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骆 驼

拒绝

我回去的时候，父亲正在老家的院坝里发呆。

几根倾斜的柱子，让人不敢多看。见我回来，父亲突然来了精神。但这样的神色仅在父亲脸上停留几秒，便逝去了。

我理解父亲的苦处，祖辈留下的老房子，在父亲眼里，该是何等的重要啊。不是为了守它，父亲或许早就随我们进城了。多年来，父亲都以看守祖辈留下来的老房子为由，单独在老家生活。这次，我在心里暗喜，或许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吧。

父亲说，我找你三表叔看过了，这房子还可以修好。我心里一惊！三表叔在老家有点名气，全村大部分旧房子都是他带领人修建的，他的话，父亲会信的。

我看了看父亲，没作言语。我说，我先去转转。

逃过父亲的视线后，我转向朝三表叔的家走去。我必须尽力说服他，让他阻止父亲再修整旧房。不然，父亲余下的时光，还将在老家度过。

没想到，曾经受过我的无数恩惠的三表叔，居然拒绝了我！三表叔说，没办法啊，侄子，你爹那脾气，没办法啊。

回去之后，父亲说，我准备今天开始修整房子了。你帮我做做下手吧。说完，父亲便开始在院坝边调泥巴了，父亲的身板大不如以前了，他每和一下泥，都能看出力不从心。

我颓然地坐在老家的院坝边。回想起来，我已经20多年没做过农村的体力活了，看到这些心里就发怵。

我走到房屋拐角处拿出手机，给在老家镇上当镇长的同学打电话搬救兵。同学告诉我，我们家是前几天就定下的重灾户，志愿者下午就可以到。

没想到，当父亲知道我搬救兵的事后，突然大怒。他说，你不愿意修就算了，搬救兵，你这不是给政府添乱么？！昨天，你那个镇长同学已经派人来过了，我没有答应。就这么点事，还搬救兵？像青川那些重灾区的人，不是要去天上搬救兵吗？亏你这么多年在外面工作，遇到点小事咋就不晓得个轻重缓急？

说完，父亲又开始忙活了。我独自无语。我想，等下午人到了，父亲也就不会再拒绝了。

下午，同学带着几个人，还带来了方便面、被褥等救灾物资。父亲看见他们，脸唰的一下就白了，少顷，又满脸通红。父亲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头埋得很低，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手足无措。

父亲将大家让座到院坝里，进屋去拿出了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烟，给大家散了。而后又爬上园子里的梨树，采摘了一篮早熟的黄皮梨。没想到，父亲此时的身手，会那样敏捷！我在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就是像你想到的那样，就是像你想到的那样，父亲拒绝了所有人，拒绝了所有救灾物质。

我满面愧疚地向大家道歉。同学说，你父亲，我们理解，多年前，他就是全市的优秀共产党员，在这样的大事面前，他这样的老干部高风亮节，也属正常！你可能不知道吧，就在四川汶川发生8．0级特大地震后的第二天，你父亲就向灾区捐款1300多元，还说如果他年轻20岁就一定要去当志愿者。8月30日，地震发生后他与村干部们一道吃住在现场，帮助乡亲们进行生产自救。你看，他肩上和手上的伤，就是救灾时弄的。

我感到了一阵眩晕！每次，父亲在电话里都说，他在老家干这干那，一切都好……

我默默地来到父亲身边，问，你的伤，好些了么？父亲愣了一下，说，知道了啊？没关系的，早就好了。

我说，这么大的事，你该告诉我们啊！

父亲说，自己身上的肉，还不清楚么？几天就好了！

我回屋取了一把锄头，默默地与父亲一起和泥。

父亲长时间地盯着我，抬头看时，他满面微笑，我还看见，他眼里有泪花闪动。

回到成都的第二天，父亲打来电话，问我还累不累。他说，我是共产党员，退休的国家干部，国难当头，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我问心无愧！短时的沉默后，父亲说，你给你的镇长同学说说，不是我们这些退休老汉不给他面子，救灾物质要用到最需要的人身上，不要搞平均主义。他给我们家评了重灾户，还不是看你的面子？

我说，嗯。

父亲又说，还有，我老了，有些话还得给你先说说，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们李家祖祖辈辈，就没有一人吃过国家救济，再大的灾难，都是尽力自救，只要挺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我长时间无言。

采访江秀琴

这条路，走了多少回了？让我算算，这前前后后，应该是七回了吧。

每往返一次，我的心，都如尖刀划过……

虽然那场巨大的灾难，离我们远去已经快一年了，但它留在我们心底的伤痛是无法慢慢消去的。

前往汶川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现在，她过得好么？她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像电视里说的那样，充满了阳光与欢笑？

我说的她，叫江秀琴，是汶川某单位职工，地震后4天获救。她的丈夫、姐姐、母亲，全部在地震中遇难。这个坚强的女人，依靠一小瓶藿香正气水，顽强地生活了四天！人们救出她时，她手里还紧紧地攥着还有半瓶液体的药瓶！

就此打住，说正事。单位头儿知道后，要我快速出击，搞到第一手新闻资料。我便在2008年五月中旬的某一天，满腔热情地踏上征程。

现在回想起来，在2008年，中国媒体的功能，是多么的强大！各类媒体纷纷涌向四川，涌向各大灾区。作为地方报刊，要在当时顺利采访，是多么的艰难！不过，我还是通过当地的朋友，顺利地见到了江秀琴。

面前坐着的，是怎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啊!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脸庞。也许是年纪相近，加之我这人长得比较容易让人产生悲情的缘故吧，江秀琴没有说几句话，就已经满面是泪了。

我默默地为她递上卫生纸，她默默地接过，但我很快发现，那么多的卫生纸，都不能挡住她的泪流。她的每一次述说，都是肝肠寸断，每一次哭泣，都是撕心裂肺！

我说，我们休息一下吧。她看了看我，没有语言，但我读懂了她眼里满含的感激之情！

我故意岔开话题，谈了一些与地震无关的事。慢慢地，她的心情便平静下来。我们便接着谈。这时，江秀琴单位的领导在门口探了探头，对我说，能不能快一点啊，会议室还有好几个记者等着要采访她呢。虽然时间才中午11点，但江秀琴告诉我，今天，我已经是第11个采访她的人了。我一惊，忙问她，每天都这样么？江秀琴说，是的。昨天20多个，前天30多个，今天啊，不知道会有多少个哦。江秀琴接着说，没有办法，这是单位安排的工作啊！我的心一下子狂躁起来，不知道是悲痛、同情、理解，还是失落、无助、后悔。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感激地接下，说该我给你倒啊，你是客人。我说，不要客气。便转身站到窗前，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我说，这样吧，你将自己所有的关于地震的事情，全部讲给我，我保证，以后，在一般情况下，你再也不会像前几天这样过了！江秀琴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再次开始了她的讲述。

前几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满面阳光的江秀琴，她的精神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电视画面上呈现了她在单位在家里的工作和生活画面，我还看到了她的父亲、女儿。于是我便产生了前往看看的念头。

我很快就见到了江秀琴。见到我时，她自然先是一惊。当我问她这一年生活得怎样时，她突然转过身去，偷偷抹泪。我的心降到了冰点。

江秀琴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我明显感到，这只小手，是多么地用力在握。她浑身颤抖，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平静。

我不知所措，此时才深深感到，男人，有时候也是多么的无助！

终于，江秀琴平静下来，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托人找你，但是，都没有音讯。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见到了。

江秀琴对我说，要不是你，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真的！

我说，没有什么，应该的。我问她，前几天的那个采访你的电视节目，你看了吗？

她高兴地说，看了，看了啊。我还向采访我的电视台记者打听过你呢，我还托过他们帮我打听你呢！江秀琴有些后悔地说，采访我那天，我怎么会忘记了找你要一张名片呢？

随即，江秀琴便硬要我去看看他们一家新的住处，还说，必须要到她家去吃一顿午饭，她的父亲、女儿，都想当面感谢我这个恩人呢。

我的心，不安起来。

或许，朋友你现在也会心生疑惑地对我说，你并没有帮助过人家啊，哪里谈得上恩人呢？

是的！我也这样想。

其实，我只是在采访完江秀琴的当天下午，就起草了一份关于江秀琴地震遭遇的介绍材料，详细介绍了前后的一切。然后，我跑到当地的文印店，打印了几百份，送给了江秀琴，并对她单位的领导提出了非分要求：以后，无论谁要采访江秀琴，请不要通知她本人，将这份材料交给来者就行了，在短时间内，请不要再让她面对媒体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