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会刚
老大回到老家八字门的首要任务是选了两块地,一块是宅基地,一块是墓地。都是成捆的白花花的百元现钞成交,惊得八字门唯一的傻子染布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心里开了一回聪明孔:老大在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这是傻子的想法。聪明人的一致意见是:老大落叶归根,是想换一种活法,是一种新生活的开端。傻子与聪明人的看法往往是南辕北辙的。
老大其实不老,也不大,才五十五岁。按理说,是年富力强的当口,也是在江湖大展拳脚的时候,不应该落叶归根,不应该回老家挑选两块地,尤其是墓地。不管是傻子还是聪明人,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了,个个伸长脖子,等待老大在八字门这个小乡村大舞台上演一出好戏。
关于老大落叶归根的消息,其实老早就传开了。“回八字门去”,多年前就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老大在黄石的不同场合不止一次说出这句话。但几乎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那时的老大是多么风光的一个人,准确地说,现在的老大依旧是风光无限的一个人。有好事的八字门人毫不夸张地说,老大每年有一半时间在天上飞,落地时间也是准备往天上飞。显然,老大是黄石这座江南城市举足轻重的人物,这年头能称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是大老板还能是谁呢?老大就是大老板,涉足的产业包括房地产、餐饮、建材家装、物流、二手车交易等,一个巴掌数不过来。
老大是一个人回到八字门的,背个旅行包,一身运动装,挺休闲的样子。没走自己十几年前出资修建的八字门大马路,而是踩着儿时去上小学的乡间土路,悄悄地进了村子。这让八字门的人一时手足无措,犹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啥滋味。原以为,老大落叶归根,场面至少不亚于三年前退休的副局长刘仁贵。刘仁贵是个副县级干部,迄今为止是八字门最大的官儿。刘仁贵落叶归根时,七台还是八台小轿车,披红挂彩,鱼贯驶入八字门。早已等候在村口的威风锣鼓队,在鞭炮声中,锣鼓齐鸣,响彻云霄。刘仁贵像个首长一样,从车内下来,朝围观的乡亲们频频挥手致意。刘仁贵的婆娘,滚着一个水桶粗的腰,跟在后面,双手托着一个大盘子,里面装着花生糖、饼干、瓜子、杏仁,还有一支一支堆成小山样的香烟,逢人就献上盘子,等于献上了一份还乡见面礼。回村后,又连续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十张八仙桌,摆在八字门祠堂,全村人免费轮流吃喝。那几天,八字门的人个个吃得油光满面,连村里的家狗野狗都吃得两眼放光,把退休副局长刘仁贵的落叶归根活动推向了高潮。老大虽说没有行政级别,可盛传他上十亿的身价,不知要盖过刘仁贵多少倍。因此村人有理由期待,老大的落叶归根,流水席是肯定要吃的,甚至大戏要唱,电影要放。可不曾想到,老大竟然是一个人走小路空手拍巴掌回来的,这难免不让八字门人失望好一阵子。
老大回乡购买的宅基地,是一片早已废弃的旱厕地,旱厕地毗邻一座小山包,与村里房屋相距二三百米左右的样子,属八字门边缘地带。早些年,八字门人建私房,房屋是房屋,厕所是厕所,吃饭睡觉与拉屎撒尿是分得很开的。这是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生活习俗。后来,家家起了高楼,一栋比一栋盖得漂亮,盖得气派,村人也学城里人那样,将厕所建在自家屋内,家家都接上了自来水,拉屎撒尿再也不火急火燎往外跑了。于是以前成片的旱厕,随着日晒雨淋,垮的垮,塌的塌,成了一处新农村建设的卫生死角,令村长狗驼头疼不已。现在好了,老大一掷千金买下这块废弃地用作宅基地,等于帮村长狗驼解决了一个棘手难题。其实早些年,村长狗驼就动员老大回乡盖楼房,莫看外面有金山银山,最后都要回到八字门的华儿山。华儿山是八字门的祖坟山。老大还乡购买的墓地,就在华儿山上。狗驼当年甚至向老大拍胸脯承诺,八字门的土地,无论旱田还是湿地,无论朝南还是向北,随便挑任意选。可老大不为所动,这让村人很不解,各种风言风语就传开了,有说老大不是不愿意回来盖楼房,而是等时机回八字门盖一栋全中国最好的别墅。没人不相信老大的钱盖不成全中国最好的别墅。还有传说老大在全国各地至少买了一百栋房子,根本不在乎回八字门这个旮旯地盖楼房。退休干部刘仁贵退而不休,像喇叭一样在八字门四处广播,说“甩鸡巴的”不会回八字门了,骨子里他恨八字门,恨得牙痒痒的。打死他都不会回到八字门。刘仁贵一句“甩鸡巴的”,唤醒了村人尘封多年的苦涩记忆,也揭开了老大童年生活的一块旧伤疤。
老大的童年是不幸的,甚至是悲惨的。父亲在他十三岁那年患病去世了,母亲悲痛欲绝,夜里偷服农药也走了,丢下他与十岁的弟弟住在一间十平米的风雨飘摇的土坯房。真是穷呀,穷到什么程度呢,没有吃的,去田畈地挖野菜充饥。那年头,缺吃少穿是普遍现象,很快野菜被挖完了,连牛吃的青草都有人吃。老大就吃过青草,人饿极了,什么都能吃下,吃什么都是香的。可是,长期吃野菜青草也不行,老大老二兄弟俩只好轮流去乞讨。因为只有一条裤子,老大穿出门,老二就只能光屁股在家呆着。老二穿出门,在家光屁股的就是老大。一条黑不拉叽的裤子,哪经受得了兄弟俩如此折腾。裤裆吊线了,裤脚边磨卷了,裤扣缺了半边,兄弟俩常为此相互指责,都说是对方穿坏的。有次争得脸红脖子粗,老大一气之下,将裤子送去灶膛,一把火烧个精光。这下兄弟俩只好光屁股出门了。
当年十三岁的老大,身体正发育,光个屁股出门开始还不好意思,双手时不时捂着下身那个时硬时软的家伙。后来,习以为常,若无其事了。傻子染布与老大年纪不相上下,经常拿着烧火棍追着老大光溜溜的屁股戳。不知是哪位好事者,有一天傍晚掇着半边红艳艳的西瓜对老大说,你使劲甩鸡巴,使劲甩,不停歇地甩,如果把鸡巴甩得像檊面杖那样硬梆梆的,这半边西瓜就是你的。老大一听,口水雨滴般往下流。他很快甩起来,越甩越快,越甩越快,将一个十三岁少年的生殖器,甩得像一截钢筋头,坚粗无比。在村人此起彼伏的笑声中,老大捧着半边西瓜,一溜烟跑回了家。
半边地瓜,一个烤苕,两根玉米棒,三颗红酸枣……都能使老大兴奋而狂野地甩动起来,这几乎成了八字门那些年的傍晚一道独特而快活的风景。男人们看着兴奋,女人们看得尖叫,直到有一天傍晚,甩动的老大突然额头青筋暴露,双眼着火一般,嘴里癫狂地嗷嗷大叫,一道乳白色液体喷涌而出,如一道流星雨划过昏暗的夜空,围观村人的哄笑才戛然而止。有人猛然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大了,再不能开了。几个好心的大婶大妈,将各家多年不用的旧棉裤破衣服集中起来,缝缝补补,为老大老二兄弟各做了两套衣服。几年后,满十八的老大,穿着百家衣,报名参军了。为了一口饭,当兵是老大当时最好的选择。几年后,老大复员了,回到八字门,可再也找不到家。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不知在哪一年倒塌了。十多平米的老宅基地,被周围林立的楼房一点点蚕食了,无影无踪了。老二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家打工了,一直杳无音讯。村长狗驼可怜老大,安排他住进村里的仓库,一来给他一个窝,落个脚,避避风雨;二来让他顺带看管仓库,有个事做,混个嘴巴,免得无事生非。
可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晚上,两个年轻媳妇结伴去仓库偷新收的棉花,她们赤着脚,猫着身子,可细小的响动还是惊醒了老大。老大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大吼一声,又大吼一声,第三声吼叫震得仓库屋顶蛛网往下掉。两个年轻媳妇顿时吓得瘫痪棉花堆里,一个年轻媳妇当场尿了裤子。老大盯着棉花堆洇湿的一大块,突然声音变得温和了,脸上的表情也丰富起来。他让两个年轻媳妇躺在棉花堆上,不要怕,不就是拿一点棉花吗,只要满足一下他,整个仓库的棉花随便拿。两个年轻媳妇忙跪地作揖,哀求老大放她们一马,以后再也不敢来了。棉花堆得老高,都是晒了几个日头的,散发出阳光的味道。撞到一头饿虎嘴边的两头小肥羊,注定是老虎的一顿美味,撞到老大嘴边的两个年轻媳妇,注定是老大的一顿饕餮盛宴。这事很快传开了,传遍八字门。两个男人血红着眼睛抄起锄头直奔老大,联名锄奸。老大打着赤膊,喷着酒气,露出黑乎乎的胸毛,一个扫堂腿,又一个扫堂腿,将两把锄头瞬间弹退几米远。他顺势抓起仓库墙角一张锈迹斑斑的铁铧,足有三四百斤,举过头顶,两个男人吓得顾不上捡锄头,落荒而逃。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仓库肯定住不了。老大成了八字门一个孤魂恶魔,一到天黑,家家户户像防瘟疫一样,早早地关门闭户。尽管如此,还是经常出现东家的油壶丢了,西家的半瓶醋不见了,连村长狗驼家也未能幸免。狗驼儿媳的花裤头,丢了一条又一条……直到有一天,老大被抓进派出所,八字门人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时间一晃二十多年了。一天晚上,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的村长狗驼,无意瞥见了老大的身影。多年未见,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只是电视里的老大,白了胖了,披着红红的绶带,戴着大红花,春风满面,正接受手持话筒的记者采访。老大说了什么村长狗驼听不太懂,什么借船出海、借鸡下蛋,什么产业转型、腾笼换鸟,什么贸易一体化、生产一体化,等等等等。但有一点村长狗驼弄明白了,经过二十多年的打拼,穷光蛋老大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身价上十亿。这着实吓了村长狗驼一跳。很快,村里几个老者,还有村长狗驼一合计,第二天就进城找老大。老大一口答应了几位老人的请求,出资修建八字门祠堂。八字门祠堂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可在“破四旧”那阵子,一夜间被夷为平地。老大承诺按照原来祠堂的比例修复原貌,这可算是了却了几辈八字门人的夙愿呀!
新建的八字门祠堂,系三进四落式的砖木建筑,有大厅两栋、大小客房十间,占地五百平方米。正面牌坊式楼门上刻着“恩荣”二字,两边对联是:国宝乡贤宜承祖德,郎官甲弟当振家声。这座气势恢宏的八字门祠堂,盖过方圆十里八乡的所有祠堂,当之无愧成为样板工程。随后,老大出资扩建了八字门通往外面的马路,铺上沥青,比城里的公路还宽敞、亮堂。不久又修葺了八字门小学,装饰一新了八字门寺庙,让香火更加旺盛起来……每次慈善工程奠基或剪彩,老大都婉拒邀请,从不参加,低调得很。
虽然老大为八字门做了数不清的善事,可还是有少数人对他不待见,另眼相看。退休干部刘仁贵就是一个典型。当老大在废弃的旱厕地,用白石灰划出宅基线时,刘仁贵跳了出来,用一根水管将石灰线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理由是,那片废弃的旱厕,有一间是他刘仁贵的,他要收回行使旱厕的主权。这明显是无理取闹,连傻子染布都看出来了。刘仁贵早在退休前五六年,就回八字门审批到了一块地基,建了一栋欧式的漂亮小洋楼,那个旱厕顺理成章交公了。村长狗驼人老心明,劝刘仁贵顾大局,识大体,现在的老大不是过去的“甩鸡巴的”,现在的老大社会职务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是城里经常上电视的人物。如果惹毛了老大,老大一挥手,把整个八字门的地都圈了,随便搞点什么开发,到时八字门人连祖坟华儿山都保不住了。
老大呢,不争辩,不折腾,一个人钟不敲磬不响地在宅基地上干了起来,该拆的拆,该挖的挖,该清理的清理,该进的建筑材料,比如钢筋、水泥、黄沙、红砖等,一车一车地运回工地。这让村人又看傻了眼,别人家盖楼房,现场人声嘈杂,亲戚朋友齐上阵,忙得像上山打虎似的。老大呢,没有请一个大工,也没有请一个小工,所有的活儿都是他一双手干,一点不急,干得从容不迫,有板有眼。老大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要一个人盖一栋楼房?是脑子进了水,还是刻意秀一把给人看?老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八字门的聪明人吃不准拿不定,傻子染布脸上也直冒傻气。
有热心的村人前来工地帮忙,泥匠的技术活干不了,提个灰桶和个泥浆是可以的。但都被老大婉拒了。老大怕老乡们误会,恳切地解释自己早些年干过泥匠,手艺多年未用,差不多忘了。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他想抓住,一个人盖一栋房子,一来检验一下手艺,二来现在落叶归根了,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动动手,既锻炼了身体,又消磨了时光,何乐而不为呢。老大的解释,合情合理,说了掏心窝的话,可还是有人想不明白,或者根本不相信老大的话。他那么有钱,莫说盖一栋房子,盖十栋百栋,不都像上街买个菜一样方便吗,何必自找苦吃?再说,锻炼身体消磨时光的方式有很多种,退休干部刘仁贵每天清晨打太极拳,舞太极剑,就是一种很好的锻炼身体消磨时光的方式,为什么要凭一己之力盖一栋房子?
到底为了啥?退休干部刘仁贵指着村长狗驼的老鼻子,半天才叹口气,说狗驼呀狗驼,你白干了大半辈子村长,还没看出来吗,那个“甩鸡巴的”这次回乡,非同一般。他是落叶归根吗?根本不是。酒不办一桌,烟不甩一根,他这是回来算账,跟八字门人算总账。秋后算账,你们等着瞧吧。狗驼一脸迷茫,算啥账?早些年,老大穷得光屁股时八字门人待他不薄,当时我还把生产队的仓库让给他住,现在他富了待八字门也不错,做了大家有目共睹的善事。有啥总账可算的?刘仁贵欲言又止,摇摇头,气得朝狗驼放了一个响屁。
老大一点不像养尊处优的大老板,舞起手中的泥刀像耍杂技一样灵活。看来,早年学过的泥匠手艺,一点儿都没荒废。很快,宅基地平整出来了。基脚也用规划不一的石块,严丝合缝地垒起来了。此时,村人才猛然发现,这块废弃的厕所地,如一位粗鄙的村姑摇身变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漂亮小姐,露出她超凡脱俗的容颜。真是一块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呀,村里几位老者,还有村长狗驼,一致由衷地赞叹。当初怎么没看出来呢,这块宅基地,与八字门正好形成了一个伞形,宅基地是伞的把柄点,而八字门如同一面撑开的大伞。或者说,整个八字门由这块看似不起眼的宅基地辐射开去,这里是原点,是中心点。有人不由地暗暗骂了一句,甩鸡巴的,难怪花重金买下这块废弃的旱厕地,原来心中早就打好了主意。
傻子染布时不时出现在老大的工地上,老大不让他干,傻子不理,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傻笑着挑土、搬砖、和泥浆,干得十分起劲。老大不能跟一个傻子较真,只好听之任之。当然,傻子的干没有白干,老大每次将乡亲们送来的饭菜,匀一部分给染布吃。老大平时没有开火,在宅基地旁边,临时搭了一个简易的板房,平时吃睡就在里面。每餐的饭菜都是村人送过来的,张家送一餐,李家送一餐,王家送一餐,家家争先恐后地送。本来老大不让村人送,可是热情的父老乡亲哪里肯呢。这些年来,老大为村里做的善事,一件件一桩桩,村人都惦记着呢。难得老大回来盖房子,这不是个天赐报恩的机会吗?不仅送,还把自家最好的食物都拿出来,变着法子做成美味可口的菜肴,像贡品一样送到老大的板房。村长狗驼统计了一下,整个八字门百余户人家,除了傻子染布与退休干部刘仁贵,其他的都行动起来了。为了维持送饭秩序,村长狗驼制了一个表,家家户户按顺序送,轮到谁家送谁就按时送到。多年后,老大又吃起了百家饭。
除了傻子染布,工地上还时不时出现退休干部刘仁贵幽灵般的身影。他什么话都不说,剪着双手,像领导干部视察某个重点工程一样。眼见老大的私宅一点一点地起来了,刘仁贵脸色越来越难看,见到男人一个恶相,见到女人一个恶相,见到小孩一个恶相,见到傻子染布累得抽筋的样子更是一脸的凶神恶煞相。傻子染布呢,总是露出怪怪的模样朝刘仁贵口水直流地傻笑。可是没过多久,刘仁贵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笑意像春天绽放的花蕾收都收不住。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大没有像八字门人想象的那样,盖一栋全中国最豪华的别墅,相反,他亲手一砖一瓦垒起的,竟是一栋简陋的平房,红砖,黑瓦,白墙。结构呢,也是古老的格局,两边房间,中间堂屋。这间和尚庙一样的平房,在八字门成片的气派恢宏的高楼映衬下,显得是那么的孤零、落寞,如一个自卑的人偏居一隅独自暗泣。村人如集体中了风,个个惊得张大嘴巴合不拢。
一个八字门最有钱的人,却要居住最简陋的房子,且是自己一手一脚垒起来的,这到底为什么?老大的惊世骇俗之举,如大地星辰突现百年不遇的天文异象,让八字门这个小山村一夜间笼罩着一层诡异的不祥色彩。退休干部刘仁贵的喇叭又四处广播起来,甩鸡巴的这么有钱,却自己动手盖一间最简陋的平房居住,你们这些吃着用着享受着“甩鸡巴的”带来无限好处的八字门人,凭什么住高楼?凭什么吃好的喝好的?你们这些人良心何在?被狗吃了?你们晚上能睡个囫囵觉吗?
退休干部刘仁贵的话,让八字门人一个个后脑勺发凉,后脊骨发冷,见了老大像大白天撞到鬼,一个个绕道而行。傻子染布却不以为然,他逢人就手舞足蹈夸老大盖平房好,住平房好。有什么好?傻子有傻子的说法,他说住平房的人,将来死了灵魂可以升天,轮回再做人。而住高楼大厦的人,只能下地狱,甚至是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傻子的“歪理邪说”自然遭到聪明人的一致谴责,甚至是责骂。真是个傻子,百年不遇的傻子!为什么住平房的人死后能升天,而住高楼大厦的人死后就得下地狱?傻子歪着一张嘴叽哩哗啦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每次在众人的威胁和恐吓声中落荒而逃。如果不是跑得快,肯定会挨雨点般的砖头和不长眼的棍棒。
渐渐地,村人远离了老大。老大呢,住进新居后,平时几乎不出门,也极少与乡亲们来往,他一个人在家干什么呢?他将新居四周围了一个院子,退休干部刘仁贵的小洋楼也围了一个院子。老大不像刘仁贵在院子里栽瓜种菜,而是种上了叫不上名字的野草,当然,你说是野菜也可以,反正,那些野生植物长得形态各异,青绿绿一片,极其茂盛,煞是喜人。有一次,傻子染布趁老大不注意,偷偷扯了一把拿回家炒了吃,结果苦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连几个星期见人呸呸地吐个不停。本来,萝卜白菜,各人所爱,你栽花,我养草,都是个人爱好而己,谁也没碍着谁。许多城里的退休老人闲来无事,在阳台甚至在楼道口,养花弄草,闲情逸致,既绿色,又健康,自是一番天伦之乐。可老大的种草行为,却让八字门人十分不安,每天像防贼一样警惕着。也难怪,八字门是农村,不是城市,在城市你整天侍花弄草叫修身养性,在农村你整天侍花弄草就是丢丑卖乖。
退休干部刘仁贵每天像个私人侦探,监视着老大的一举一动,很快又有了重大发现。老大除了在自家院子里种草劳作外,基本上不开伙弄饭。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刘仁贵留意到老大的房顶根本不冒烟。判断八字门谁家吃没吃饭,何时吃的,一天吃了几餐,无须开口,只看他家屋顶冒烟情况就知道了。不开火那老大平时吃什么呢?当然,不开火不等于没有吃,现在,吃的东西忒多了,速食、熟食、膨化食品,都可以不加热,开袋即食。
有时,村人会看到老大出门,沿着村前的大马路,快走或漫步,如果遇到天气晴好,云淡风轻,他会多走几步,走到八字门不远的凤凰山上,直到天擦黑才返回。没人知道他呆在山上干什么,凤凰山上有百年老树,有各种好听的鸟鸣声,还有野花野草和野果,有看的,有听的,还有吃的,有什么地方比凤凰山上更令人流连忘返呢?老大呢,似乎尝到了凤凰山上的甜头,经常早上进山,晚上下山,一个人呆在山上一整天,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老大简陋的平房房顶,终于冒出丝丝缕缕的炊烟。是傻子染布最先发现的,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像得到了一个天大的消息,奔走相告。很快,村人听到老大家传出劈里啪拉的鞭炮声,一阵紧似一阵,打破了八字门傍晚的宁静。有好事者寻声过来,纷纷猜测老大为何突然燃放鞭炮?有个消息灵通人士说,老大在贺屋,请了一屋子贵客,有生意场上的朋友,也有政府要员,正吃喝得欢腾呢!八字门有个老规矩,谁家新居落成后,都要请亲朋好友来大吃大喝一顿,是谓贺屋。
有人不解地问,贺屋不唱戏吗?
唱什么戏,老大不爱听戏。
贺屋是喜事,为啥不请一下八字门的人,至少要请一下村长狗驼吧?
你以为狗驼算老几,在老大面前,统统算个屁。
大家正七嘴八舌时,村长狗驼过来了,一步三摇,像在太空中飘移。显然,村长狗驼也是被热烈的鞭炮声吸引过来的。他环顾四周,说大家脑袋都进水了是不是?老大贺屋请了这个请了那个,你看他屋前屋后,一辆小车都没有,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客人能从天上飞来?村人这才醒悟过来,老大屋前屋后,的确空空如也,连飞鸟都没有一只。那老大家传出的鞭炮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大没有亲戚,没有七大姑八大姨。一个名闻四方的大老板,居然没有几个像模像样的亲戚。当然,这话说得不完全是事实。老大是有亲戚的,他不可能像孙猴子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早些年,他家里穷,父母死得早,加上回乡后,偷鸡摸狗,声名恶噪,亲戚朋友先后与他“竖了路”,断绝了往来。
天黑了,鞭炮声也歇了下来,可一板一眼的京剧唱腔却咿咿呀呀地响了起来。远看老大的平房内,灯火通明,似有烟雾袅袅升起,吃饱喝足的客人们,开始打麻将,吆喝声,拍打声,甚至尖叫声,响成了一个戏台。村人更加好奇了,人人一脸惊愕,老大家的客人,似乎有十好几桌,否则不可能如此热闹。傻子染布终于按捺不住,像记者一样敏捷地潜入现场,可惜他不是记者,是傻子,否则会采写出一篇轰动全国的新闻报道。傻子染布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看到。空空的房屋里,只有老大一个人,像说单口相声一样,说学逗唱,手舞足蹈。桌上呢,没有鸡鸭鱼肉,也没有红酒白酒啤酒,除了一台录音机,只有几盘叫不上名字的野菜,或者是野草,反正没有人认识它们。原来,那铺天盖地的鞭炮声,是从录音机里无休无止“唱”出来的。
第二天傍晚,退休干部刘仁贵打着酒嗝,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村长狗驼家。狗驼笑呵呵地一把将刘仁贵按在堂屋的八仙椅上,毕恭毕敬地递上烟,沏上茶。刘仁贵操着首长般的口吻对狗驼说,怎么样,我说了八字门人要吃那个“甩鸡巴”的亏,现在是不是证实了?更大的亏还在后头,信不?不等村长狗驼张口,刘仁贵站起来,用手指头不停地敲击面前的八仙桌,你看看,不声不响地回来了,烟不甩一根,酒不办一桌,买了一块旱厕地,盖了这么一间和尚庙式的平房,从他妈的不开火,一天到晚钻凤凰山。装疯卖傻,唱鬼把戏……一个据称上十亿的大老板,这一切正常吗?这他妈的太不正常了。
这回村长狗驼似乎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明天我们一起去趟黄石,非去一趟不可。刘仁贵打了个酒嗝,去摸一摸那个“甩鸡巴”的底儿,八成,这个家伙破产了,回八字门是走投无路了。哼,装他妈的什么大老板,穷鬼一个。
在互联网大数据时代,要摸清一个人的老底不是一件难事。刘仁贵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找到一家地下私人侦探所,给了一笔中介费,不到三天,关于老大的详细信息源源不断地汇总来了。原来老大的发家史相当富有传奇色彩,一点不比电视剧情差。当年犯事入狱后,在号子里蹲了五年,期间认识了一位牢友,姓童,个头矮小,脸上长满小斑。老大从小缺吃少喝,可却长得腰圆体壮,身板挺直,在劳改中经常关照童牢友,曾几拳头将欺负童牢友的狱霸打得服服帖帖。关系熟络后,得知这位其貌不扬的人,竟是一位房地产大老板,因行贿被举报,锒铛入狱。吃了几年牢饭后,老大出来了,先后干过搬运工、矿工、票贩子和私人保镖,中间被一富婆包养过半年。后来在一个开业的酒店现场,当保安的老大与出席的嘉宾童老板不期而遇。从此,老大便跟着童老板,既当司机,又当保镖,鞍前马后地服侍着。直到十年前的那场车祸兀自改变了这一切。当时老大陪童老板南下广州谈一笔生意,老大驾车,在广深高速路上,十几辆车连环相撞,童老板当场身亡。老大左臂右腿骨折,捡回一条命,拖着病体帮童老板妻子处理完后事,一来二往,老大与童老板妻子好上了。童老板打拼一生积累上十个亿的财富,转眼成了老大的。
既然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砸中老大,他为啥要一个人悄悄地回到八字门,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如果真的是想换一种活法,那这个代价也忒大了?这个谜一样的故事,传出来几个版本。一是老大与童妻度过了蜜月期,关系交恶,分道扬镳了。二是女人又有了新欢,一脚将老大踹了。三是老大落叶归根心切,与那个女人好说好散,和平分手。真真假假,难以证伪。世上有些事情本身就很复杂,大数据这把大剪刀再锋利,有时也剪不断理还乱。
老大呢,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只是上凤凰山,比以前更勤了,有时钻进山林一连几天不下山,也不知道他在深山老林里干什么。村人对老大的怪异行为越来越不解了,如避一个瘟神敬而远之。倒是村里唯一的傻子染布,像个猎狗一样,有事无事尾随老大进出凤凰山。既不走近,也不贴身,不远不近地吊着。
一天凌晨二三点的样子,八字门进入了深沉的梦乡。傻子染布鬼魂一样游荡在村口,一眼瞅见一辆红色小车,鱼儿一样驶到老大的平房前。一个红衣女子,风一样飘出来,飘进了老大的家。染布顿时来了兴趣,慢慢靠近,猴子一样爬上老大的窗台,使劲往里瞅。里面无疑在演一出好戏。戏演得好不好,演员说了不算,观众说了算。此时此刻,傻子染布一个观众说了算。染布边看边流口水,流了一会儿,却不停地摇头,挺不满意的样子。一个连傻子都不满意的剧情,肯定是沉闷的、乏味的、无趣的。也许太不满意了,傻子染布一个激灵,手一松脚一滑,整个身子扑通一声,从一米多高的窗台上重重摔下来,痛得杀猪般嚎叫。
活该。村人骂傻子罪有应得,怎么没有摔死呢,摔死了才好。
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染布,再也不能尾随老大进出凤凰山了。关于老大的生活,越来越像一个琢磨不透的谜。渐渐地,老大从八字门人视野里消失了,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村人突然发现,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老大的身影了。村长狗驼率领几个青壮劳力四处寻找。他们直奔凤凰山。果然,在一处山洼地,看到老大蜷曲着身子,人早已死了,身体腐烂,发出恶臭。赶紧报警。警察很快来了。是自杀,谋杀,还是意外事故?一周后,尸检结果出来了,令八字门人不敢相信的是,老大肚子里塞满了各种野草野菜及未消化的野果,有猫爪、婆婆丁、益母艾、刺五加、牛口舌、薏草、野慈姑、淡竹叶、天门冬、火炭母草、野苋等等,而致他毙命的,是吃了一种叫苍耳子的毒草。警察由此推出结论,老大长期食用凤凰山上的野生植物,不幸中毒而亡。
华儿山的墓地是现成的。老大回来时就买好了。八字门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松柏、最高、村长狗驼,三人组成了一个治丧班子,吹吹打打,为老大举行了一个场面宏大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