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鸿凯挽词两首笺释

翟新明

由湖南大学中国文学会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1月1日编纂发行的《员辐》第二集，刊登了时任湖南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骆鸿凯先生的挽词两首，所挽对象分别是黄侃与章太炎。从师承上来说，骆氏为黄侃及门弟子、章太炎再传弟子，三人均为民国时期著名的学者。黄侃于1935年10月去世，章太炎于1936年6月去世，骆氏的挽词当作于1936年7月以后（《员辐》于1936年7月出版第一期，未收骆氏挽词），但当时及后来各界所收集的与黄侃、章太炎相关的挽联挽词，及后人所作《年谱》，均未见及骆氏此两首，其他各处亦未见及，而只在《员辐》上留下痕迹。今抄录于下，并略作笺释。

先師量守先生挽词

师事二十年，康成尘后常随，寝门何恨配恩泪；

暌隔三千里，子赣来迟安放，场墓空余筑室哀。

“量守先生”即黄侃。“师事二十年”，指骆氏师事黄侃有二十年之久。据马积高先生《骆鸿凯先生传略》称，骆氏于1914年考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肄业，次年即1915年转入北京大学文科中国文学门，1918年毕业。黄侃自1914年9月至1919年9月间任教于北京大学，骆鸿凯得以执贽称弟子。从1915年骆氏初入北京大学至1935年黄侃去世，正好二十年。

“康成尘后常随”，康成即东汉经学大师郑玄。郑玄曾师事马融，被马融称赞为“郑生今去，吾道东矣”，与章、黄师徒极为相似。郑玄又精研古文经学，及门弟子众多，与黄侃也相似。将黄侃比为郑玄，是对黄侃学问、地位的推崇。《世说新语·轻诋》载支遁称王坦之“挟《左传》，逐郑康成车后，问是何物尘垢囊！”刘孝标注引《裴子》：“林公云：‘文度箸腻颜，挟《左传》，逐郑康成，自为高足弟子。笃而论之，不离尘垢囊也。”称“康成尘后常随”，即用此典，既是表明骆氏曾常年追随黄侃为门下弟子，又显示出黄侃学问极高，谦称自己只能望尘相随。“寝门何恨配恩泪”，《仪礼·士丧礼》：“君使人吊，彻帷，主人迎于寝门外，见宾不哭。”郑玄注：“寝门，内门也。”这一句是想象亲朋好友吊唁之时怀念恩师的悲痛之情。

“暌隔三千里”，与“师事二十年”相对。黄侃于1919年离开北京大学至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任教，后又辗转于北京师范大学、东北大学、南京中央大学等，最终殁于南京；骆氏则先后任教于南开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武汉大学等，后于1932年返湘，任教于湖南大学。黄侃去世之时，骆氏正在湖南，故称“暌隔三千里”。“子赣来迟安放，场墓空余筑室哀”，此是骆氏自拟子赣，即孔子弟子端木赐。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来迟”一句，表明自己远在湖南而未及随侍师旁，“场墓空余筑室哀”，即用子赣在孔子墓旁结庐典故，表达自己对于黄侃去世的哀痛，同时也隐以孔子来比拟黄侃，推崇其师表地位。

菿汉大师挽词

《文始》诵遗编，潢潦澂清一原，作笺遽感微言绝；

饰终彰令典，师弟哀乐并世，传火难酬善诱勤。

“菿汉大师”即章太炎，章氏曾以“菿汉”为笔名，晚年弟子亦往往称其为“菿汉大师”。骆鸿凯师事黄侃，又曾从章太炎问学。据黄侃《避寇日记》壬申二月廿三日（1932年3月29日）记载，趁章太炎在北京讲学之时，黄侃门下弟子八人曾设宴邀请章氏，骆鸿凯亦在其中。章氏去世后，《制言》第二十七期（1936）还发表了骆鸿凯所录的章氏遗著《余杭章公评校段氏〈说文解字〉注》，题目之下骆氏自称“小门人”，强调骆氏的再传弟子身份。

“《文始》诵遗编”，指章太炎所著《文始》，是章氏小学研究中极为重要的著作，章念驰称为“近代汉语语源学第一部要著，也是最早接受西方理论写成的语言学著作”，章氏自己对于《文始》评价亦极高，在1914年5月23日与龚宝铨信中称“所著数种，独《齐物论释》、《文始》，千六百年未有等匹”，故骆氏在挽词中首称《文始》。“潢潦澂清一原”则是指章氏《文始》有澄清污水、廓清学术迷雾之功。骆氏作有《文始笺》十卷，后于国立湖南大学《文哲丛刊》第一卷（1940）上发表首卷，《题记》中评价《文始》称：“自是书出，学者始知中国文字虽极繁穰，而语概尽于初文数百。因端竟委，以简驭纷。自许书以来，未有若斯之懿也。”对《文始》推崇备至。“作笺遽感微言绝”，则是指骆氏在为《文始》作笺注之时，痛感章氏之逝，与大义微言再不能闻的悲痛。《题记》又称：“鸿凯久从蕲春黄先生（指黄侃）问故，得通字例之条。复亲承公（指章太炎）教，窥其箸书之指。持此（指《文始》）讲授，亦即有年。覃精研思，久而始悟。乃有斯《笺》之作。中于公书，增补者三千余事。心有所疑，亦僭举以质证。”然斯人已逝，微言已绝，再也不能当面请教。此是以《文始》为代表来推崇章氏学术。

“饰终彰令典”，是古代一项对于亡者再加褒扬尊荣的礼制。《隋书·皇甫诞传》载隋炀帝诏曰“褒显名节，有国通规，加等饰终，抑推令典”，《旧唐书·郭暧传》载唐穆宗诏称“追远饰终，先王令典”，都是指称饰终为先王美典。章氏去世后，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发以唁电，并发给治丧费，自蒋介石、林森以下各政界要员均有唁电，可以称之为“饰终彰令典”。以“饰终”对“文始”，“令典”对“遗编”，极为工整，且寓意深刻。“师弟哀乐并世，传火难酬善诱勤”，则是指黄侃、章太炎在不及一年之内相继去世，使人感到悲痛，但二人对弟子能够勤勉善诱，亦能使薪尽火传。此是从教育一面表彰章、黄二人培育后学之功。

骆鸿凯为黄侃及门弟子之一，与章、黄二人均有学术交往，在楚辞、《文选》、文字音韵等方面有较高成就。程千帆先生《余以病入医院，而石禅适自台北赴敦煌开会，会后枉道过存，出示见怀新作，奉酬六首，兼寄仲华》其五称“蕲春学派绍余杭，骆陆刘殷并擅场”，所举骆鸿凯、陆宗达、刘赜、殷孟伦四人均在文字音韵学上有很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