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枚琼
一睁开眼,窗外已大亮,黄甫兴心下一激灵,骨碌碌地翻身下床。昨晚睡得太死了,他不禁懊恼地一拍脑门。作为驻村第一书记,到茶花村的第一天,他得给老乡们留下个好印象,却不料还是睡得有些过了。要说也是怪,平时在家里头,只要六点一到,他一准就醒了,比公鸡司晨还准。在平时换了个新地方,他常常要在床上辗转到大半夜才能入睡,也是怪了,昨晚住到村民高瑞祥家,他一靠上枕头竟然就呼呼大睡。他住的房子显然是特意粉刷过了的,墙壁洁白,床上铺盖也是新的,明显也是为了他新置的。黄甫兴坚持换上了自己带过来的床单,还有一床毛巾被。仲夏之夜的茶花村,一开始还开了电风扇,低档,到了后半夜黄甫兴感觉身上盖了毛巾被都有些凉了,迷迷糊糊地欠起身子摸索着把风扇关了。好家伙,这一睡就到了大天光。其实时间也还不晚,才七点过一刻。黄甫兴赶紧到堂屋里洗漱。
老高的堂客玉芳从灶屋里出来打招呼道,书记起得这么早哩,怎么不久睡下子呢?肯定睡不习惯,莫见怪,俺们家就这样子,对不住书记这样的贵客。玉芳自顾自地说开了。
黄甫兴讪讪地应答着,蛮好,蛮好的,起晏了,起晏了。
玉芳问道,书记早上吃什么?听说你们城里人早上不吃米饭,我给你煮面条吃行不?真的对不住书记这样的贵客了,早上俺农村人也不会做什么花样,昨天特意买了面条回来。俺再给你打两个荷包蛋吧,书记你放心,鸡蛋是自家屋里的鸡生的,冇喂一点点饲料。哟,反正也冇得那买饲料的空钱子呢。
这玉芳嫂子看来是个话篓子,黄甫兴赶紧说,你千万别把我当什么贵客了,我这一来就得三年,你们吃么子我就吃么子,我都吃得惯。
说话间高瑞祥回来了,他打了个赤膊,两只裤脚扎老高,冲黄甫兴点点头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黄甫兴道,大清早就去忙了啊。高瑞祥嗯了一声,说,去田里了,要抽穗了。没头没脑的两句话,让黄甫兴听着费劲。看来这老高是个闷葫芦。黄甫兴也不刨根究底了,反正得待三年,不在急头上,慢慢来吧。
远远地看到有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的腰背弯成了一张弓,行动看上去煞是费力,以至于他每挪动一步在黄甫兴看来都显得有些夸张,整个躯体似乎全靠双手拄着的拐杖强撑着,黄甫兴想,那根棍子可别折断了。瞧上去那拐杖并不见得粗大结实。来者隔着老远就大喊大叫起来,啊,听得讲新书记来了,来得好,俺正是要找新书记,还是大城市里来的,来得好,早就该来了呢,早就该把原先的那些鸡巴书记统统都换了才好。
黄甫兴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着底,侧脸望望老高,老高眉头一皱,也不搭话,待那人慢慢走得更近了,老高一大步跨到他身边,猛然伸手朝他背上“叭”地一掌拍去,嘴里冷笑着,六拐子,你就使劲装吧,上头越来人你就越会装孙子。那个叫六拐子的“哎哟”一声尖叫,身子往上一蹿,背上的那张弓一下就拉直了,他一跺脚骂道,你娘偷人个高老二,老子又不是装给你龟孙子看的,关你个屁事啊。高瑞祥这时倒不计较他骂娘,咧嘴笑出一声来,举手作势又要往他背上擂去。六拐子吓得赶紧往黄甫兴身边一躲。
黄甫兴见状,忙拦住老高,六拐子一把扯住黄甫兴的胳膊,哭丧着一张苦瓜脸,说,书记啊,你看看,这高老二他娘的尽欺负俺这弱势群体,中央都在天天讲要关心俺们这些遭孽人,他怎么就冇得一点良心呢?都是人啊,怎么人与人有这么大的区别呢?这几句话黄甫兴倒像听出了喜剧台词的意味,尤其是六拐子还晃动着那条瘸腿,让他更觉得像小品《卖拐》里的场景。黄甫兴便知道这两人有些闹着玩的味道,不会当真扯皮。他顺手扯过来一把竹椅,往六拐子身边一移,说,你先坐下,慢慢讲。
六拐子一下子就神气了,他嚷着,高老二你就是比不上人家黄书记关心平民百姓,你还真敢当着书记的面把俺李六顺怎么的,告诉你从现在起黄书记就是俺的大靠山,哼。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拐杖朝地上敲了敲,一副翻身当主人的范。玉芳卟哧一下笑出声来,说,你这死六拐子,讲你胖,你就真喘气不赢了。
黄甫兴这下弄明白了,六拐子的名字叫李六顺。
李六顺冲着他诉开了:书记呀,你来茶花村当老大,俺第一个举双手四脚欢迎你,不信……
黄甫兴忙止住他,那个六什么,李六顺同志,可不兴叫我什么老大老大的。我是来为村民服务的,你可别乱叫。都是同志,党内都兴叫同志。
李六顺朝自己嘴巴上扇了一下,瞧俺这张臭嘴,该打。书记批评得十分对,俺其实早就从报纸上电视上知道了,现在可不许乱叫了。以前人家可喜欢被人叫老大了。
他接着说,俺得给你汇报汇报,俺大名叫李六顺,为啥叫李六顺呢,俺娘生我那天正是六月六日,六六大顺嘛,本想图个吉利,可俺这大半辈子过完了,一顺都冇得,别讲什么六顺了。这不是向你书记诉苦,人要脸树要皮,俺要是有个两顺三顺的也不得来装穷了。冇得办法咧,腰杆子挺不直,讲不起话哩。
见旁边的高瑞祥正待插话,李六顺赶紧话锋一转:当然啰,以前怪自己不争气,游手好闲,呷不得苦。可这几年我改了啊,高老二你别翻白眼,你摸着良心讲讲,俺六拐子这几年怎么样,还不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
高瑞祥点点头,这倒是实话,可那是因为你脚瘸了啊,要是脚不瘸,哪里还看得到你的鬼影子。
李六顺把椅子朝黄甫兴身边挨了挨。俺正是瘸了,所以想好好干都不行了,这身体吃不消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个低保,这帮子死冇良心的还嘴歪鼻子翘的,俺这不是没办法了吗?想俺李六顺曾经也是十里八里的一个风云人物,现在沦落到吃低保的地步了,哪个心里舒服啊?
听他这一诉说,高瑞祥嘴唇蠕动着没再抢话了。
李六顺走的时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只不过他的腰没像来时那样弯成弓了。
玉芳嘴快,向黄甫兴说起了李六顺的情况:这人呢本是个聪明人,有一手泥水匠的活。手巧,可是手也痒。这像他爷老子“李咬筋”,他爷老子就喊“李咬筋”,真是十崽十性,他上面两老兄却规规矩矩的,偏偏他像死了。荷包里不能存一个铜板,喜欢赌钱,做泥水匠赚的工钱都丢到赌桌上了,自己辛苦不说,倒欠了一屁股的赌债,生了两个妹子,都上学了,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他啥事都不管,好像妹子不是他生的,屋里大大细细的事,吃喝拉撒也好,油米酱醋茶也好,他一概不理,他倒像是光棍一样,只管自己赌,赌,赌,家里哪还像个家呢。有人讲,李六顺一次喝醉了讲酒话,讲什么他反正两个女儿迟早都是别个屋里的人,自己早晚都是“绝户”,没什么念想,等两妹子长大了嫁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万事大吉。酒后吐真言,看来他还是重男轻女思想作怪,认为自己没有儿子就断根了。苦就苦了他屋里堂客菊兰,那堂客真的是遭孽,嫁給这号背时鬼,前世的冤气。早几年,应该就是大前年,菊兰一赌气跑得不知去向了,留下那双女儿也不管了。李六顺咒了三天通天娘,骂菊兰冇得良心。要俺讲,菊兰还算老实的,要是换了别个,只怕早就冇看见人了。菊兰这一跑呢,说来也是好事。
黄甫兴奇怪了,人都跑了,怎么还是好事呢?
玉芳说,这一来李六顺就晓得冇得堂客的难了,女儿毕竟是自己的骨肉,现在娘冇得了,他不管谁管?讲起来,这六拐子也没坏到良心全让狗吃掉了,他从这个时候起才开始当家理事,晓得自己过去有多混蛋。竟然慢慢从赌桌边上回来了,还四处托人打探菊兰的下落,一心想寻她回来过日子。听说他还去了隔边村子桃树坳他岳老子家,跪在岳老子面前作了保证,讲只要岳父家里帮他把菊兰寻回来,他做牛做马都愿意。当然这是听说的,但李六顺自己死不承认有下跪这回事,男人嘛,都是死要面子的。呵呵。
老高不由得白了玉芳一眼,道,就你嘴巴子会讲,七扯八扯,少讲几句嘴巴会闭臭啊?
玉芳“呸”了一声,你当我喜欢讲啊,我口水都讲干了,嗓子冒烟了,正好喝口水去。她真的转身就进堂屋里去了。
高瑞祥摇摇头,这鬼堂客们真是冇收拾得。
他接过堂客的话头说,她讲的也是实话哩,以前也没人喊他“六拐子”,去年中秋节,他大醉了一场,醉得人事不省,还是送到县人民医院才抢救过来,可是落下了后遗症,医生讲是中风了,从此后跛了一只脚,拄上了拐棍。这样一来就拐了场,再也不能出去做工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整个人算是废了。讲起来也是遭孽,更是苦了他家两个小妹子,依他的想法不让她们读书了,还是乡里村里看不过眼,七想八想的,给予了资助,左邻右舍也帮衬了些,才让两个妹子还留在学校里。有时候好事也真是做不得,这李六顺反而把村里头乡里头当成冤大头了,三天两天找村里书记主任要米要油,隔三差五还去一趟乡政府要钱要补助,气得村里的老文主任大骂他是“拐子”,拐子在俺们这一块是指为人不正板的意思。“六拐子”就这样叫开了。只要上面来了领导,他的脑壳就弯到裤裆里了,像比叫花子还苦三代。
听得黄甫兴直皱眉头了。
他心里盘算着,先得摸清村子里所有贫困户的情况。这“六拐子”看来不仅是个贫困对象,还可能就是个刺头,贫困“钉子户”。
黃甫兴和村委会干事姜晓在去李六顺家的路上时,天已擦黑。
姜晓说,黄甫书记你看太阳眼看落山了,是不是干脆明天再去李六顺家算哒。黄甫兴侧脸瞧了她一眼,见她面露难色。黄甫兴便说,你是不是家里有事呢?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去也没事。
他当然不知道姜晓不愿意这个时候去李六顺家的原因。姜晓心里盘算着,李六顺就是一个死“咬筋”,每回去他家,非得和你磨得嘴角起血泡耳朵起茧子,你又不能发脾气,归根到底其实就是三个字,要照顾。姜晓今年春节前就独自上门去了他家一次,那次还是为了他家低保的事,要他填表,结果还是李六顺口述由姜晓代他填写完,代填一下倒是无所谓,可恨的是他提出了一大堆政策无法满足的要求,什么两级政府对弱势群体的关心不够,什么他家的破房子要由村上来重建,什么他的大妹子不读书了要请乡政府安排做事去,等等,等等,听得姜晓脑壳都大了,只好落荒而逃。她气怄了,给贫困户办低保本是好事一桩,换了其他人还会由衷地说上句感谢的话,到了李六顺这,倒像是全世界都亏欠了他的一样。她当时恨得在心里“六拐子”“六拐子”的骂了好几遍。
见黄甫兴打定主意了,姜晓也不好明说。
黄甫兴掰着指头说,今天已经走访了五户贫困户了,加上李六顺这一家,正好六户,全村是十三户对象,明天再走一天应该差不多了。
他转而道,像在对姜晓说,又像在自言自语,情况容易摸,关键是下一步怎么走才难了。脱贫脱贫,讲起来轻松,担子重千斤。
李六顺正蹲在地坪中,他平时须臾不离的拐杖横躺在他的脚边,黄甫兴看到他在摆弄着一块石头,不禁好奇地“咦”了一声,问道,老李你这是干吗呢。李六顺正看得起劲,一点也没注意到家里来人了,一抬头,赶紧顺手捡起拐杖站了起身来,他的腰竟然条件反射般又弓上了,姜晓用厌烦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李六顺忙将胸脯挺了挺,露出一口黄牙笑道,原来是新书记来了啊,贵客,贵客。姜晓不咸不淡地说,这是上头新派来的第一书记,专门来看望你来。李六顺连连点头,认得了,认得了哩。
黄甫兴的目光围着地上的那块黄褐色的石头绕了两圈,粗略一看,似乎不见得有啥特别之处,他问道,你这是在看啥呢?一块石头有么子稀奇古怪的。
李六顺赔上一副笑脸答道,没什么稀奇的,俺家后山上的,我搬回来准备放在菜园子门口的。
不过,他说道,这石头我越看越有点味道呢。
姜晓抢白他,你是泥水匠出身当然看得有味。
李六顺也不理会她话里的讥讽,朝黄甫兴说,这石头叫做千层石,你看,石头上面有一层一层的纹路,好像雕刻出来的,其实是天然的。
黄甫兴蹲下身子来,仔细一看,果然是的,而且他看到那些纹路的线条甚是流畅,毫无生硬雕琢的痕迹,讲千层自然有些夸张,但看上去确实是一层一层叠积着,层次亦是分明。
李六顺说,这石头上面还沾满了黄土,要是清洗净了,这石头更好看,而且还是一层凸一层凹,凹一层凸一层,立体感很强的。
黄甫兴以往也逛过几次奇石馆,当然晓得只要奇特之处的石头就不仅有观赏把玩的价值,而且还有一定的经济价值。一想到这,他不禁心里一动。
便说,那赶紧洗了黄土再瞧瞧,这千层石我可是第一次才见到。他一弯腰把石头抱起来,掂了掂,怕上了二十来斤了,口里说着水在哪里,水在哪里?
李六顺忙扯住他的胳膊,连连说,怎么要书记亲自动手呢?慌里慌张的就朝屋子里大声嚷开了:兰妹子,兰妹子,你快点打桶水出来,听到冇啊?一面拦住黄甫兴说,你放下,就在这里洗。
兰妹子在里头清脆地应了一声“哎”,不一会就吃力地提了一木桶水出来。兰妹子是李六顺的大女儿,读初中二年级了,她瘦弱的身体被那一大桶水晃得东歪西倒的。姜晓忙上前去接过手来。
李六顺便和黄甫兴蹲下来,先拿一根枯枝条把沾在石头上的黄土一点点地抠下,再用清水把石头表面又洗又抹的忙乎了一阵,这才还了石头的“庐山真面目”。再细看时,那石头真是变了模样,粗粝的外表显出棱角,一层叠一层的结构看起来浑然天成。黄甫兴真是觉得越看越耐看,不觉流露出着迷的神情来了。他从不同的角度打量着面前的这块石头,觉得它简直就是一座袖珍版的山峰。李六顺不失时机地插话了,这千层石在茶花村可只有俺家后才独有的,俺保证其他地方冇得一片。
姜晓依然以不屑的口吻道,就你家有又怎么了?当得饭吃,还是当得钱用?
她看看西边天的晚霞已越发地暗了,便提醒了黄甫兴一句,书记,天不早了呢。
黄甫兴“哦”了一声,把目光从石头上收了回来,说,老李呀,我们这次是特意来了解一下你家庭情况的,顺便看看你家的实际情况。这时他开始打量李六顺住的房子,两间土坯房,墙体上土泥剥落,屋顶上肯定也是多时没捡拾过了,瓦槽里、屋脊上长出了杂草,在微微的风中摇曳着。高瑞祥就嘲笑过,六拐子家屋顶的草比他家菜园子里的菜长得好多了。长势茂盛的草现在却在明白无误地昭示着这个家的破败。屋顶上冒出几缕青烟,看来是那个提水的女孩在里面埋锅做晚饭了。
一个瘦仃仃的小女孩这时背着个书包勾着小脑袋,一脸愁苦地走来了。
李六顺冲她吼道,你死到哪里去了,还晓得回家来?一边说着,一边扬起手中的拐杖,小女孩吓得一声尖叫。姜晓一把扯过孩子,也朝李六顺嚷着,你个死六拐子,只晓得拿细妹子当出气筒啊?孩子的眼里闪着盈盈泪花,嗫嚅着说,被老师留下做作业。李六顺一听火更大了:又留校,还读么子板子,明日就去给老子把学费讨回来算哒。
李六顺一看到黄甫兴的脸色也难看了,又赶紧自找台阶下,放下扬起的拐杖,叹道,真是冇得办法咧,人穷气短,这人一背时呢什么事都凑一块来,细伢子也不听话。让书记你看笑话了。
黄甫兴基本弄明白了,刚才提水出来的是李六顺的大女儿,这个是小的了。眼前这个羸弱的小女孩应该是和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年龄,有人说一个人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的,人的命运真是不可琢磨,生在不同的环境里,就可能决定了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命运。他爱怜地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板起面孔对李六顺说,老李我得正告你,不要动不动就拿细伢子出气,你穷,穷,再穷,她们有什么错?你这样子下去只会更穷,更难过。他从包里掏出钱夹子,点出来五张老人头,塞在孩子手里,说,叔叔没给你买东西来,你自己和姐姐去買点什么吧。姜晓在一旁嘟囔道,书记你今天都给了四回钱了,自己哪贴得起呢?
黄甫兴没理会,只是朝李六顺说,老李啊,你说人穷气短,我看那人穷要志不穷才好哩。今天不早了,改天我们再好好聊聊吧。
目送黄甫兴和姜晓渐渐远去的背影,李六顺愣怔了老半天。回过神来一想,噫,不是说来了解情况的吗?怎么没问我半句话就走人了。
黄甫兴召开了第一次村支两委和村里全体党员会议,全村一千二百四十八名村民中本来有二十七名党员,可来村部开会的却只有十二名,一问,回答说年轻的都外出打工了,还有两个在家里,一直身体不好。黄甫兴一看来的十二名党员中几乎都是满头花白的老人家,他不禁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会议还得照样开下去。
主任老文向大家介绍了一番黄甫兴,大大地褒扬了一通,讲黄甫兴三十才出头年轻有为,讲他克服家庭的困难来茶花村是为了让大家脱贫,把黄甫兴听得屁股下面长刺了,他赶紧打断了老文的讲话,说,今天召集党员开会,目的就一个,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一起来商量怎么帮助困难户脱贫,文主任把我吹上天了,其实我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到帮茶花村的所有贫困户发家致富,人多力量大,我想脱贫这事嘛非得靠大家一齐来不可,特别是要靠党员们带头支持,大家齐心协力才可能实现目标。所以嘛,不是像文主任讲的那样,说你们要拜托和感谢我,反过来而是我要拜托和感谢你们才行,我是带任务来的啊,上级交给我的任务完不完得成,我还真得靠大家,靠茶花村的父老乡亲。你们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啊?
他特地抿了口茶,停顿了一下,借以看看大家的反应。
会场一片沉寂,大家似乎对这样的会议感觉麻木了,他们的表情平静,有几个则闷着头在吧哒吧哒地抽水烟筒。他的话像丢进深水潭里的小石子,没能激起一朵水花来,就悄无声息地沉底了。
老文脸面上挂不住了,毕竟黄甫兴是新来乍到,而他土生土长在这里,这样子冷场让他觉得自己好没面子的,不由得心里有了些恼怒,便敲了敲桌面,提高了声调道,怎么都哑巴了,平时路上碰到我就扯住不许走,啰鸡巴嗦的一个个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现在怎么屁都冇得半个了呢?
这事呢,都讲了不记得有好多次了呢,终于人称“汉三老倌”的开口了。讲了那么多次,开了那么多会,上头也不是冇来过人,可是,都是打空炮,光打雷不下雨有个卵用,还要俺们讲什么呢?
他开了头,外号“黄叫鸡”的马上接了腔:就是嘛,一来人就到两三户人家走一趟,送一袋米、一桶油、一个红包,握个手,照个相,摄个影,有时候连人家屋子都不进,屁股也不落座,就一声“噢嗬”走了。你想想,那一袋米、一桶油吃完了呢?那一个红包用完了呢?还不照样穷吗?俺们不是说那样送钱送粮的不行,问题是不能长久啊。有的户倒好,天天盼着有人来慰问。我“黄叫鸡”也不怕得罪人,你们看看“六拐子”不就是那样吗?自己好吃懒做,只想着天上掉烧饼下来,甚至恨不得直接掉到他嘴巴里才更好哩。俺看他就是装的,么子屁跛脚瞎手啊,这样子你书记就是今日送一千明日送一万也满足不了,还动不动就上乡里去闹事,把俺茶花村的脸都丢尽了。哼!
老文一听有些急了,叱道,“黄叫鸡”你别乱叫,书记今天来不是听你发牢骚的,是听意见的,你这样叫一阵有么子用。
黄甫兴微微一欠身,微笑着说,我觉得他讲得好,话不好听,但讲到点子上了。我们今天就是要商量怎么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他对大伙说,我这两天把茶花村十三户贫困户全跑了一遍,一一摸了摸情况,大致来说他们的贫困是因为病痛造成的,当然还有的是能力差,人生弱了,还有的是思想根源出了岔子,老把希望寄托在别个身上。不管怎么样,他们毕竟现在还是生活得很苦,作为左邻右舍,我相信大家都不愿意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作为村支两委,那就更不能睁只眼闭只眼,我这次来村上任第一书记,什么叫第一,精准扶贫就是第一任务。想一想如果把贫困户的问题解决了,其实我们茶花村的很多问题也就一并解决了,贫困户们发家致富了,茶花村也就一并发展了,我捉摸着就是这个道理呢,今天请大家来是开诸葛亮会,我想我们根据各人家的情况发动大家起来给他们想想法子,拉一把,说不定人家就上来了。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黄叫鸡”爽快地说,你新书记来就一家一户的摸情况,俺看你还像个想做事的,也是个能做事的,你大城市来的见识广,书也读得多,想法也多,你来也是为得茶花村好,为得茶花村的老百姓好,就别婆婆妈妈的了,你书记有么子想法就摊开来讲算哒,俺们这些七老八十的老倌子也做不了么子诸葛亮,你一句话的事,要俺们干啥都行!
大家便都附和着,是呀是呀,有什么安排书记就讲好了。
黄甫兴清了清喉咙,那我就把自己的想法抛出来,叫做抛砖引玉,大家看行不行?我想茶花村的精准扶贫就是围绕“加减法”做文章,加,就要把力量加到一块来,把所有有效的举措加到一块来,老黄讲得好,不是给哪一家送点米送点油就能一劳永逸的事,而是要给他们长久地持久地加油发力,减呢?就是把贫困户的困难一点点地化减掉,把贫字一点点地拆减开,最后把贫困户一家家消灭。我们来看“贫困”这个词,“贫”字拆开就是“分贝”,我的理解是把值钱的都分光了,不就成“贫”了吗,当然现在绝大多数的贫困户不是这样造成的,但联想到刚刚老黄说的,把别人送来的一袋米、一桶油、一个红包吃光了花光了不依然脱不了贫吗?困呢,依我来看,就好像一棵树被死死地封闭起来了,那这棵树还怎么能生长,不见阳光,没有雨水,它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最终只会干枯至死,成为一段没用的烂木头。人不也是这样吗?先头那位谁说的李六顺的事。
这时有人插嘴,指着“汉三老倌”说,他姓宋。
黄甫兴点点头,这位老宋同志讲的李六顺的情况,我看他就是像快成为烂木头的人了。人接着立即话锋一转,但是我和他接触了两回,我感觉他其实是个挺能干的人,只是现在牢牢罩住他的框子没有打破,他就被困在中间动弹不得。
见大家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黄甫兴道,也许你们认为我对李六顺了解不多、不深,我也不想多讲,但我还是有信心帮他脱贫的,咱们走一步看一步,步步为营,步步走稳。他趁热打铁道,现在我们一户一户来帮他们分析分析,看哪一户该怎么样脱贫为好,打个简单的比方就是谁家适合养鸡,谁家适合种菜,谁家又适合喂牛养猪的,应该都能找到一条出路。
“汉三老倌”一拍大腿,朝黄甫兴翘起了大拇指:黄甫书记这么一说,俺觉得才是靠谱。
“黄叫鸡”说,你这不是开什么诸葛亮会,你这明明是看病来了嘛。
黄甫兴笑道,也可以这样子讲,不过你们都是坐堂的门诊医生,来给精准扶贫把脉开方子。
大家一听都笑了。
黄甫兴对李六顺家后山的石头感起兴趣来了。
这天,他忙完了手头的事情,独自转悠着又来到了李六顺家。铁将军把门,李六顺不知道又到哪里晃荡去了。
黄甫兴便径往后山去,绕过一畦菜园,爬上一道坡,就看到一个人正猫着腰在后山上,他定睛一瞧,正是李六顺。黄甫兴便喊了一声,老李。李六顺直起身来,忙颠着腿往他这边过来。黄甫兴紧趋几步过去,边走边问,你这是在这弄啥子呢,石头缝里蹦出来个金元宝吗?
李六顺揩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咧嘴“嘿嘿”地傻笑几声,看你讲,俺要是守着的这一座是金山,哪还让书记你替俺操那么多心呢。你快莫跟我开国际玩笑了。
那你顶着红火大日头的在这里受罪啊,黄甫兴盯着他问。
李六顺挠了挠头皮,吞吞吐吐地讲,俺那天看你对这山上的石头感兴趣,不也想来多看看吗,不过真是琢磨不出个名堂来。哎哎,黄甫书记你给我讲讲看,你觉得这石头有什么看头吗?
黄甫兴一听,看来自己对李六顺这人的判断还真是没走眼,这人会琢磨事哩。
他说,这里的千层石,我自己觉得看起来蛮好看的,所以还想来细细看看。
李六顺道,那我带你去看看吧,这满山都是的咧。
黄甫兴边走边看,后山几乎是光秃秃的一座小山峦,看上去是一座黄土质的山,可一刨开那一层薄薄的土,里面裸露出的即是石头。黄甫兴用脚尖扒拉了几下,果然如李六顺所言。这么浅的土地上怎么也种不出庄稼来,更甭说栽树了。一眼望去,山峁上只是稀稀拉拉地生长着一丛一丛的野草。李六顺道,只要天一旱,几个大太阳暴晒几天,那草也难得活下去,这后山属于俺家的自留山,可冇得一点用处,石头上长不出一粒谷子来。人家对门山上的自留地还能长上几棵树呢,结点果子,再冇用也能砍回来几担柴烧。俺这背时鬼摊上塊地都尽是梆梆硬硬的石头,黄甫书记你说俺经得想不啰。
黄甫兴也不接腔,任他发着牢骚去,自己则蹲下来,寻着了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他兴奋地对李六顺说,你看这石头像啥?李六顺左看右看看,摇摇头说,像个啥,像个石头呐。
再看看,再仔细瞧瞧。
噫,看上去像头牛犊子,卧在地上。
黄甫兴伸出指头点着石头说,正是的,老李你眼光不错嘛。
得到书记的肯定,李六顺还真有点不习惯,他孩子般地笑了,那笑容里竟然有了一分少有的赧然。
两人兴趣盎然地在后山上转悠了好一阵子,黄甫兴的手机响了,是姜晓打来的,她语气焦急地告诉他,出事了,曾春阳拿着农药瓶子去“黄叫鸡”家寻死路去了,文主任已经赶去,让书记快点来。
曾春阳是村上的另一户贫困户,老实得半天放不出个屁来,胆子小得像他那瘦小的个子,和人说话都不敢大声,四十多了,老婆嫌家穷早些年外出打工就和人跑了,再也没回来过。他家里还有个老娘和一个儿子,平时就靠他在附近做工养家,屋漏偏逢夜雨,没想到他一次在给人家建房子时,挑了红砖从二楼的脚手架上摔到了地上,把右小腿折断了,事后他说是自己脑壳一晕,骨碌碌的就滚下去了。房主人家倒是给他赔了一笔钱,他却舍不得去正规医院治疗,相信隔边村上老杨家祖传的正骨术,结果又没把骨头接正,几年过去了,那条腿总是不得力,末了还是去县医院重新手术,骨头是接正了,但如医生所言,从此后做不得体力活了。
黄甫兴火烧屁股一般赶到“黄叫鸡”家时,看到的一幕是这样的:两个村民正死死地把曾春阳摁住在地坪中,他瘦弱的身体好像蕴藏了别人想象不到的力量,双手攥紧了一只瓶子,老文试图抢下来,却被曾春阳抱紧在怀里,想掰开他的双手,竟然难以做到,一个村民被曾春阳左扭右扭的弄得火起,骂道,要死回去死,莫害别个。“黄叫鸡”这下脸色寡白,好斗的公鸡不战而屈,蔫头蔫脑的呆若木鸡,毕竟事情是他自己惹起来的,要是曾春阳真的一口气喝了半瓶农药死在他家里,那他家前世背时了。
黄甫兴紧趋上前抓紧了曾春阳的一条胳膊,还真是感觉到那么瘦小的胳膊里似乎有股强大的抵抗力。他尽量地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下来,轻轻地对曾春阳说,老曾你这是真想死啊。
曾春阳红了眼睛号叫,我就是要死他屋里。
黄甫兴道,你死到别个屋里,他顶多赔点钱把你埋了,好事丑事反正都不过议它个三天,三天过了,可再没人记得你老曾怎么个死的,就当死了条狗扔了埋了,谁记得?可是你那七十多岁的娘老子,还有在读初中就看要毕业的细伢子,却忘不了你,你娘和你崽会天天想你念你,这都撇开不讲,你死了,哪个来照顾他们?你可能想反正村里不得让他们饿死的,明白地告诉你,你要真死了,我黄甫兴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村里面不会不去管你家那老的少的。要不把你娘老子喊过来,看她愿意你呷农药不?要是她也同意,我们也不拦阻你了。
正说着,早有人去把曾春阳的娘喊了过来,老婆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就往儿子身边蹭,嘴里哭道,你把瓶子给俺,让俺也来呷几口。
曾春阳颓然地垂下手来,黄甫兴趁机夺过瓶子。
事情的起因竟然就因为“黄叫鸡”的一句话。
黄甫兴和村委商量着给曾家定的脱贫路子是要他家养鸡,因为曾春阳的老娘虽然七十多了,但身体还硬扎,而且老太婆平素就爱养几只鸡,也养得不错。他家屋后有一块荒地,由村里出钱把那里简单地改造一下,搭个棚子,再给他家把鸡苗买好。黄甫兴早已在谋划了,他将根据村里贫困户家的情况,要建立一个营销网络,调动社会资源,做好后续的事情。
这本来是个好事呀,曾家老老少少的都挺高兴。这天正好是村里给曾春阳家送去鸡苗的时候,两百只毛茸茸叽叽叫唤的小鸡放进了鸡棚子里,左邻右舍的都来看热闹了。这在曾家可是鲜见的喜事哩,从他老婆跑了以后,几乎就没有过这样的热闹景象。黄甫兴还特地请乡里畜牧站的技术员过来辅导辅导曾春阳的养鸡技术。
坏就坏在“黄叫鸡”的那一张嘴上,他本是开玩笑地说,春阳四啊(曾春阳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春阳四),养鸡呢你是把好手,可是鸡可要关好啊,别到时候飞到别个屋里生蛋去了,叫做什么鸡飞蛋打,那你不就白累了一场。
没想到这句话拐了场。触痛了春阳四的那根一直绷紧了的神经。村里早就传言他老婆在外面就是做“鸡”去了,后来被人拐跑了,说还和人生了崽。曾春阳这下受了刺激,老实人也突然发作了,非得要找“黄叫鸡”拼命。
一句玩笑话闹出来如此大的动静,甚至差点搭上一条人命,黄甫兴真是没想到,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民风淳朴的乡村,没想到也并不是那么风平浪静。
“汉三老倌”说,这叫瘦狗子劲大,穷人子气大。黄甫兴一听,这话和李六顺说的又是相反的意思了,一个气大,另一个气短,够麻烦的,都不省事。
眼看着其他的户都有了着落,除了春阳四家养鸡外,孙长福家养了五只黑山羊,李柏林屋里喂了三条架子猪,桂兰堂客在家里开起了个小卖部,陈深根屋里种起了蔬菜,学校食堂还和他订了包销合同……最不济的老光棍汉伏三也由村里出面介绍到了镇上的一个石料场做事,包吃包住还有两千五一个月。这个养鸡,那个喂猪,你养山羊,他开店子,唯独没有我的份,李六顺坐不住了。
他一大早就来到高老二家的门口,要堵住黄甫兴。
黄甫兴早出晚归,可不容易在高老二家碰上他。
有时候李六顺和村民打闲讲,一面真心地为黄甫兴感到不值得,你放着城里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跑到这穷乡僻壤的茶花村来,不是脑壳进水了吗?不仅累得人都瘦了一大圈,还要倒贴进去腰包,他屋里的堂客们不找他舍死才怪呢。这个第一书记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啊?才多大的官啊,真不晓得他图哪一条。一面又真心地为他感动着,这样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操心,光是跑来那些资金就够他受得了,这些年来还真是少见,村主任老文都觉得自己要是不帮着黄甫兴把鼓抬起来使劲敲,他感觉到自己有愧于作为茶花村主任这个称号了。“黄叫鸡”更是人前人后地讲,连老文都变了个样了,还不是黄甫书记给带动的啊?高老二听了,臭他,你这一辈子吃虧就吃在嘴巴子不带爱相,明明想要夸一夸文主任的好,话一出来又变了味,人家听了会稀罕你啊?“黄叫鸡”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俺又哪里讲错了?
黄甫兴开门一看李六顺站在地坪里,就说,老李,你这是要来查我的岗吧。
李六顺忙道,俺哪敢呢,再说书记最经得起查了,谁查也查不到你头上来。
黄甫兴不再言语,歪了头只管看着他。
这样子的,人家屋里都安排事做了,好家伙,那真正搞得热叽火叽的,可是俺六拐子家呢,还是冷冷清清,火星子都冇看见一点,书记啊,俺可是有意见了,这是厚此薄彼嘛。
黄甫兴笑着说,怎么,你也晓得坐不住了,你也晓得眼红了吗?
李六顺耷拉着眼皮,你不是说了嘛,人穷志不能穷
黄甫兴道,难得你听进耳了,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李六顺急道,光记得有屁用哩,书记你得帮俺找找路子,不然俺可真活得没脸没皮了,他们一个个都有了奔头,俺也不想再那么浪荡下去了,两个妹子在同学面前都直不腰来,看到俺这做爷的尽翻白眼。
黄甫兴便说,你自己急了就是好事了,但事情急也急不来,你想一脚就要把乌龟脑壳踩出来那行吗?还真别讲你急,其实我也在替你着急,这些天一直都在琢磨。根据你家里的情况,还有你个人的身体状况,我正好想到了一条路子,不知道行得通不?
那你赶紧讲,赶紧讲,你书记想出来的路子一定行得通的。李六顺有些迫不及待了。
黄甫兴却迟迟艾艾的讲,这路子要是真行得通,那你家还能比他们搞的事见效快多了。
这一句话更是吊起了李六顺的胃口,他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催促着,真的啊?那俺天天给你烧高香去。
黄甫兴脸色一沉,逗他道,哟,你这是要把我装进神台上去吧。
李六顺忙辩白,不是这样讲的哩,俺那不是感激你,把你当大恩人吗?
黄甫兴笑着摆摆手,开玩笑哩,说起来还得打你家后山的主意。
李六顺的眼里霎时现出了失望,你就莫讲笑话了,后山?那几块石头?未必俺六拐子是端了金饭碗讨米啊?你讲点有用的吧,书记。他的眼里充满了祈求和期待。
黄甫兴道,我就晓得你不相信,这样子吧,你听我的呢,就回去拿上锄头、撬棍、凿子什么的上后山去,给我刨出几块千层石来,不管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方的圆的,都行,把上面的黄土统统清掉,过几天我回市里面一趟,估计就会有消息。行不行得通当然也不是我讲了算数的,还得等人家开口。听清了吧?
李六顺半信半疑的,那,那好吧,俺这就回去准备。
黄甫兴道,你这拄着拐棍,做得下吗?
李六顺把胸脯一挺,说,冇得事,反正是手上功夫,俺就是做泥水匠出身的,不是俺吹牛皮,书记你去方圆十里八里的打听打听,俺六拐子那一手泥水活顶呱呱的。
他把那条瘸腿伸了伸,这腿嘛虽然不太便当,但不影响手上做事呢。
黄甫兴便说,那你估摸着来,别霸蛮把身体搞垮了,划不来。
黄甫兴和老文把村上的工作作了安排后,带了姜晓专门去了一趟湘江市。
赶上上午八点最早一班去市里的车,中途停靠站多,在县里车站就等了半个时辰,到市里后都十一点半了,黄甫兴说,干脆到我家吃了饭,我正好回去接了车,有了车到市里转转就方便多了。老文说,那怎么好意思去你家麻烦,我们就在外面随随便便填下肚子吧,你回去接个车倒是可以,到时候村里给你报销点油费吧,总不能用你私家车办公家事。姜晓也说,是的,这样还差不多。
黄甫兴道,别啰里啰嗦的了,回我家搞饭吃去,到自家屋里吃得还放心些,随便弄点吃,我顺路买点菜就可以了。见他这样坚持,老文和姜晓也不好多讲了。
黄甫兴随即给老婆许勤打电话,问她中午回家吃饭不,许勤接了电话有些奇怪,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呢,黄甫兴就说明了原委。那边愉快地答应马上请个假提前下班回来搞饭招呼客人。黄甫兴脸上堆了笑容,扬了扬手机,得意地对老文说,怎么样,我家里的这口子还算贤惠吧。姜晓笑道,嫂子要不贤惠呢,你这茶花村的书记只怕早跑路了。
回家一看,老文嘴巴里“啧啧”个不停,口里讲着,你看你家,收拾得这样干净,住着舒服,你堂客真是能干了。转而又不无自责地说,到茶花村真是委屈你了,村部也没个像样的房子给你,高老二家可没你家舒服啊。黄甫兴忙说,莫乱讲哩,高老二家住得也好呀,高老二和兰芳嫂子对我挺关照的。
许勤先回家在厨房里忙开了,听到客人进屋,赶紧出来,茶几上早已摆开了水果、零食之类吃的东西,她招呼着,别客气,都尝尝吧,就当回了自家屋里,黄甫兴给你们添麻烦了。
黄甫兴问许勤女儿小倩应该放学回来了,许勤忙说,忘记告诉你了,女儿现在中午不回家吃饭了,就在学校里吃,家里没人接送她,干脆在校吃还省事些。小倩读小学五年级了,学校离家有五里地远,平时都是黄甫兴开车接送上下学。黄甫兴“哦”了一声,也好。许勤補上一句,我特意去她学校看过,中餐伙食还不错,小倩吃得也习惯哩。
姜晓道,书记不在家,苦了嫂子了。许勤道,确实有些不习惯,但还转得过来,不讲这些了,你们先喝喝茶,吃点水果,我去搞饭,要不了好久就吃得了。
借吃饭的时候,黄甫兴和老文、姜晓便商量这一趟的行程,要跑的机关单位,先去市扶贫办,他自己还得去一趟组织部,要专题报告一下他顾茶花村的履职情况,然后还得去一下财政局,跑跑扶贫专项经费的事,畜牧局、农科所也得去一趟才行,村里的公章老文随身带了,有关的报告也准备妥当。黄甫兴叮嘱姜晓,要到这些部门跑的事你可都得一项一项记好了,别落下什么,下次又得专门来。姜晓一拍身边的文件包,回答道,你就放一万心吧,我都一五一十地记在本子上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个事,一个也错不了。黄甫兴追问,那些养殖上的问题也记了吧,得请教专家解答的。这些可也是大事。姜晓说,都记下了,养鸡的事,养猪的事,养牛的事,统统都有。
他们这样子边吃边议,听得许勤头都大了,她苦了一张俊秀的脸说,你们村上这么多事哪,来市里一趟,像总理出国搞访问哩,日程一个接一个,排得满满当当。
老文笑道,来一趟真不容易,还不就想尽量多办点事啰。不过弟媳妇你放心,晚上保准把黄书记还给你,还有你女儿。
黄甫兴一拍大腿,你不说晚上,我还差点蹋了场,晚上我得约我的一个老同学见面。
怕许勤误会,他赶紧加以说明,就是搞园林公司的那个“罗眼镜”,罗世强,还真有个急事找他。
许勤苦朝老文双手一摊,怎么样,没我一点事了吧。
李六顺听得黄甫兴他们去了市里,一连两天都是上午一趟下午一趟的往高老二家跑,看他们啥时候回来,弄得玉芳都烦了,她没好气地呵斥道,你这是查书记主任的岗来了还是怎么的啊,再说他们哪个时候回来,俺哪知道,他们又不用向俺报告,更不用经俺批准。告诉你吧六拐子,讲不定他黄书记一去不回了呢?你以为他非得钉在你茶花村啊?
一听这话,李六顺倒有些信以为真,忙问,不会吧,你可是听了书记不回来了吗?不是讲要搞三年吗?
玉芳一看李六顺那紧张样,倒是“哧哧”地笑出声来,都讲你六拐子聪明人,俺这是打乱讲子的,你反倒听不出来了。
李六顺暗地松了口气,却板了脸孔说,你这鬼堂客们,不晓得就不要造谣。
在第三天下午近黄昏时,黄甫兴三人终于一脸疲惫地回到茶花村了。
大老远看见黄甫兴的身影,李六顺就一颠一颠地迎上去。玉芳朝他呸了声,六拐子莫不是中邪了,鬼迷三道的样范。
黄甫兴一见到李六顺,不无揶揄地对老文和姜晓道,瞧瞧人家老李,都跑来迎接我们归来了,看来是等得心急火燎了。
老文冲李六顺大声说,六拐子,你这回放心吧,书记没忘了你呢,过两天就会有你的好事上门来。
李六顺还是将信将疑的,不会撮俺吧。
黄甫兴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怎么会呢,过两天会有人来看你后山的千层石,行不行,当然还得等他们看了后再说啰。
姜晓说,六拐子,书记专门为你的事找了他的同学罗总,罗总马上就会来考察哩,你这下安心睡大觉去吧。
李六顺忙把头点得如鸡啄米般,俺放心,怎么不放心呢,书记啊,俺这几天可没闲逛荡了,按你讲的,我挖出了一大堆石头,“黄叫鸡”“汉三老倌”他们还嘲笑俺是吃饱了冇事干,这下好了,看到底是哪个吃饱了冇事干。俺先回去了,你们也累死哒,不吵闹你们了。
他屁颠屁颠的回去了。
两天后,湘江市大地园林工程有限公司的老总罗世强带了公司的工程师霍俊和设计师杨萌风尘仆仆的来到了茶花村。老同学一行如约而至,让黄甫兴十分高兴。
罗世强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对黄甫兴说,你这书记看来努力不够呢,进村子的路还有好长一段没有硬化,你看我的车子都变得灰不溜秋的了。
一旁的老文赶紧插话,书记已经做得很努力了,路也修建了两条新的……
罗世强朝老文一挤眉眼,我这老同学讲来还算是头好牛,好牛也得鞭子时不时的抽一抽嘛。哦,对了。他转脸冲黄甫兴又道,茶花村茶花村喊得好听,我这一路过来怎么没看到一朵茶花啊?
老文解释道,以前本来村里还真有一个茶树林子,一色的油茶,每年结的茶籽榨油,真是绿色食品呢,后来不是大炼钢铁给砍了吗,俺们到如今都在感到心痛,一片茶树山哩,几多可惜了。
黄甫兴笑道,老同学观察得仔细,容我向你汇报汇报吧,这进村的路呢确实还没完全整修改造好,不是资金没到位吗?这次专门跑了市里的交通公路部门。至于茶花嘛,就看你罗总的了,你大地公司现在做得风生水起,干脆也来支持支持新农村建设吧,功德无量的好事呢。
罗世强嚷嚷着,你倒好,一提意见反倒讹上人家了,不急,不急,看看再说。
他此行的目的当然是黄甫兴向他推荐的千层石,所以他急切地想去看看那些千层石的神秘面孔。
一行人便朝李六顺家的后山赶去。
李六顺早得到消息,手里揣了一包“精白沙”在山脚边候着了。这烟可是他特意花了十块钱买的,自己平时抽的都是不超过两块一包的“相思”。见了客人来到,他便急急要撕开烟盒的包装,黄甫兴一把抢了过来,道,不用开,罗总不抽烟的。李六顺双手搓了搓,一副挺对不住人的样。
霍俊和杨萌早已动起手来,他们从李六顺垒起的石头堆上抬了两块安放在地上,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工具,两人围绕着石头左看看右瞧瞧,然后这里敲敲,那边凿凿,霍俊甚至爬到黄土地上将耳朵附在石头上听敲打发出的声音。两人忙得不亦乐乎,罗世强叮嘱道,这可是黄书记放肆炫耀的一堆宝贝,你俩是专家,可得瞧仔细了,话毕他抱起双手在一边悠闲地看着。
最紧张的莫过于李六顺了,他眼都不眨紧盯着霍俊和杨萌的一举一动,生怕漏掉了什么。
现场一片屏声静气。只有霍俊和杨萌偶尔小声地交流几句。
过了大半晌,工程师霍俊和设计师杨萌总算直起腰来,霍俊脸上一副轻松的神情,罗世强一见心里便有底了,他嘴角努了努,道,说说吧,什么情况。
大家把目光都抬起来聚集到了霍俊身上。
霍俊便和杨萌对视了一眼,说,那我来讲讲吧。
这些千层石在我们看来确实有一定的观赏价值。首先来看它的色,就是石头的色泽。你们看,上面有黑色、黄色、黑褐色、黄褐色,还有灰色,多种色泽交混,斑斑块块,色彩比较丰富,有的色块形成了图案,譬如这半块圆的黄褐色的就像半个月亮。为什么奇石有价值呢,反映在色泽上的差异,也成为奇石的价值所在。
再来讲讲石头的纹理。莫小看石头上的这些纹,可是石头亿万年自然风化的结果,这些千层石我看并不是层石构成的,说穿了就是褶皱深,看上去一层一层的,有些褶皱石纹线条优美,呈现出千姿百态、变化万千,让人看到其中无穷的变幻之乐。
你们也看到了,我刚才特意用小铁锤敲了敲石头,我听到在敲击后里面发出了声音。发声也是奇石的特性。遗憾的是声音比较混沌,要是还清晰悦耳一些就更好了。
大体上来讲千层石的质地也还不错,看上去就比较细腻、致密,试了它的硬度也算坚硬。还说一点是,你们把石头叫千层石,我觉得名字起得好,石头也像人一样,它是有灵性的,千层石这个名字,意境深远,含有丰富的意蕴,叫起来也响亮。
当然一块石头有多大的价值,还要综合很多复杂的因素来衡量,除了我前头讲到的色、声、纹、质、名之外,还有如形、意、座等等。
霍俊把目光投向杨萌,征询她是不是还要补充。杨萌摇摇头,说,我也没别的意见了,霍工说的就是我们对千层石的一个整体看法。我想强调的是,千层石在湘江市这一带,甚至周边地区还是首次以如此较大规模成群地发现。这也是体现其价值的一点。
罗世强便说,那你们最终的意见是什么,你们知道我最关心的是啥。
他最关心的不正是黄甫兴和李六顺他们最在乎的结果吗?
李六顺恨不得把耳朵揪长了来听。
杨萌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勘察的意见是千层石有一定市场价值,开发出来的话,目前正适用于我们大地园林公司的工程项目,可用于室外室内装饰,也可以用于园林建造,我们现今面临着园林建设材料的更新换代,千层石的出现至少可以缓解这个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美中不足的是因为地处偏僻,距离较远,加上开发的因素,会增大工程造价和成本。
罗世强一听,不加思索地一挥手,爽快地说,这些都没多大事,我们可以再商量详细的开发方案。
黄甫兴知道,这是罗世强给足了他老同学的情分。不禁由衷地感动,也因此喜出望外。
李六顺终于吃了颗定心丸。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什么,情急之下,他把手中的拐杖往空中用力一抛,嘴里乐呵呵地合不拢。
看到拐杖高高地飞起来,又远远落在地上,老文惊奇地对李六顺说,你怕是高兴得发颠了吧,丢了那根棍子,你还走得成路啊?
李六顺大声说,走得,走得,不信俺就走给你看看。他真的迈开了步子,毕竟突然间丢掉了拄了三年的拐杖,一时不适应,他刚走出两步,身体就往一边歪,黄甫兴忙伸手扶住他,李六顺大笑着说,看看,书记成了我的拐杖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弄得黄甫兴啼笑皆非,他说,老李啊,我这拐杖还是靠不住呢,靠得了一时,靠不了一世,最终还得靠你自己做自己的拐杖。
两个月后,由湘江市大地园林工程有限公司完全注资的千层石开发工程正式启动了,茶花村的第一个村办企业“茶花实业”宣告成立,李六顺也成为了股东之一,他被村里委派到工地上参与管理,每天他都泡在后山上,起早贪黑的和工人们干得可起劲了。连在镇上石料场做事的伏三也回来了,他说屋门口就有钱赚,何苦跑那么远去呢。李六顺点头说那是那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莫说自己的窝现在也是个钱窝了呢,哈哈!
不知他李六顺心里头怎么想的,那根被他丢了的拐杖又被他悄悄地捡了回来藏在了阁楼上,仿佛在珍藏着一段历史,也仿佛在铭记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只是他從此再没拄过拐杖了,没了那根拐杖,虽然有些一拐一拐的,他觉得自己走路也没什么不稳当了。在别人看来也是这样认为的。
黄甫兴还为此打趣过他,他讲,老李呀,我看你本来就根本不要拄那根打狗棍子嘛。他听了脸上讪讪地一笑。
黄甫兴见状,情知自己挖了李六顺的糗底子,赶紧转了话头,你可得好好干他个三五年的,村里和罗总商量好了,石头总有采完的时候,等这千层石开采得差不多了,还要把这片后山栽种上油茶树,不然,这后山坑坑洼洼的也不像个样,等油茶树长起来了,榨油坊什么的又可以办起来,我跟你讲,你李六顺不怕发不了财,茶花村的乡亲们也不怕发不了家致不了富。
听得李六顺脸上堆满了笑。
哦,还差点忘了一件事,李六顺的堂客菊兰回来了,她这些年其实并没远走高飞,家中两个孩子像两根绳子一直牵扯住了她,她躲在外面打工,但始终在暗暗地关心着那个让她痛恨又让她牵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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