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迟迟
坳中人
正午的光进入是枝裕和①的电影
他们两人在那里站成一张阿宝色的海报
一个话剧或短片中的桥段
在山坳的舞台中,一座桥连通
他们的童年和青年,他们从桥上
走过后又返回,仿佛循环的脉冲电流
他妹妹的笑声坠入幽谷,在时间的溪流上
秋天的白鹭成为胶片机中的远景
他近景的手斜倚着栏杆,慵懒地看向
他们俩人的平行世界,群山是空无的景象
幻觉的存在和鹅卵石般的细节开始清晰
在金潭原的旷野,月光飞过一都河岸
他们晃荡的书包是田畦上的禾垛
渡轮的轰鸣在汛期的某个下午回潮
他在炎热的沙滩上滚着铁环,和他的朋友们
牛和狗在村庄的晚宴中完美消逝
妹妹在后面追他们,在超越他们
年轮的轴线上,在他人生的航标中
是否可以寻回那个哲学的答案
——青春的书页隆隆作响。
①是枝裕和:日本电影导演。
田中人
从金潭原的旷野打望
望云峰山峦的风力发电塔
像起航的星际飞船,在时间的曲率上
那巨大的钢板叶轮,跳跃万有引力
穿过黑洞和想象的星系
他成了一幅布面油画中的二维虚影
梵高的画笔在那里收割晚稻的色彩
缤纷的童年是棱镜中的虹桥
他课本上画过的战机从这里飞去芷江
跨越雪峰山脉,他爷爷曾骑马
在田垄中喝锡壶中的凉开水,奶奶新婚的嫁衣
是祝福的旗帜。而他将从这里
走向一个完整和虚无的圆,在这个下午
白昼时光像叙事的老电影
他站在电线杆的长镜头下——
一个没有同类的外星人。扩音喇叭
是旋转在他头顶的时空对接机
他站在那里,像是返航
又像是启程。在这个公正明亮的午后
一都河迢递的神迹,在她子嗣们的身上
显现命运的白光,他将去往哪儿?
(——遥远的外太空,
旅行者2号已飞越冥王星。)
楼中人
他站在他学校的默片电影中
黑板荧幕上的雪花白点
微弱的电视信号源,时有时无
他听到广播磁带中放映,秋日山泉
叮咚喧响的词句,孩子们在操场上集合
那些熟透的水果在田畦和草坪中
咿呀奔跑,他们甩动的红领巾
漂白了九零年代。他读遍了
这里的每间教室,从一年级到四年级
从算学到语文,然后是美术和自然
他走过他小时候走过的教学楼梯
课堂上的校务日志,仿佛从未擦拭
他站在那儿,像是刚刚放学的值日生
他人生的第一堂课还未结束
老师们布置的考题,还未交上
正确的答卷。他回到这里
站在摄影师的取景框中,背诵那首
稚嫩的唐诗。他的小伙伴们
步入青年的河流,散落溪谷
美丽的邻桌女孩是否步入婚姻的围城
他曾在这里认知金潭原上的万物
学习花草和鸟禽的名姓,而现在
他愿回到蒙昧和无垠的乡愁
廊中人
首先看到的是那片白光
从窗棂的电影幕布上投射下来
他们站在走廊上,形成完整的坐标
两条轴线指向分针和时针
那个专制的导演,正在调整
他的机位和他们的站姿,他们的神态
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内容,他妹妹的手
像清代的丝绒,跨过他的肩,他的双亲靠向
木质花纹的墙体,在他们后面
是一口春天的水塘,魏源曾站在那里
注目望云峰,更远处是雪峰山脉
黄金般的心灵。他的眼神在一种
莫名空洞和虚幻的情绪中折叠
他看到他们家族梦中的锚,在月光下的金潭原
挖掘盐和肥料。历史的散文排列在
魏源故居的展览中,“师夷长技以制夷”
——祖辈们革命和变法的诗歌
是灰烬中的钻石,“邵邑淳良”②的牌匾
悬挂在新的厅堂,纸花在万年历的天空飘洒
溪河流转,他们和他们的袍泽
是这幕剧中的生角与旦角
脸上泛出瓷器陈酿的荣光。
②邵邑淳良:魏源祖父孝立公乐善好施,在一次饥馑中,代全乡大众交纳赋税,受到县令称誉,是时邵阳县令卢大经题赠“邵邑淳良”木匾。现悬挂于魏源故居正厅迎门正墙上方,以示后人。
坪中人
他的祖母坐在他分镜头的中间
《步履不停》③中的电影脚本
一首长诗最后章节中的定语,在那位
年迈老人的脸上,升腾起乳白
与鹅黄混杂的迷雾。他们并排站立在
屋顶的水泥坪上,身后的远山是一块
可以抠像的绿布。他会在视频剪接软件中
沿着时间线的振幅变幻逝去的场景
那是三代同堂记忆中的相对论,一都河
在金潭原的旷野发出恒久的回音
他祖母浑浊的双眼此刻正看向古代的天空
那儿,先辈们化作星辰上的神祇
彻夜照耀这座庭院。他儿时的宗教和圣母
如今已进入一部交响乐垂暮的晚年
她老了,他们站在那儿,他和妹妹
和他的父母,像护卫的丫鬟与仆从
一座霜霭中的青铜雕像,她老了
那颤抖的双手似乎仍会将他们环绕
她九十年的生活超越了苏格拉底
和庄子的哲学。她老了,让夕照的余光
在她脸上永远闪耀,让她成为
宝庆府④那个多情的小姐,让她的子孙
像她的初恋情郎一样爱她
让故乡充满福祉,愿这首颂歌庇佑族人
③步履不停:是枝裕和拍攝电影名。
④宝庆府:湖南省邵阳市旧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