得有趣。我不想再演下去。”
新版《茶馆》,常四爷的饰演者陈明昊也做了异曲同工的表演。大幕落下,他独自在幕前来回走动,打电话向不同人说起自己的焦虑。这段演出中,字幕提示为“即兴表演”。演出当晚恰逢乌镇大雨,陈明昊说:“我不太想演了,可是我走不了,因为观众都在这待着。你说他们也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走……都在这躲雨来了?”
凯撒此前看过孟京辉的话剧《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主角陈明昊在戏中就有这样的即兴表演。他说服陈明昊继续在《茶馆》中即兴表演。“当然,演员走到幕布前仍然在表演。”凯撒承认,这段“即兴表演”也经过了几个月的准备,给出了参考台词,同样鼓励演员自由发挥。“这是另一层次的表演,演员会说,好吧,我没有离开角色,不过我现在试着做直接交流,关于我此刻存在的私密感受。”这几乎是三个多小时演出中观众反应最热烈的一段。
“我排这个戏好几个月,我痛苦死了,”陈明昊说,“但只有痛苦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