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数年前,我阅读过晋代文人嵇含所撰的《南方草木状》。起初,完全是因为爱屋及乌,更准确地说,是爱祖及孙——嵇含是嵇康的孙子。嵇康特立独行,傲骨铮铮,具有“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胆识,关键时刻不畏强权高压,为好友吕安仗义执言,虽死不惧。临刑前,他“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迈越今古,何其潇洒!《广陵散》虽绝,而其灵魂永存不灭。“天地悠长,人生若忽。苟非知命,安保旦夕。思与君子,穷年卒岁。优哉逍遥,幸无陨越……”一位最注重养生的高士居然能够视死如归,我对嵇康的敬意逐年增长,无有穷极。
嵇康的诗文我读了又读,其侄孙的《南方草木状》也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嵇含此书只有五千余字,篇幅不大,所写的草木为八十种。嵇含做过广州太守,因此其笔下的植物虽被统称为“南方草木”,但准确地说,以岭南植物为主,比如甘蔗、指甲花、沉香木、桄榔、槟榔树、荔枝树、椰树、橄榄树、龙眼树、海枣树、千岁子、钩缘子、海梧子、海松子、人面子等,其中一些草木的名称是北方读者闻所未闻的,实为岭南所独有。
《南方草木状》以近乎诠释词条的写法,简而赅,隽而永。试举三例:
枫人,五岭之间多枫木,岁久则生瘤瘿,一夕遇暴雷骤雨,其树赘暗长三五尺,谓之枫人。越巫取之作术,有通神之验。取之不以法,则能化去。
蜜香纸,以蜜香树皮叶作之。微褐色,有纹如鱼子,极香而坚韧。水渍之,不溃烂。太康五年,大秦献三万幅,尝以万幅赐镇南大将军、当阳侯杜预,令写所撰《春秋释例》及经传集解以进,未至而预卒,诏赐其家,令上之。
抱香履,抱木生于水松之旁,若寄生,然极柔弱,不胜刀锯。乘湿时刳而为履,易于削瓜。既干,则韧不可理也。履虽猥大,而轻者若通脱木,风至则随飘而动,夏月纳之,可御蒸湿之气。出扶南、大秦诸国。太康六年,扶南贡百双,帝深叹异,然哂其制作之陋,但置诸外府,以备方物而已。按东方朔《琐语》曰:“木履起于晋文公时,介之推逃禄自隐,抱树而死。公抚木哀叹,遂以为履。每怀从亡之功,辄俯视其履曰:‘悲乎足下!‘足下之称,亦自此始也。”
嵇含的写法既圆泛又周至,可谓字字皆有来历。《抱香履》一则最为典型,作者既描述了抱木的性质、制履的过程、抱香履的功用,还记叙了扶南(古国名,今柬埔寨等地)进贡百双,晋武帝叹为奇异,却嫌弃它们的制作工艺太过粗糙,弃而不穿。嵇含还考证了木履的起始年代和“足下”这个称呼的来历。通篇不足二百字,却容纳了相当大的信息量,这着实了不起,值得点赞。
我阅读《南方草木状》,有一个最大的不满足,那就是作者的笔墨过于冷静客观,缺乏温度和态度。嵇含置身局外,描述岭南草木之特质特性,偶加品评,其间结合见闻,点缀史料,全都做得天衣无缝,但作者的个人感情于行文处一概不见。一旦作者舍弃了个人的亲身感受和真情流露,这些草木便如同枯槁的标本,无论作者如何强调它们的观赏价值和药用功效,也很难引发读者内心的共鸣。
好在这类书籍不只一部。我阅读嵇含《南方草木状》所未能满足的地方,终于在阅读蔡英《南方草木记》时得到了充分的补偿。
蔡英创作散文多年,出版过散文集两部,其细腻的感受、温润的笔触最适宜撰写《南方草木记》这样的文章。她时时处处都能与草木合体,与草木共呼吸。从她的视角和触觉去感受南方草木,就能调动五官,调动身体的每一个活性细胞,贴近那些与我们生息相依的自然之子,接纳它们,了解它们,欣赏它们,爱护它们。本书的文字既有草木气息,又有文化品味,还有浪漫情调。请看《地菜子》中作者精心结撰的章节:
母亲将地菜子对折,秧成两个小把子,连同鸡蛋、枫球、红枣、黄豆和生姜放到铁锅里,加进两瓢清冽的井水。妹妹在灶下烧起火,不一会儿锅里冒出咕嘟咕嘟的滚水声。母亲嘱小火,妹妹便将熊熊燃烧的大柴夹到另一边灶里,剩下的木柴发出细微的火光,像黑夜里的星光。一阵阵青草的香气袅袅升起,那是地菜子的清香,还夹着枫的香、枣的甜。一人舀一碗,汤汁黄色略带红,很是可爱。迫不及待地喝一口,微微的甜,浓浓的香,淡淡的涩,那是春天的味道,也是春草的味道,还是泥土的味道。一仰头喝上两碗汤,加两个蛋,肚皮胀得滚圆。母亲满意地笑道:“三月天,吃了地菜子煮蛋,一年不生病呢,最主要是祛风。”我好奇,风重是什么症状?原来,就像后山五麻子那样,眼皮不由自主地乱颤;或像对门的四毛砣那样,七八岁还口角流涎,孩子们都不敢同他玩。我暗想,大约他们小时候不肯吃地菜子煮蛋吧,于是又霸蛮喝下一碗汤。
其实,地菜子沒开花时,更嫩更好吃。隆冬时节,地菜子伏生在地上,紧紧地趴住泥土,叶片肥厚,像萝卜菜秧子。挖出来,用油盐爆炒,极嫩,略有一丝丝的涩味,我们极爱。有时,母亲会将地菜子焯水,切碎,搅在蛋汁里,做地菜子煎蛋。听说,北方人在立春日,将地菜子剁碎,和上猪肉包饺子吃,味道更鲜。如今,村里人喜欢用地菜子打火锅。一大盆红辣椒豆豉汤置于火上,待到汤咕嘟咕嘟滚开时,倒入极鲜嫩的地菜子,涮下即吃,有嚼头,又清爽可口。
前些日子,读到辛弃疾的“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时,只觉清香满口,不由反复吟诵。这地菜子花啊,细如米粒,平时毫不起眼,落在古诗里却鲜艳明媚。其实我是孤陋寡闻,《诗经》里早就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便是说荠菜之鲜美。宋时大文豪苏东坡便将荠菜、萝卜煮粥,用以暖胃养生,谓之“东坡羹”。
那次,我无意中看到“一车荠菜花,你愿意嫁我吗”的新闻,大意是某韩星带一车箱的荠菜花向女友求婚。文章配了一张图片,后备箱满满的是开着小白花的荠菜,女孩子坐在花前,长发垂胸,眉目温柔。这画面让我微微一动,这女孩,这荠菜,多么朴素,又多么温馨。荠菜花的花语便是“为你献上我的一切”。
原来,荠菜花可以美成这样,美得倾国倾城。
蔡英的《南方草木记》以七十七种木本、藤本和草本植物为描写对象,将地域框定为“南方”,也是狭义上的,而非广义上的,以湖南省境内的植物为多。她用四季来归纳,第一辑《春风又绿江南岸》用的是王安石的诗句,第二辑《夏木阴阴正可人》用的是秦观的诗句,第三辑《秋尽江南草未凋》用的是杜牧的诗句,第四辑《坐看青竹变琼枝》用的是高骈的诗句,这样的归纳是大致的而非精确的,是诗意的而非科学的。草木各有盛期,亦各有特质,具体将它们归入春、夏、秋、冬哪一辑,均依其盛期而定,依其特质而定。比如将《水念子》归入“春”字第一辑,可谓一目了然:
前年,我和朋友们到茶亭看花,大片大片金黄的菜花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只熏得头晕脑胀,心醉神迷。朋友在油菜花下面采了不少野菜,其中一种便是水念子,说是回家做粑粑吃。第一次听到这个,我深感意外。回家翻《植物志》,原来其貌不扬的水念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清明菜,也叫鼠曲草。南宋时期,元军大举入侵潮汕地区,大批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之时,发现荒野之中有一种野草不但具有特殊的香味,还可以充饥果腹,它便是水念子。清明前后,望城人喜欢采摘水念子的嫩苗煮熟,揉入米粉中做粑粑,或切碎煎蛋。传统的做法是,将清明菜洗净沥干,捣烂为泥,滤取汁液,与糯米粉拌和均匀,加入白糖、橘皮丝等调料制成圆饼,放入锅内蒸熟或油煎。每一个水念子粑粑都透着一种草木的气息,散发着一种原生态的清香,似乎可以让梦、雨水和月光自由地呼吸,安静地生长。
又比如将《青青园中葵》归入“冬”字第四辑,探其性,循其理,求其味,确实处处吻合:
……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黄帝内经》中提到“五菜”,即葵、藿、薤、葱、韭,葵为其首。一直到元代,王祯在《农书》中还将葵呼为“百菜之主”。葵,便是家乡人所叫的“冬苋菜”,应为“冬寒菜”,因苋与寒音同,所以误之久矣。葵一年可多次播种,分为春葵、秋葵、冬葵,冬种春生的那茬最好吃,细嫩润滑。
冬苋菜是老家冬春时节的家常菜。寒风阵阵,细雪霏霏,冬苋菜从地面拱出来,一寸寸生长着,直到满地长遍绿芽。那片绿色俏生生的极显眼,是冬天枯黄背景中的一抹亮色。这绿又是质朴的,即使在寒冬也丝毫不轻佻,只让你笃定不慌。是啊,有了它们,整个冬天都有了鲜嫩的食蔬,肚子饱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冬苋菜的茎叶碧绿,叶脉上却染紫色。叶子是圆圆的扇面形,像个小小的巴掌,覆着一层细细的茸毛,很是好看。越是天寒,那巴掌也愈厚实,紫从脉络里长出来,是经冬的喜气。风霜雨雪,它都撑着巴掌承接着,没有退缩没有畏惧,怪不得古人也唤冬苋菜为“承露”,多美多贴切。长到尺来高的时候就可以摘菜了,嫩尖尖地掐了,阔大的叶,细长的柄,肥实的茎。自家的菜干净,清水里过几遍,水灵灵的,简直要活泼泼笑出声儿来。
草木之益可谓大矣,悦人之目,赏人之心;草木之恩可谓厚矣,蔽人风雨,活人性命。草木之益,人既已屡获屡得;草木之恩,人亦曾久知久蒙。人之为人,何以为报?怜之不足,理应惜之;惜之不足,理应爱之。人类与大自然的契合,自此有端,亦自此有极;自此和谐,亦自此美妙。蔡英的《南方草木记》便写出了她怜之、惜之、爱之的厚谊深情,笔触到处,读者将多有同感,亦将多有共鸣。
草木有本心,這一点,上古时期采葑采菲的先民便已知晓。草木对于水土、气候具备很强的适应能力和改造能力,人类一直以其为师法的对象。草木遵时而荣,循期而枯,则是无数诗人吟咏、哲人思索的题材。蔡英的《南方草木记》引用了《诗经》和汉魏以来古典诗文中许多与草木相关的名句,比兴妥帖,风雅鲜明,常常能够引人发思古之幽情。
阅读《南方草木记》时要细心,要精心,要热心,还要醉心,淡看是不行的,浅观是不行的,遥望更不行,唯有做好了与南方草木相握相拥的心理准备,你才能恰到好处地体会作者那份暖心暖肺的大感觉。人之爱可及于草木,草木之心能感动天地,这就是本书对读者最亲切的叮咛。
南方之嘉木有幸矣,南方之花草藤蔓亦有幸矣,本书以美文为它们绘影传神,令人不忍释卷。惝恍之间,倘若你顺利重返了大自然怀抱,回归了童年少年岁月,请不必惊讶,那是阅读此书时理应获得的奖赏。
是为《南方草木记》序。
(蔡英著:《南方草木记》,现代出版社,2018年7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