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 鸿
语文课与写作课还是不一样的,虽然也有很深的联系。语文课上了多年以后,我在大学上了写作课。我的老师是阎景翰先生,今年已经90岁了。从念大学到现在,如溪如缕,不断不密,我和阎老师一直往来着。
如果允许我用三个词语概括阎老师,那么反复搜选,我留下的词语会是这样三个: 苦难,柔韧,倾诉。
在我的印象里,阎老师的神情从来是忧患的。也并非不笑,有时候,他的笑还很纯粹。嘴一咧,突发其声,嘿嘿成串,笑便涟漪似的漾满了他的皱纹。不过他的笑都是一时一事的,转瞬就凋谢了。他罕有发自生命的笑,开怀的笑,睛空万里的笑。他的心底仿佛凝固了一层冻土,种种失意、不幸和遭困,都沉浸其间。吾生也晚,不知道他离乡求职多么凄楚?养家糊口多么劳累?立身行道多么艰辛?面对批判和凌辱多么悲愤?不过他的春秋越是高迈,他似乎还越是轻松了。然而苦难的沁色和锈迹并未尽去,我发现在他的沉思、扬眉或垂手之中,仍有苦难的影子。
阎老师显然有超常的柔韧,始终不以苦难便落魄或逃避,也不放诞自己的言行。当儿子尽孝,当丈夫尽义,当父亲尽责,当老师尽职。其妻宿疾在身,不免使冬夏交替变得缓慢,甚至让所有的白天也涂抹了一层晦色。真是煎熬,他也只能承受日子的煎熬。不过在煎熬之中,儿女长成,各得其所,其妻也得以安魂。他的学生也若桃李,不仅花丽,而且果硕。可贵的是,他的几个学生自认识这个老师以后,伴他走过了峥嵘的中岁及瓤和的老境。阎老师的柔韧源于传统文化,他靠的是一种儒家精神。
长期忍耐,形成压力,也许会致命的,但阎老师却寿至鲐背,何故?是他有养生的秘笈吗?非也。他主食米面,对蔬菜和水果也没有特别的兴趣,更不追求饭讫散步,睡前捏足。意有郁结,他便倾诉。倾诉通血,也通道。年轻时,他以诗倾诉,诗里弥漫着淡淡的伤感;年盛时,他以散文倾诉,散文里五味杂陈,七情并抒;年暮时,他还以小说倾诉,小说里曲折地刻画着自己在劳动改造那年遭遇的拳击其腹的暴行。他的倾诉就是哭,就是呐喊,也是一种抵抗。他把倾诉变为著作,他把著作变为生命延续的河桥及境界提升的台阶。阎老师毕竟是一个天赋艺术气质的人,所以他也喜欢养花和弄石,他也以剪枝和赏纹而倾诉。
阎景翰就是作家侯雁北。
羁旅燕地,念向渭水。嗟夫,让秋风捎去我对他的问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