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笔群(土家族)
陈顺是沿河散文诗群的代表诗人之一。他曾在国内报刊发表不少散文诗,曾出版诗文集《指尖上的庄园》、《九盏灯》(9人合集)等作品。最近阅读陈顺的近作《穿越生命的河流》(中国戏剧出版社2017.10),我明显地感到他的灵魂总是行走在乡村,书写他对自然、生活的感动,洋溢着生命意识,灵魂追问。
优秀的作品总是洋溢生命意识。生命意识是作品得以延续的一种文化血脉。陈顺的作品之所以对读者具有一定阅读冲击力,是因为他的创作中充满生命意识。如《月光下的石板桥》,表面是写月光下的石板桥,实际融入了作者生命的思考:无数个山民踏碎黎明前的黑暗,日复一日走过桥面,奔赴田野山冈,耕耘一轮永远停泊在心头的太阳;然后背负一筐汗水凝结的惊喜,采一缕星光,走过桥面戴月而归。场景与生命有机融合,把乡村的因子生活状态写得具有诗情画意。月影倾斜,桥身倾斜,光滑的石板桥在时光的打磨下舒展成一段平淡无奇的往事。往事中,一个少年正匆匆从岁月的缝隙间长大,身下是一座老气横秋的石板桥,在柔和的月光下静默。诗歌写作一般分为生命写作、文字写作和技术性写作等三种层次。当下,人们往往是玩弄写作技巧,做一些文字游戏,而真正把自己生命和心灵放置在生活中思考的作品已不多见。陈顺的写作恰恰以生命思考和灵魂追问作为写作路径,才使他的散文诗具有感染力。如《风雨桥》:
找准生命的支点,凌驾于动感之上,将生命的行走举过头顶。惊涛,匍匐在你的脚下,滚滚浪花夜以继日为你芬芳。你的存在,预示着生活的轨迹并非平坦如线。
任沧浪之水漫没脚趾,任季节的音符穿透骸骨,你以一种静态的姿势将岁月飞逝的足迹铭记。
风雨桥只是一个诗歌书写的载体。诗人从桥上寻找生命的意义。桥是一个诗歌意象,桥承载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也目睹生活领域的恩恩怨怨,也见证多少人间时光流逝:时令的演绎里,无数叠印的屐痕仰起倔强的头颅,将羽化的时光齑粉吞噬。山川已老,斯人已逝,唯有你的沉默和豁达承载起一身的沧桑。“风雨桥”的书写意义显而易见。诗人的作品已经告诉了你人生的答案。
乡土是作家(诗人)创作的起点,同时也作家(诗人)创作的归宿。从文学创作题材上考察,陈顺本质上的一个乡土散文诗人。他没有追随当下某些写作思潮而随波逐流,而是以他长期生活的土地为写作对象,逐渐形成他的写作气场,氤氲着浓浓的乡村味道。
乌江是陈顺的母亲河,乌江作为一种文化元素已经融入了他创作的母体。他放弃一些传统文人书写江河的颂体模式,而是从河流的变迁中寻找生命的原点,达到他写作的一种高度。如《乌江意象》:峭壁上,一道弯弯曲曲的裂痕见证着历史的变迁,无数双臂膀拉长了白昼多少个年轮。此起彼伏的号子仿佛还盘旋在古纤道,缓缓移动的巨轮仿佛还颠簸在浪头,正在风化的岩石枯坐成佛,裸露出时间深处的硬伤。
沿江两岸,民歌疯长,火红的民谣随四季的颜色从浅变深,由缓变强。上,抓住藤蔓攀援山顶,用鼓圆的腮帮喊亮鲜红的太阳;下,沿着阡道,曲折迂回,在深邃辽远的水心,抚慰水手孤寂的心灵。一里航程一路歌,日子在原始的唱腔里灵动而饱满,圆润而抒情。正在来临抑或正在逝去的日子被火的歌谣芬芳成末,纯蓝点红。
诗人将乌江的沧桑写得淋漓尽致,渗透着乌江巨大的历史穿透力。乌江意象在诗人的思索中不言而喻。诗歌是诗人灵魂的抵达,不是一味的歌吟。在这个方面,陈顺也在努力探索,他把自己视野中的人事景物当成歌唱的因子,从人、事、景物寻找生活哲理。《一个人的古镇(组章)》表面看来,是写一个古镇的人、事、景物,事实上,诗人就是从古镇的存在的景物中产生了生命的触动,只有把历史的遗迹融入生命之后,才会产生历史文化的震撼力。
伫立在横卧千年的码头,到处都是晓风、残月的影子;到处都是惊喜、忧伤的表情。(《水码头:思念集结的驿站》)
码头作为古镇的历史遗存,其中的经历与多少的生命相依为命,诗人似乎看到这种文化的内涵。在古镇里,无论是青石板、古墙的残垣断壁,还是吊脚楼、背夫路,织女楼都是古镇的历史,都是古镇的生命体现。诗人没有像其他诗人那样面对古镇惋叹,而是从古镇的历史沉寂中找到生命的历史。
弹孔,发丝,血迹混杂在一起,是无数灵魂力与力的较量,是白天黑夜对峙的言语。土匪出没的村庄,寂静而荒凉。(《土石墙:岁月深处的符号》
无数张石板,呈长方体展开,匀称的纹理映射出古老的卦象。疯长在街头巷尾的酒肆,炊烟缭绕,吆喝声一浪高过一浪。(《青石板:通向家园的烙印》)
游弋在江心的渔火明明灭灭,绣花鞋的心跳急剧夸张。推开爬满心事的花窗,一些情语在发胖,一些音符在飞扬。心旌起伏的浪尖,一朵朵笑靥在夕阳的肩头漾荡。(脚楼:纤尘不染的碧玉》)
在抵达与解脱的路上,阳光与阴霾,幸福与忧伤,将谁饱满的心事撑满,将谁暗淡的眼眸点亮?
行走在这条缀满痛苦、伤痕的路上,永远的匍匐是唯一的姿势。(《背夫路:历史肩头的硬伤》)
白天,你枯坐窗前,看潮起潮落;夜晚,你守着孤灯,缝补饱满的心事。一枚绣花针,细小而结实,锥心蚀骨的痛像四月的蛙鸣,缠绵而忧伤。(《织女楼:泊在水岸的魂》)
书写古镇的散文诗组章,把古镇的历史文化演绎淋漓尽致,一种历程沉重感和生命的匍匐荡漾起伏,像从萨克斯演奏的一支历史的咏叹调。又像民间唢呐吹奏的乡村音乐,让读者的思绪在古镇上流连。这就是诗的力量,也是诗人心灵多重文化审视。
河流作为自然的景观,同时也是人类文明的符号。陈顺散文诗中有关河流的篇幅不少,但是他很少重复自己,每一次写作就是一次自我的挑战,或者说是一种炼丹的过程。诗人总是捕捉新的意象和新的感觉:
一群赤身裸体的顽童顺流而下,拔节生长,将生命的火焰越浇越高。河流有多长,生命就有多长,岁月的河床上,喷薄着一轮火红的太阳。
这是一条历史的河流。推开斑驳的石门,触摸石壁的余温,每一寸热度都镌刻着浓郁的人文气息,每一条细纹都散发出历史的沉香。(《白泥河:历史深处的音符》)
与船竞走,与水同歌;伴牛羊追落日,枕岩石看星光。风云变幻,世事变迁,你以一种虔诚的姿势涉过河流的前世今生。
蛮荒,边鄙,荆棘丛生;大浪,激流,吼声震天。一只鸟的行程有多长,航道就有多长,潮起,惊喜绽放在船舷;潮落,忧伤挂满了远方。四季轮回里,两条健壮有力的双膀啊,硬是担起了生活的雨雪风霜。(《纤夫》)
陈顺书写河流的散文诗中,历史与生命总是在河流中呈现,他不是当一个远去历史的看客,而是从历史的陈迹中寻找生命的意识和历史进程的足音,进行灵魂的拷问。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打望历史,留下他对历史、对生活的哲学思考。如第二辑“行走的屐痕”中的作品就是佐证。在“泛文化”流行的当下,不少人的行走都是留下一些风景照片和时尚话语之中,形成一种乏味的文化泡沫。可是陈顺却在自己行走的过程中,不断寻找生活的谜底和人生的答案:
伫立寺前,恢弘、雄壮的柱子鞭打我躁动的思绪,日子黯淡成一桢褪色的底片。一隅的香烟倾诉着尘世的悠远,心灵的泉水流淌出天籁的神韵。篱笆墙的影子在这里已成了真实,历史的尘埃隐去了许多沉重的叹息和悲哀。(《秋天,重返天缘寺》)
历史是一种姿势,生活也是一种姿势。每个人都在自己生活的姿势中消磨着生命。显然天缘寺也是一种生活的姿势。而在历史佛光之中,尘封了多少往事,诗人再一次来到这里,不仅仅是人生的感慨,而是一种生命姿势的诗意解读。凸显的文化意义就在于此。如《桃花源怀古(组章)》诗人站在桃花源凭吊历史与古人,进行了一次生命的阐释。
是谁,拨弄斑驳的琴弦,释放忧国忧民的情愫?
是谁,解开了仕途的缆绳,踏上了南山的清幽?
是谁,端起了月下的酒杯,饮下了一生一世的愁绪?
宫廷远在千里外,愁绪节节苦自流。空谷的回音里,茅草在低舞,枝条在和拍,阵阵琴声蜿蜒、缠绵在阡陌、稻田。仕途太难,唯有偏安一隅才能心清神静。(《空灵、斑驳的琴音》)
古人厌倦官场和仕途,而寻找桃花源。事实上,人间的桃花源只是存在人们的幻想之中,只是寻找的一种生命的乐土。历史的足音已经远去,採桑种植语境下的农耕时代已经远去,而我们的诗人却仍然在幻想着这种人间乐土。
千年的躬耕,匍匐成千年的历史,绵延千年的意境。
水草杂糅的诗歌啊,跳出落寞的心境,将往事覆盖。独留一脸的悠然,于阡陌田园游荡。(《孤独,诗意的耕者》
每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生活姿势,陶潜似的生活依然是我们当下文人追求的境地。诗人来桃花源,自然就油然而生一种生命的咏叹,在行走之中追问历史,打望着浩如烟海陈情往事。如《行走后坪(组章)》就是例证。诗人来到这里,感慨万千,一种生命的触痛荡漾在心头:
多少年白云苍狗,荒凉的峰顶凸显凄清。断瓦残垣的内部,一缕缕跫音在季节的轮回里渐行渐远。你的存在,是无数次进与退,血与火验证的定理。(《土皇城,一截风干的历史》)
历史进程让人产生许多无奈,不少曾经的辉煌在历史进程中成为传说和往事。人总是在离开与回归中生存着,自己的乡土就是自己生命的根。当我们生活在家乡的时候总是想出走,而离开家乡之后又总是想着回乡。似乎这是每一个人生存的宿命。但是有些人压根都没有离开自己的乡土,而是守着祖先留下的老屋。陈顺的《乡村素描(组章)》就是回答这个命题。海格德尔说: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
家徒四壁的日子,无数双手是怎样的硕大和坚韧,飘过眼帘的幸福是怎样的诱人和充满想象。虚空、虚无在开门见山的村子里,一度塞满人们的眼睛,视线无数次的迂回曲折,终究没有伸出山外,嗅到梦寐以求的喧闹和繁华。
父亲的烟斗蓬头垢面,枯守一隅,懒洋洋地显露出岁月涵盖的风霜。吞云吐雾的日子已渐行渐远,唯有光亮的烟斗静静地淌过时间的河流。站立成一个蹩脚的隐喻。(《老屋》)
散文诗《乡村物事》之中的《古井》揭示一种乡村的文化变迁。老井背后的意义才是作者写作的真实意图:放下去,提上来;提上来,放下去。弹指间,村庄与你在时间的皱褶里一起老去。
陈顺的散文诗创作乡村元素占了很大比例,也许与他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如《石磨》《镰刀》《河流》《村庄》《渡口》等作品,他总是力图从乡村的元素找到自己写作出口,凸显自己的乡村情结。
陈顺的散文诗不单纯是写乡村,同时也写他行走中的城市。在日趋城市化的今天,诗人站在琳琅满目的水泥地街道上,一脸惶然和无奈。城市追赶了传统文化,让物欲化的目光打量着:酒吧、车站、农民工、露天广场等城市元素,诗人有一种难言苦楚。读到《农民工》,我被诗中朴质的画面所感动。但是,我无语。或许就是诗歌评论家贺俊明所说的“诗歌的良心”。
用目光在城市行走,生命是一个不断搜寻的过程。
关上乡村的大门,你,就是第一个离家出走的人。
目光,游离;表情,呆滞。蜷缩在街道一角,竭力仰望,却穿不透城市的脊梁和钢筋的硬度。
无数个眼球在滴转,无数双耳朵在聆听。一个简单的手势,就足够。(《农民工》)
除了作品的画面感较强以外,陈顺还比较重视散文诗意象的构建和营造。通过意象表达自己的人生体悟和情感抒发。河流与生命构成了他创作的格调,演绎生命追求的终极目标和归宿。
身后,是一束稻草燃烧的秋天和父亲离去的雨,我的十指遮挡不住父亲远行的视线,静止在邈远的时光轨道发呆,顷刻间,我恍然明白人生的终点意蕴着什么,我知道:庄稼地上突然缺席的主人会使某片土地寂寞万年,而我的突然出现决计不及一只鸟的一声轻鸣。离开,注定已成定局,就让我捧一抔黄土转身,去往一个没有别离而静寂的天堂。(《穿越生命的河流》)
陈顺的散文诗题材比较广泛,除了乡村、城市之外,还有花鸟虫鱼等题材的作品,通过这些生活具象表达他诗性的文化思考与灵魂追问。当然也有一些时令性的政治话语散文诗作品,其中不乏应景之作,如一些“红色题材”的写作因小心翼翼而缺少诗意,其实就是他写作的弊端。同时也看到他散文诗的精粹有余,而缺乏某种磅礴的气势。也许是由于散文诗这种文体的局限而束缚了他创作的进一步发挥。我想,他今后一定思考这些问题,因为他的灵魂始终在他热爱的诗歌圣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