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828年魏源已正式涉佛,但作于同期的《武林纪游十首》却体现了诗人两种矛盾的心态,既有佛教的出世,又有儒家的积极入世,魏源甚至把两者当作对立的、矛盾的处世方法。同时也可从中管窥魏源早期涉佛的幽微矛盾心态。
关键词:魏源 《武林纪游十首》 经世致用 涉佛心态
魏源是我国近代历史上著名的思想家,由于世俗的偏见,往往只重视魏源的经世致用之学,而忽视其佛学思想,甚至对其入佛多有微词,这是人们对佛教的偏见和对魏源知之不深的缘故。近年来,已有学者开始正视他的佛学思想,在“纪念魏源200周年诞辰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就有易重廉和丁平一两位先生的论文是专谈魏源佛学思想的,故而魏源入佛之因、佛学思想的表现及其对后世的影响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发表了一些不同的见解,特别是对于魏源“入佛”原因多有自己观点。纵观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笔者认为,考究魏源的一生,终与佛学相缠绵。幼年、少年耳濡目染,早有佛家慧根;青壮年钟情于禅宗,后来专攻净土宗,晚年遁入空门,虽然从表面上看,魏源似乎出儒入佛,从积极的经世到消极的出世,是矛盾对立的,但是魏源一生的所作所为从本质上来看,经世致用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佛教始终是他实现经世理想的手段和一种区别于传统的新的方式。
在魏源作品中,魏源始终没有直接阐发其涉佛原因和心态的作品,只能散见于他的诗文集中,尤其是他的山水诗。其中也有学者试图通过分析其山水诗来探究其佛学观点和入佛原因。在研究魏源山水诗的过程中,笔者发现其中有一组山水诗《武林纪游十首呈钱伊菴居士》却非常特殊,不像魏源其它诗歌,把山水之美和佛教的审美意境完美结合,塑造了“清新自然”的审美意境,体现诗人超然物外的禅情佛意。这组山水诗,体现出来的是诗人矛盾的心态:一方面眷恋山水之美,清幽超然的意境;另一方面却又猛然醒悟到应该要建功立业,感觉是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和挣扎,是把儒家和佛教的对立,而不是融合。因而可以说这组诗歌就是研究魏源早期涉佛心态的重要文献资料,其中“出世”与“入世”的纠结,山林之隐的志趣与“亡羊补”的理想交错其中。
一、《武林纪游十首》成诗时间考证
关于《武林纪游十首》成诗的时间,据魏耆《邵阳魏府君事略》云:“戊子,游浙江杭州,晤钱伊痷居士东甫,从闻释典,求出世之要,潜心禅理,博览经藏。延曦润、慈峰两法师,讲《楞严》《法乘》诸大典。”又据陈其泰、刘兰肖主编的《魏源评传》载:“魏源在道光八年开始学佛,当年仲夏,魏源游杭州,经龚自珍介绍,结识了著名学者钱林,留钱府月余。”从现存的中华书局出版的《魏源集》收集的该组诗歌,前有诗注云:“时寓师之宅月余,临行纪此志感。”由此可见,该组诗歌应该成诗于1828年,至于是否是该年夏季,值得考虑。如《武林纪游》其八云:“曳舟破冰澌,踏林惊冻雀。”又如《武林纪游》其十:“月来水空明,中有云影吐。湖风吹梦凉,人在冰壶语。”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这不是夏季风景的描写,但结合所有现存资料可以看出,魏源写这一组诗的时间应是戊子道光八年秋冬之际。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看出,时年魏源大约是35岁,正式接触佛学思想。但是由于是涉佛早期,还没有很好地调和两者之间的关系,再加上其它的原因,因而这组诗歌表面上体现了魏源游武林山水时的一种矛盾心态。但在思想深度上来讲,在一定程度上再现了魏源早期涉佛的幽微复杂心态。
二、《武林纪游十首》中两种矛盾心态的解读
陆机在《文赋》中提出“诗缘情而绮靡”的观点,诗歌是一种抒情性较强的文学体裁,魏源在山水诗中也赋予了自己强烈的情感,通过诗歌体现出的情感也可以分析隐藏在其中的思想。魏源对自己的山水诗期许很高,所以魏源的山水诗往往成了很多学者研究其佛学思想的载体和间接研究对象,确实在魏源的山水诗中字里行间充溢的是佛意禅影,荡涤读者心灵。然而,《武林纪游十首》与其绝大部分山水诗所不同,魏源的这组山水诗歌,有点类似于读苏轼的《前赤壁赋》,很明显能感觉到两种思想在交锋,有沉浸在佛的意境中的探幽求胜,佛意盎然;又有积极入世的当头棒喝,儒释两种思想、两种意识纠缠于该组诗的始终。这种纠结和矛盾也成就了这组诗的魅力。
(一)组诗中所展示的向佛情怀
郭嵩焘在《古微堂诗集序》中说魏源的游山诗“深入佛理,清转华妙,超悟尘表”。魏源的这组诗是魏源游山诗代表作之一,诗歌展示了“初发芙蓉”之意境美、“涅槃成佛”之理趣美。宗白华先生认为中国古典美有两种倾向,一为“错彩镂金”,一为“初发芙蓉”。南朝梁·钟嵘《诗品》卷中:“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詹志和先生在《魏源山水诗与佛教美学》一文中认为这两种风格都与佛教艺术、佛教美学有密切的关系,“初发芙蓉”得力于重“神”的佛教义学,魏晋时期,由于玄学和佛教般若学的盛行,才以“初发芙蓉”之美为尚。
组诗中“初发芙蓉”之意境美主要体现在诗歌意象的塑造上。意象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是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的结合,也就是融入诗人思想感情的“物象”,是赋有某种特殊含义和文学意味的具体形象。《周易·系辞》已有“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之说,一个或多个意象而意象構成意境。组诗中“初发芙蓉”的意境是由三类意象组成的。第一类是武林自然美景。魏源笔下的武林美景主要包括了西湖、飞来峰、花坞、西溪等。组诗中的前两首描写西湖的美景,把西湖比作“绝代姝”,让世人觉得“嗔喜无不媕,尽洗浓艳气,转益幽情酣。”更让世人于沉醉中疑之为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但任舟南北。归舟尚梦游,梦与波鸥三。”“石石悉竖立,诗是悉浑沦”的飞来峰,“竹间径復径,竹外山復山,竹旁涧復涧”的幽幽花坞,让诗人不禁发出“问君仁智性,可同渝鸟玩”的疑问。当然更有“踏林惊冻雀,逢涧或褰裳”的西溪。这一切都让人感觉远离城嚣、清新自然、悠然忘俗。组诗中的第二类意象是佛寺痷院。这是让诗文中特具佛意的一组意象,这类意象不仅能起到直接意象的效果,还能起到间接意象的作用,能引起读者的想象,从而起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西湖旁的孤山菴,“遥望一簇影,渐近孤山菴。环林尽水气,如入蛟宫探。”菴院之景让诗人“肺腑毛发沐”;“篁深不见天,苔厚不见地”“幽禽时一至,林笋无人劚”的韬光寺;飞来峰顶的“萧寺钟声湿,随风不度岭”;花坞之中“竹杪菴復菴,尽日不逢人,终年无启关”。菴寺林立,静谧清幽,远离名利场,与世俗隔绝。杜牧曾在《江南春》中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浙一带是六朝佛教文化传播繁荣之地,又是封建社会后期的经济文化中心,佛教发达,佛寺庵院林立,游之而更能催生人的向佛情怀和心灵的净化。组诗中的第三类意象是隐士僧人。作为佛家“三宝”之一的僧人和崇尚修身养性的隐士,这类意象在组诗中多处出现,如韬光寺中的“至今头白僧,不出黄叶寺,山门扣不开”。第六首诗中“有时逢一僧,皆作太古颜”。第七首“百觅理安寺,始与山僧晤。亦言十年隐,仅获一朝步”。组诗中的第九首,就描写了一位长洲籍隐于西溪专治毛诗的隐士,“中有考槃士,匡先王诗。”“花开二南篇,花谢及黍离。蒹葭溯伊人,榛苓美西归。”写出了他隐居的怡然自乐,同时也与“王孙苟不芳,鶗鴂亦何为”进行对比,这简直就是天下无道则隐的感伤情怀的另一种表述。
组诗中还体现了一种“涅槃成佛”之理趣美。魏源山水诗重理趣,注重思辨,寓“理”于景。佛教特别讲究分析与思辨,故而有四谛、三观、六根、十八处、三十六树、五戒、八戒等角度来分析客观世界,同时还有一套特殊的逻辑推理和思维方式。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土以后,我国古代诗歌就特别注重理趣美,以陶渊明的诗和宋诗为最,魏源山水诗一以贯之,这组山水诗随处可见理趣之美。如组诗开篇两句“峰耶曰是云,云耶曰是山”这一方面当然是雨后西湖实景写照,但也可以理解成魏源的齐万物的思想。组诗其七中有诗句“境穷乃得仙,智塞翻成悟。却嗟趁途人,那识迷途趣。”这中间充溢的是辩证观的思想,境穷与得仙,智塞与成悟,迷途与乐趣,都是相对相反的,却可以转化,追求一种超脱之乐。该诗后面的小序中写道:“九溪十八涧在理安寺后山,今人但寻御道至理安寺,所以终身不知也。”更是道出了看似平淡实则深刻的人生哲理。
正是这种体现在字里行间的文字中所塑造的意象和通过意象所体现出来的不染尘俗的意境,以及隐藏在文字之后,通过咀嚼和繁复的揣摩而能领悟的哲理,体现诗人向佛的情怀,同时这也正是诗人在红尘现实中的无奈,或许还有一种净化世人心灵的一种期盼。
(二)组诗所体现强烈的入世之情
魏源的山水诗往往为描绘山水之胜,表达对山林的喜爱和眷恋,多用佛家意象,充斥佛教思想。读魏源的这组诗歌发现有几处很特别的地方,与魏源其它的山水诗迥然不同的地方,它体现了魏源于迷恋山水的同时犹如当头棒喝,提醒诗人不忘入世建功立业的崇高理想,从退隐出世之乐中回到现实社会。很突兀也很真实,确实符合刚过而立之年的诗人最真实的想法。如组诗前两首,先极写西湖之美,让人沉浸在超然物外的出游之乐中,浑然已忘儒家先哲修齐治平的谆谆告诫。但诗人于诗尾写道:“用世贵形胜,遁世宜深谷。我已西湖恋,恐被西湖束。一笑上吴山,豁我海天目。”用世之情,油然而生。这几句诗不可谓不大气,不可谓不积极。同时这几句诗也照应了组诗后小序“时蒙师谕,戒其耽山水溺文字也。”久耽山水必有退隐出世之意,所以恐被西湖束,故而上吴山,开阔眼界,才会有凌云之志,这有点杜甫当年登泰山之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养心中浩然之气。组诗最后一首写完了武林名胜古迹,探寻了不为场所的幽境之后,诗人于结尾处又陡起与诗境不相符的一高峰:“誓回屠龙技,甘做亡羊补。行当返茂苑,不获亲芳杜。”诗人非常明白地讲明了自己秉屠龙之技,由山林返回统治者的茂苑,为统治者做亡羊补牢的工作,其入世之情非常明显,另外一个“誓”字,可见其意志的坚定。一个“甘”也可见是人的价值取向。这恐怕也是诗人此后多年甘为幕僚,辅佐地方官员,服务于地方民,乃至鸦片战争之后复出,考中科举的精神动力。通过这些诗句,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诗人强烈的入世之情,甚至让人感觉到魏源把山林之乐和入世经世从一定程度上对立起来了,这恐怕也是他对佛教认识不深使然。
儒家的隐逸,道家的出世,佛教超越和儒家的积极入世,建功立业。在这组诗中构成了一组矛盾,是两种对立的人生态度。同时也可以看出1828年魏源刚刚涉佛时的矛盾心态,没能做到真正地调和儒释,究其原因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
总之,魏源生活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封建末世,在欧美文化还没正式引入之前,我们的晚晴先哲们唯有出入释老,重治元典,以“经数求治术,以佛法求世法”弥补儒学发展到晚晴时所呈现的不足。但出入释老而不是溺于释老、耽于山水、溺于文字,对于释老,尤其于释家,仅仅只是刚刚触及儒释哲学的知解性研究,还未形成成熟的理论体系,而非晚年的宗教信行式实践。故而就能理解《武林纪游十首》中两种矛盾心态,也能明白组诗后小序“时蒙师谕,戒其耽山水溺文字也。”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厅一般课题:“魏源佛教思想研究”,[项目编号:13C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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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玉兰 湖南邵阳 邵阳学院中文系 42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