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坤
102号公寓
我与世界相遇,我必与世界相蚀。
——苏格拉底
我搁浅的地方。数字编号也携有欲坠的姿势
在壁上蠕动如胶似漆的旧爱。四面之墙
爬山虎似只钟情于东方;藤叶竖起错乱的绿
远望去,灰色公寓如未成形的鱼;起风时
他方可耸动鳞片,来完成一次对入水的追悼。
在他面前,我总得提醒自己的渺小;谦卑地
从一楼数到六楼;而后惶恐地回答着他:
“日色竟会在送水大爷的喘息声中递增。”
关于他广为人知的内部,按序排列的房间
被认定是精致的器官,但我的存在却并不合法。
每当我踩在盘旋的楼梯,就如同在他幽闭的
喉道上延展一种公开的秘密:困兽犹斗?
他和我必须共享这种伤害,过分甜腻的独白
——带来的自我阉割。贴满小广告的内部
正好可以与我的痂痕附和。需要提防的也太多
比如深夜转动的棕熊右爪,西瓜皮,或不安的
键盘。而角落里,旧书堆伸出了巴别塔的恐惧:
“我即将会被插入比活着更为坚硬的刻度。”
每天,我们重复着上,也在重复着下
每天,迈出唯一的大门,清白如泡沫被倾吐;
彼此叹息声砰然裂开。门外行道树即将
合拢,光斑随处安下。“这闪烁其辞的一生
总要在夜里被结束。”是的,我相信
如果傍晚来袭,我就会拨通老家的電话。
山 雾*
早夭的假期。小轿车搭载身心的时差,
将旧我遣返。返回学校:你新的故乡。
两排黑色圆轮,行驶于历史的磁带;
锋利的速度使我们倒入山水画的留白。
——是雾。从群山之中升起云海,
在边缘处,卷出浪的永恒花期。
审美结束倦意的刹那,
万物突然被轻盈了起来。
(料想青山多妩媚呀,
掩面的白琵琶——)
为了识得真面目,我们涌入她的内部;
琵琶下,抖弦之泪在窗面上落几声鹤啼。
真是应景的行程:雨刷也扇动水制之翅。
越过美的朦胧,旁经的林木谦让出黄色小径。
“……未选择的路。”故地静待新一次的重游;
身后,皎白的雾仍是我无法涉足的谜。
*至贵阳途中高速路段
截面:秤
闪亮的照面。我错过他:
一个担着紫葡萄丛的挑夫。
根据身份、年龄,或者闲情的余量;
我与他被拨向失衡的两端。
宛如两扇远行的画轴,将牵扯的
热度收入其中,以束紧
我,正需反复越过的照面——
“他掩着头,藏掉
脸上的风景。”
旧草帽缔造出移动的黑色避难所,
他。小小的造物主经营着家的繁衍。
圆滑的扁担是第二个妻子。(是他,
冠以丈夫的名义唤回的肋骨)
左肩与右肩被设置为失控的天平,
左斜入右;导着时光的洪流
从不惑之年坠往熟知天命的截稿日。
晌午时分,硫磺般的焰火
更贪食左担的葡萄;他的葡萄
在篮中长成他。生活的茎
串接着无数个他。他蕴有坚硬的瘦。
右篮中,一把脱轨于此刻的杆秤
脱颖而出:细杆上缀满银色的吻痕。
明媚如星辰——
(盘中葡萄尚未脱枝的夜晚,他手中
称量几斤不寐的星辰。)
再一次回首时,我终于确定了
忍痛的比喻。
曾经,他也有笔直的脊椎,有完美
的身体。而生活不断搅进成长的内部;
添重的过程,无形的秤砣
漫过又一节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