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 吹不动的风
为一个目的持续一生,或是付上几代人的命运,大多时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年父亲叫我奔跑,在他的驱使下,我跑出了村庄。我知道,父亲是不要让我学他,像牛一样被土地拴着。
等我奔跑了二十多年,跑到县城,才浅显地明白,奔跑是一种打磨。就像一块铁,火烧过,水淬过,风雨之中越碾越薄。也许锻打了也成不了利器,对于生活。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牵着孩子奔跑。孩子跑出了大山,跑去省城。在他眼里奔跑是一种排泄,是切断某种阻隔,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活着。他把自己说得像一滴汗,被巨大的大地收割。
关于奔跑,我不知道孩子会怎样告诉他的孩子。也许是高楼,也许是广袤。
我怯于知晓这一问题。我把我的夙愿嫁接给孩子,就像父亲嫁接给我。
我不知道孩子的孩子,长大以后,会不会告诉他的父亲:天空更浩瀚,大海更辽阔——但那里有自由的浪花,浪漫的云朵!
现在的我对于奔跑,保持了缄默。
我们放快脚步,生命的色块就慢下来,像从季节路过,只留下烟缕般的缥缈。
冬天的风把秋吹出门外,就回不来了。也许于常人,人生的路就没有天空大海那般广阔。
该跑向哪里呢? 奔跑的本义是叫人快乐,并健康活着。
雨水落下,阳光落下,升起日月星辰。它们以母乳熟悉的味道滋养众生。站在岸边,树的触须水草的模样伸过泥土,它的模样,很烟火,也很乡村。
谁一夜受惑就编撰了许多关于姓氏的故事,树佝偻着很像我的父亲。父亲的父亲已经去了很久。树看着自己,它已经习惯不把头抬起来,习惯这样看飘去飘来的云。
一阵风过,他打了个寒颤,看自己就有点模糊了。如今叶子离去,只剩它看着自身。它就是这样看着叶子在自己怀里长大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 ,一茬茬的生长,一茬茬的被风吸引,跟着水的潮流去了他看不见的地方。它能看见的,还是对面那些厮守的山。看见它们在冬天泛白,从头顶到两鬓;看见坡上三两啃食泥土的羊群。
它也想看风,从遥远的地方吹回自身。想看水逆流,载回叶的曾经。
它把根探进水里,站在岸边呆呆的出神。
那晚的夜很静。他对着我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其实他也很年轻,他对我们讲述他的故事,我们三个都没当过兵。
我们听他讲述,讲的最多的是离天很近。故事并不波澜,主角是七个男人、两条狗和一面五星红旗。好像这也是全部的生命。
他说那里长风,长石头,长漫山遍野的白。他没有说我们从小就喜欢的雪景。他说没有一颗籽粒因欲望或偶遇受精,整天风呼叫着,拉长耳朵,听不到一点乡音。
他说他哭了,那是三个月第一次收到父亲请人代写的信。父亲不会识文断字,那晚他梦见父亲的背影和坡上的树林。
我们三个像三个锯过的木墩,听他讲故事像风呼啸着奔跑过头顶。以为他要讲述紧张、军械,讲雪崩,到他说完也没记清那里的地名,只知道那里离天很近。
他说退伍那天他哭了,不是告别战友和军营,是在下山的途中遇到一片树林。遇到一片树林抱着其中一株就哭了,哭得很大声。他说你们不懂那样的事情。其实我能理解,对于很久没拥有绿色的人。他说的有点像我小时放丢了牛的情形。
过了那晚,我们经常在一起。他总爱说:你们不懂,你们没当过兵,要是当兵……
车轮滚滚,几年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们相遇的那晚,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讲述当兵的故事,也不知道二十一年后的今天,我为啥想起那晚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