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术洋
老武喝醉了。
在自家屋里,和自己老婆喝的。醉了,而且流了眼泪。
他老婆把他扶上床。脱鞋、洗脚、脱衣、脱裤,还将一瓶矿泉水放在床头柜上,反复叮嘱了他几次。
他老婆没有一点怨言,一点怨气。
要是以前,非得唧唧呱呱说一阵子,诸如干脆你和酒结婚、喝醉、喝死、别回来等等。
话还得从去年说起。
老武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高不成低不就的,经过三次跳槽,最终落户一家饲料公司,和所学的土木建筑专业一点都不沾边。小伙子倒也手脚勤快,舍得吃苦,忍辱负重,八面玲珑,升任销售副经理。昨年生了二胎,是一个胖小子。老武眉开眼笑,见人都散烟。当然,他和老婆也十分喜欢上小学三年级的孙女。问题就来了,非常现实,逼人、烦人:老武在乡镇工作,是标准的“住校生”;老婆在校教书;儿子儿媳一天都在外打拼,该出差的要出差,该加班的肯定加班,小孙女谁照顾?
小孙女一定不能输在教育的起跑线上。
亲家母事情倒不多,但终究只是一个小学文化。之所以将小孙女带在身边,就是怕在启蒙教育阶段上出问题。小孙女和父母见面,只有周五老武和老婆回到县城儿子的家时一家才聚齐。孙女和父母聚少离多。这是老武揪心的事,也是一道翻不过的坎。
“你去找找你的学生吧。”老婆说。
“人家现在是县教体局副局长。”老武说。
“你不去找,孙娃娃的事那你管!”老婆撂下这句话上课去了。
老武怕了。
一说到孙儿孙女,老武只想哭。孙女读三年级,在老婆班上,虽说放心但总感觉与县城的娃娃有差距。具体差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孙儿马上满周岁,由亲家母在城里带着,只能管吃饱穿暖。
老武有刘副局长的电话。
刘是他的得意门生,是老武参加工作后带的第一个毕业班学生。刘那年考上中师,委实让老武长了脸面,说话底气十足,教起书来意气风发。刘实现了该乡考中师中专零的突破,乡政府为此还召开了专门的教育工作会议,老武作为代表做了题为《我是教育人,我骄傲》的发言。
老武给刘打过三次电话。一次说在外地出差,一次说在学校调研,一次说老家来人了。
“打了没有?”
“打了。”
“他表态没有?”
“人家忙得很,哪有时间召见我。”老武歪声恶气地说。
“你就是不想找蛮。”
老武窝着一肚子火。
安顿好孙女后,老武找了几个老哥们喝了一顿酒。没醉,不敢醉,因为老婆摔门出去了。
老武和刘坐在一张桌上了,零距离接触,是在老婆摔门出去的第二个周五晚上。是刘给老武打的电话,理由是约了几个同班同学和老师聚聚。
老武有些感动。准确地说,来了五个同学。有读书听话作业认真的、脑壳最烂的、还有让他最不放心调皮捣蛋的。桌上气氛融洽。谈的最多的,是当年老武当班主任怎样怎样辛苦,怎样怎样关爱学生,语文教得怎样怎样生动。特别是老武为了管好学生和学生一起住寝室,怎样怎样严格管理。
饭桌上,老武放下了老师架子,特别温和,杯来杯去,自然而然喝得多了。
“武老师,好羡慕你和师娘,生活有规律,乡下空气清新……”刘副局长顺势说道,“如今一儿一女,完美的好字,儿孙满堂”。
“好个铲铲,你不晓得当老师的苦衷,你们一天高高在上……”老武有些来情绪了。
刘脸上红了一阵。武老师怎么了?刘趁上厕所之机,提前买了单,本身想和老师好好交流交流,看看老师要说什么。哎,前段时间事情确实多,根本抽不出时间。
“咋样了?”老婆轻言细语地问。
“啥子咋样?”老武没好气地说。
时间缓缓流淌。就像老武老婆学校的“兰花草”铃声,该响的时候准时响,不该响的时候它就静静地在音响室呆着。
“老武,早点回来。”老婆在电话里说。
老武的老婆有一件事瞒着老武,藏在心里,接近半个月。
那天刚下课,校长喊住了老武的老婆。
“局里分管人事的副局长来电征求意见,问你愿不愿到城南会客厅小学……”
老武的老婆走出校长办公室时,正是傍晚时分。暖洋洋的晚霞照在她的身上,恰巧几只归巢的鸟儿从头上飞过,她脸上洋溢着幸福开心的笑容。校长说了什么,她记不大清楚,只记得:一是她是县里的数学骨干教师,二是她孙儿孙女很小,三是愿不愿意到会客厅小学。
老武下了班,没在场镇上溜达,径直回了家。
桌上摆了三个菜。一盘范家卤肉(这家饭馆的菜很怪,卤肉炒了卖),一盘红烧猪脚,一盘油炸花生(他老婆的拿手菜)。
老武纳闷极了。今天是啥日子?老武反复想,想不出个名堂,也找不到任何记忆。老武有个习惯,下班了总会在场镇上转悠,街道干净不?今晚文化广场有啥活动不?摆摊设点的收了不?……老武是外地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师毕业分配到这儿,与一民办教师结婚,教书育人生儿育女……任文办主任……乡政府干部……老武写得一手好字,人称仙游一支笔……
“有啥事?”老武喝了有三四两了。
“你猜。”老婆笑而不语。
老武有点晕。
“老武,老武,我有事找你。”教体局齐局长喊。躲是躲不过了,老武就在走廊上站住。上个月老武到县教育局办事,本想到刘办公室坐坐,说说老婆的事,走到门口折回去,又折转来,来回几次。老武还是走了,偏又撞到齐局长。他和齐是认识的。早在二十年前,他当文办主任,齐还是文办管辖学校的校长,只不过人家现在是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县教育局长,而他呢?依然是乡党政办主任。
“老武,我们上个月到你们学校来,督促‘421’项目落实情况,主要是想听听教师的呼声……城乡共建,资源互补……”
老武听得不认真,也没在意,给我说这些有啥用,你该倾听你倾听,你该督促你督促,关我啥事?那是你的事,你的责任。
老武又喝了三杯。
“你看这是啥?”老婆拿出一张纸,红头文件,盖有鲜红大印。关于老武老婆到城南会客厅小学的调令。
老武连干了三杯。
半夜时分,老武酒醒,渴醒的。
他踉踉跄跄拉开了窗帘,那晚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
他偏偏倒倒走到茶几旁,拿了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咕咚”灌下三口。
妈的,怎么这样辣口,老婆不是放了什么进矿泉水?
哦,老婆的矿泉水是放在床头柜上的,老武依稀记得。慢慢的有些记忆,却很模糊。自己的得意门生刘,曾在自己手下当兵的齐局长,自己多年的老婆,乖巧的孙儿孙女。还好,自己吐了,没有吐到那张盖有鲜红印章的纸上。
老武睡了。
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