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宿怨中的民间立场与历史沉思

2018-11-22 11:26徐锡广
山花 2018年9期
关键词:银鱼立场文学

徐锡广

2012年《人民文学》第9期刊发了冉正万的《银鱼来》,如《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在该期卷首语所说的,“与前两年相比,本刊今年长篇发得少,同事们正在议论2012年会不会是长篇小说的‘小年的时候,收到了《银鱼来》……再去细读,这部长篇分明显出了并不那么安分守成的突破性价值。”[1]这是《人民文学》当期的压卷之作。正是借助这样的发表平台,“冉正万”“《银鱼来》”“贵州作家”等概念进入了当代读者的阅读视野,也由此被一部分坚守“精英文学阵营”的评论者关注。与此同时,由重庆出版社发行的《银鱼来》单行本,入选“2012花地华语文学榜年度小说”,受到当代著名评论家雷达等文学批评家的充分肯定,这足以体现这部小说本身的魅力。当然,这些都只是开始,对于它的深度阅读与理解,还需要一个相对较长的阅读时期及阅读受众持续的关注与探究。

一、乡野山林的风物书写:“四牙坝”的地理空间

这部小说以黔北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乡村——四牙坝——为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书写了“四牙坝”村民日常劳作、婚丧嫁娶与生老病死的生活场面,以及这个原始小村落在百年历史巨变中所受到的冲击与动荡。尤其是在纵向的历史叙事中,贯穿了从1935年至2007年发生的许多历史事件。例如,1935年国民党的“剿匪”行动、1937年日本侵华、1944年衡阳保卫战、1945年日本军队投降、1949年国民党溃逃台湾、1958年大炼钢铁、1968年对地富反坏右的批斗、1975年割资本主义尾巴、1997年矿区规划、2006年乡村生态旅游,等等。在这些时间节点上,交织着“四牙坝”范孙两家三代人之间的恩怨与中国近现代历史的诸多运动。在近百年的历史巨变中,呈现了范孙两家三代人的生活状态与命运变迁。小说以106岁的其为焦点人物,从他记忆中的一次拉银鱼(1935年农历4月6日)开始说起,追述了其一生经历的诸多事情。为此,“四牙坝”村民的“拉银鱼”活动与孙国帮的一生历程贯穿小说故事的整个过程。小说也涉及“四牙坝”众多村民、香溪乡公干人员、军阀兵匪、强盗流民、农业技术员、国民党将领及横渡乌江的红军等等。近五六十人的百年乡村叙事,也具体而微地呈现了近现代中国社会的历史巨变。

然而,最引读者关注的是,这部小说中充斥的一种地方性的风物书写。例如,黔北十万大山深处的莽林山野,是这部小说故事发生的舞台布景。它的地理风貌、山林洞穴、鸟虫蛇鱼、飞禽猛兽,构成了贵州黔北文学的独特风景。[2]在这种特定的风物地貌中生存,孕育了一种原始巫风的自然崇拜。这种自然崇拜的原始巫风,又融入到特定的地方信仰与民间习俗之中,丰富了乡土叙事的奇幻色彩。

纵观小说文本,拉银鱼、满月酒、女山魈、大娘托梦、鸭脚蛇异兆、赶鬼市、山野猛兽、土匪抢劫、道士灵符、哭嫁歌、滚筋术、山沟野合、洗骨记等,山野鬼巫文化与儒释道等三教九流混杂的习俗、信仰,为小说增添了一种颇具吸引力的传奇色彩。[3]例如,贯穿“四牙坝”村民百年生活的“拉银鱼”活动,不仅是一次集体的劳作,而且是这个地方村民的神圣仪式与地方命运的写照。每年农历四月上旬的一场大雨,是上天赐予“四牙坝”村民的财富。“听见大雨击打大地发出的声音,四牙坝人就会无比紧张和兴奋。虽然几百年来,每年都有这么一次,可他们从没有学会控制。每到这几天,他们就像列阵而待的士兵,神经被绷得紧紧的。有人急不可耐,有人坐立不安,有人喊痛快,有人喊受不了,有人悄悄哭泣,有人无缘无故打骂老婆孩子,有人突然之间对狗虫蚁野花野草都充满了敬畏。”[4]这是“四牙坝”村民一年中最庄重、最神圣的节日,是“大嘴巴洞”这位生育之神痛苦的分娩。大雨停下后,“大嘴巴洞”会发出一连串“喝啰喝啰”的响声,是生者面对生活的一种无词的哀吼。它容纳了自然崇拜、节日习俗和村寨命运,颇具生与死的象征意义。

二、家族恩怨的民间立场:范孙两家族三代人的兴衰起落

凡是翻阅这部作品的读者,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陕西作家陈忠实的《白鹿原》,这也成为一些评论者谈论的话题。[5]除了百年历史、乡村民间、宗族之争这三大常规要素之外,仅就故事内容和结构安排而言,在范孙两家的百年家族恩怨与时代变迁中,这部作品的故事结构与内容设置存在许多的契合之处,人物塑造及命运安排也有多处的相似点。例如,范家老二范若奎与孙家大儿子孙佑能之间的政治立场及命运,让人想起《白鹿原》中鹿家的鹿兆鹏与白家的白孝文;范家二娘杨玉环的命运,让人想到《白鹿原》中的田小娥;范继书的行踪与对“老祖公老祖婆刚到四牙坝时四牙坝”的寻找,让人想到《白鹿原》中的朱先生及他的儒教救国思想,等等。当然,《银鱼来》的乡野山林与范孙两家,绝然不是《白鹿原》中的关中乡土与白鹿两家。更多方面的差异与分离,是两部长篇力作独立生命的必然存在。例如,两部作品的主题寓意方面,就会发现其中的微妙差异:《白鹿原》的家族恩怨与历史巨变中,融注了家国情怀的文化反思;《银鱼来》的范孙两家在微妙琐碎的芥蒂隔阂中微显出中国老百姓互整、互斗的族内矛盾与暗自较量的民族性格,这是中国传统家族体系内血亲秩序的顽疾,也是中国人的劣根性。例如小说写1975年工作组发动群众互割资本主义尾巴。当然,在陈忠实的笔下,有一种中国读书人固有的家国情怀,尤其是在“耕读传家”的历史遗训中试图借此复活白鹿原上家族血脉的“精魂”。陈忠实思想上维系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生治学治世之路,也宣告了中国读书人之文化思想的历史局限。然而,如评论家雷达在《银鱼来》的研讨会上所言,“冉正万的突破不是刻意为之,他没有特别强调或者认证一个什么真理,或者煞有介事地告诉你,这是他写给你看的国民性,或者讴歌一下中华民族的精神什么的。”[6]

在笔者看来,最为可贵的是,在两部力作都以地方志和乡野奇闻为小说叙述的出发点,共同坚守了一种民间叙事的说史立场。在《银鱼来》的文本中,作者以106岁的孙国帮的立场及回忆的口吻展开叙述,这种以孙国帮的视角讲述历史的态度,是一种来自底层的民众声音,它不同于某种意识形态的官方立场。例如孙国帮逃出吴奇伟防区后,看到一支部队抢劫一个大户人家时,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最好离他们远点,不管是谁的部下,只要是背枪的都惹不起。”尤其是黄主任渴望从孙国帮的嘴里获得关于“万丈坑事件”中红军的“可歌可泣”之处时,孙国帮的叙述及立场完全是往事追忆中的个人口吻,也是作者对民间立场的坚守。也正如学者王春林所言,“从根本上说,冉正万之所以要在小说中特别设定这样一种百岁老人的叙事视角,也正是为了有效地完成透视表现百年命运沧桑的写作意图。正如同前面这个细节所显示的,这样的一种历史讲述,不仅绝对不同于黄主任们所期待的那样一种意识形态叙述,而且很显然更加接近于历史真相本身。应该注意到,作为一位历史的讲述者,孙国帮不仅不具备知识分子的身份,而且还差不多就是一位目不识丁的普通乡民。某种意义上,大约只有如同孙国帮这样一位普通乡民的叙述,才有可能从根本上还原历史演进的本来面目。”[7]正是这种基于民间立场的叙述视角,在跨越百年的历史巨变中,对于“四牙坝”村民而言,任何一次运动,他们都是茫然无知的“外人”,而他们也坚信“活自己的,别人的事一概不管”的做人原则。这种愚昧者的冷漠与面对世事的麻木,是近现代中国社会百年运动史上大部分老百姓們的生活底色。

三、娴熟老练的说书技能:超越单向思维的历史沉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借助传统章回小说与说书艺人的叙述手法,将范家与孙家两线交织拧结成一条麻花式的长线,用其作为线绳串联着从1935至2007年的诸多事件,形成了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顺着作家的文字阅读这部小说,就像吹气球一样,无论是故事还是人物,一点一点地膨胀起来,直至丰满、圆滚到顶点。故此,整部小说的故事叙述浑然一体、自然顺畅,干净利索、富有节奏。用评论家施战军教授的话说,“《银鱼来》沉实,鲜润,节奏不疾不徐,内里波翻浪卷。”[8]

与此同时,无论是孙国帮、范若昌、范若奎、杨玉环、孙佑能等核心角色,还是胡大娘、易得高、孙花容、罗稻香、孙佑贤等次要人物,作者对于人物角色的性格塑造,注重在故事情节中呈现人物,而不是刻意凸显其性格的某一面向。因此,小说人物都是具体而鲜活地生活在故事的情境之中,展现人性的丰富多样性。在这一点上,它充分展现了列夫·托尔斯泰的“心灵辩证法”,如其所言:“有人徒劳地把人想象成为坚强的,软弱的;善良的,凶恶的;聪明的,愚蠢的。人总是有时是这样的,有时是另一样的;有时坚强,有时软弱;有时明理,有时错乱;有时善良,有时凶恶。人不是一个确定的常数,而是某种变化着的。有时堕落、有时向上的东西。”[9]故事中的人物就摇摆在人性的两极之间,且每一个人因时因事的小心思、小伎俩,使其鲜活、丰满,这正是这部小说的又一闪亮之处。因此,无论是人物塑造,还是主题寓意,作者没有受制于某种观念、主题的左右,也不别有意图地指向某个目标或意念,而是以“讲故事者”的旁观立场,讲述一个个既不绝对善亦不绝对恶的鲜活小人物的生存与死亡。读者的阅读,就像渐渐地沉浸在说书艺人的声音里,听他不慌不忙地慢慢讲来……

冉正万在这部作品中充分体现出一种娴熟老练的说书技能,他近似模拟一位百岁老人孙国帮的记忆状态,越是久远的越是清晰、鲜活,越是靠近当下的越是散乱模糊,或许也以此折射解放后诸多运动的历史情态。因此,在作者冉正万的叙述中,在孙国帮老人的记忆里,百年的历史巨变呈现出一种碎片化、片段的、支离破碎的状态。读着读着,你会觉得,其实作者在一种不拘一格的琐碎记忆中,放弃了某种单一的立场、视角或观念,也不局限于某个主题,还归个体记忆的民间立场,告别历史本位的宏大叙事。这种还归个体记忆的民间立场,在历史巨变中将小人物的苦乐悲情及凄惨命运娓娓道来,却又不失历史的悲壮性与命运的哲思。例如,小说结尾处写到:“夜深人静,叭的一声脆响,从梦里惊醒的村民知道这是孙国帮和他的哑巴儿子又在做鞭炮了。”村里人在听到鞭炮声的同时,有一种“石头落地般的宽欣”。也如孙国帮在记忆的深处对于“过去”与“现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纠结,“他越来越喜欢做鞭炮,他把想不完全的事情全部裹在鞭炮里,也越来越喜欢听鞭炮的响声。仿佛叭的一声,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在这一刻不用分心,也无心可分。”[10]这样的故事结尾,无疑是对个体生命经历沧桑的回响,也是一种对于历史的隐喻。斩不断过去,忘不了往昔,作为历史“活化石”的孙国帮,他的长寿无疑是对历史的一种态度,他和他的鞭炮就像“这一方人的天籁之音”。一位百岁老人,伴着一个哑巴儿子,还有一串串断断续续响着的鞭炮,就像一幅简笔画,呈现出作者对这个村寨百年变迁的意象浓缩,无疑具有寓言般的象征意义。深邃、晦涩,却又丰富、复杂,耐人寻味。

注释:

[1] 施战军:《人民文学》2012年第9期“卷首语”。

[2] 向笔群 田原 郭思思:《乡土中国:新农村建设中的贵州文学研究》,中国书籍出版社2011年版。

[3]徐新建:《从文化到文学》,贵州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61-264页。

[4]冉正万:《银鱼来》,重庆出版社2012年版,第7页。

[5]例如《2012年长篇小说:图画、感觉与词语中的文学世界》,《文艺报》2013年1月4日;《一部艺术水准直逼<白鹿原>的长篇小说—读冉正万的<银鱼来>》,见http://www.yunnan.cn, 2012年1月8日;《<银鱼来>展现家族百年恩怨情仇》,《文艺报》2012年12月28日;《当他们谈论文学时,他们在谈论什么—评论家眼中的2012中国文学》,《中华读书报》2013年1月2日第5版等。

[6]雷达:《<银鱼来>的文化建构意义》,《贵州都市报》2013年1月14日第D04版。

[7]王春林:《新锐作家的异军崛起——2012年长篇小说创作一个侧面的考察》,《小说评论》2013年第1期,第21页。

[8]施战军:《人民文学》2012年第9期“卷首语”。

[9]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草婴译,上海译本出版社1982年版,译本序第4页。

[10]冉正万:《银鱼来》,重庆出版社2012年版,第3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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