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艳
第一场秋风起来的时候,老桂拿起了笤帚。
叶子一片片飘下来,深深浅浅的黄,由远及近地铺成一卷织锦。踩上去,沙沙作响,陷在厚厚的光阴里似的。柳,槐,杉,椿,合欢,青桐,枫杨,乌桕……园子里的树都熟悉这个拿着笤帚的沉默的男人,热天是一成不变的白衬衣,天凉了,便套一件灰色或青色的衫子,脚上的鞋总蒙着尘,底色显得颇沧桑,踢踢踏踏地来去。他和谁都好说话,和谁又都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一张脸端端正正的,却呈现一种收缩的颜色,额上有很深的皱纹,像是一座险峻的山,压在睁不开的眉眼上,使原本属于这双眼睛的光芒都谦卑地敛了去。
老桂在园林局工作了几十年,一动不动,像只性子迟缓的乌龟。同期的都升了职,发了财,调了工作单位,只有他慢吞吞地,享受着不紧不慢的人生。但扫公园并不是他的工作,他只是喜欢拿着笤帚走在满是落叶的园子里,扫着扫着,心里就静了。逢初一、十五去庙里进香,与那些抱有生猛欲望的善男信女不同,他只许一个愿,求菩萨保平安。南郊广福寺里的和尚都认识他,有个叫圆通的,格外有缘些,见了面往往能拉着手说好些话。怕也是尘缘未了,圆通不像他的法号那么圆满通透,倒是极能拉家常,说的都是十足烟火气的话。只一桩,桂永进听他的见解不凡,他说,扫地扫地扫心地。
老桂也和圆通一样喜欢扫地,扫得干净,干净地扫,透着简单的安稳。身边的人来了走了,工作换了,身份变了,他却像抱着块石头,沉到了水底,再大的波澜,扰不起他的汹涌。
如今扫公园的,都是临时聘来的合同工,老桂这样有编制的,拿着笤帚显得奇怪。他是公园里唯一一个不穿黄马甲扫地的人。要是有人问,老桂,你怎么爱扫地?他就答,总得有人掃。那人要说,不是有工人扫?他便认真地回答,他们扫的是地,我扫的是心。人摇着头或掩着嘴走了,他还追屁股来一句,你莫笑,扫地也是参禅。
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先前还有领导这样批评他,那时他还不叫老桂,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瞅着也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后来社会上似乎有个潮流,腕子上套佛珠的、念《心经》的、到庙里布施供养的,变得越来越寻常,老桂的大号也渐渐叫起来了,领导也就不再费心调教。对于不能积极要求进步的生坯子,领导也没必要精雕细刻。
要是时光倒流,老桂还能从二十岁的那个春天重新开始,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但人生不可以重来,又不是写小说,怎么编都天衣无缝。他的“缝儿”是留下了,恐怕一生都无法弥合,医生也拿这“缝儿”没办法,说是叫PTSD。
有时候他会给陆小军打电话,或者陆小军给他打电话。三百多公里的电话线,后来是无线信号,接通同病相怜的两个人,骂骂咧咧或者哭哭啼啼,更多时候是长吁短叹。陆小军说,班长,我怕我闭不上眼了,都三十多年了,还是忘不掉,闭上眼就真真儿的在眼前。老桂叹口气,我也是。
老桂和陆小军是过命的交情,两人认识的时候,老桂叫桂永进。
每年的12月9日这天,桂永进都要去滕州跟陆小军喝顿大酒。从青州到滕州,原先在路上要耗一天,后来坐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但桂永进并没有跑得更频繁些,有些习惯,不过是个仪式。他们都尊重并且敬畏这个仪式。
坐在呼啸的列车上,桂永进的心情总是不能平静。他想这三十多年的变化可真是天翻地覆,85年坐火车的时候,哪能想到还有这样方便快捷的城际交通?黑糊糊的散发着尿骚味儿的铁皮车厢拉着他们,朝未知的方向折磨人地咣当着,每咣当一下,他饱受威胁的胃部都要与凝固的空气作一次绝望的抵抗。路途似乎遥远得没有尽头,除了胡思乱想,没有别的事情可干。沿途也没有常规的停靠站点,这列车去往的地方太特殊了,他们的身份更加特殊,吃喝拉撒睡都必须在幽闭的空间里完成,以至于整个车厢弥漫着混合了紧张、恐惧和氨气的诡秘氛围。小便还好解决,大便的时候必须拿背包带勒紧上半身,两个人从两边拉住胳膊,把屁股悬空在行进的铁轨上。这是个无法想象的姿势,桂永进宁愿保持最低能量的摄入,愣是一个星期没有排便。
时间像一根根倒退的电线杆子,在加速度的运动中隐没入暗物质。但是意识的冰山总会在暗涌的洋流中横冲直撞,拆掉他好不容易在记忆和现实之间竖起的那道墙,把覆盖在冰山之下的一幕幕场景推送到眼前……
1985年的春风浩荡,桂永进心里却如遭冰封。他是83年的老兵,原本今年就要退伍了,偏偏接到上级通知,一律冻结办理退役。这是个什么信号?新兵蛋子陆小军不知天高地厚,还雀跃地要和他这个班长比试单兵作战能力,他心里可清楚——回不了家了,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
这个初春,穿上军装还不到两个月的陆小军和老兵桂永进一起踏上征途,他们所在的七连接到了前往云南老山前线的调令,眼前这部闷罐车,将把他们拉往生死未卜的战场。风还很凌厉,吹在脸上好像能刮出血丝,站台上被绿色涨满了,一块一块的,要涨出这个春天去。很多年后,桂永进坐在时速两百多公里的高铁上时,还能想见那个料峭的春天,战士们以相同的姿势钻进拉牲口的沉闷车皮,无数跃动的橄榄绿很快隐没在暗黑的汪洋中。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这列火车开动起来又缓又沉,每节车厢里都载着四十块不说话的石头。
“班长,”半晌,十七岁的陆小军捅捅身边的桂永进,“我看到指导员的爱人了。”
桂永进一愣。到底是年轻,听不得时间流逝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打破了沉默。
“长得真是排场哩。”这小子是个话痨,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肚子有这么大了。”他伸手在腹部比划着,也不管桂永进看不看得见。桂永进明白过来,这小子一定是听说指导员的爱人是部队家属里的一枝花,今天算是一睹真容,开了眼界。刚才送行的队伍有些乱,桂永进只注意到一个高个子军官跪在一位白发老人面前,哽咽地说,儿子不能给您尽孝了。他当时鼻子就一酸,想到家里的老父亲,难过得眼泪直在眶里打转转。没想到指导员的爱人也来了。快生了吧?上次见她就已经低头见不着自己的脚尖,要是调令再晚几天,指导员兴许能瞅上一眼他心心念念的大胖小子。
“唔。”桂永进的头耷拉下来,规律的摇晃和咣当声以及没有光线的环境让他昏昏欲睡,他不想和陆小军讨论任何牵动情绪的话题。
一旁的褚建军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骨碌碌地滚出来,在黑暗里显得有些突兀。
“笑什么?”陆小军饶有兴趣地接住他的笑。
“我嫂子也要生了呢。”同样是新兵的褚建军没心没肺地扯着嘴角,“我哥说是双胞胎。要是我回不去,就过一个给我。”
“说点好听的。”桂永进懊恼地朝褚建军的方向拍了一巴掌,“拉歌吧,你小子起个头。”
1985年的春天在桂永进心里是黑色的,那道缓缓拉上的滞重的车厢门,把记忆冷冻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从此鸦雀无声。
轮战已经进入第二个年头,如影随形的战争魔影终于降临到他们头上。79年就上过前线的三排长黄友生告诉他,那个地方不是人待的。这支出征队伍中唯一拥有实战经验的人,看起来和他们一样对未来充满忧虑,战斗英雄也对死亡怀有本能的恐惧。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三排长这次还是跟他们一起来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不知道三排长是否像他一样抱怨过自己的命运,但军人就是军人,不是行动自由的个体,他们是牢牢焊在一块铁板上的铁分子,铸造着钢铁的长城,担负着国家的安危。
桂永进知道,从关上车门的那刻开始,战争就开始了。
后来他们的故事在历史上是有记载的,只不过没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不在乎,能够活着回来已经让他对余生充满感激。
那个地方,他后来再没有去过。中越边境上的骑线点,主峰海拔一千四百二十二点二米,向北可通视中国境内纵深二十五公里,向南可俯瞰越南老寨、清水至河江省会二十七公里,向东可封锁中国麻粟坡县至越南河江省的主要通道、口岸,向西可监视12号界桩以西诸要点,扼越南西北部通向中国云南的咽喉。他们的任务就是从1军手里接防,守住这些战略制高点。
有时候他想,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就像两户邻居打架,说是为了院墙下的三尺之地,多半还是为了争口气。所以仗是要打的,打过去给狗日的一点颜色看看。那“墙下三尺”,自然就成了拉锯的战场,你来我往的,防御时是防线的支撑点,进攻时就是最有利的出击点。他们大老远地从山东跑过来,就是替国家把小越南钉在咱家门口的这些膈应人的“点”拔掉,不为国家丢脸,不为咱家丢脸。
几个月后他在高地上用望远镜看对面的越南女兵梳头时,一根根梳齿清晰可见,那女子每梳一下,他心里就微微地颤一下。两个阵地之间的距离近得让人心慌,对方的一举一动像是镜子里照见的另一个自己。在老家的时候,姐姐也是这样梳头的,梳一下,扬一扬手,把落在梳齿上的头发丢在熹微的晨光里。五月的雨季潮湿而闷热,雨下得没完没了,把人心都下得泥泞起来,桂永进感到有些恍惚,两军之间的冷枪狙击从未间断,但他不忍心把子弹射进那个女孩的身体。
可对面的女子炮兵团不是吃素的,她们打炮准得很,桂永进很快就后悔自己不该心软了。
共和国的年轻士兵对战场的概念还只是停留在作战意图上,虽然经过一个月的战地适应性训练,但湿热的亚热带气候还是让这些北方来的小伙子们苦不堪言。中越边境上处处潜伏着危险,战士们知道,总会有人牺牲,但牺牲的会是谁,什么时候牺牲,这是一道对尚且年轻的他们造成巨大困扰的谜题。一班班长肖金海是全连军事技术最过硬的战士,他在大比武中屡次夺魁,身上披挂着许多金光闪闪的奖章,谁也不怀疑这个排头兵将在战场上大显身手。但就在刚刚踏上高地没多久,真正的战斗还没来得及打响,一发炮弹就把他抛上半空。当时桂永进就在他的边上,炮声响起时他们正在吃饭,红烧猪肉罐头。肖金海的半条腿飞起来砸翻了他手中的罐头盒,当看清那段残肢的时候,翻起的肉花让他呕吐不止。
这是他们接替前线轮战部队,担任老山地区前沿阵地防御任务的第六天,桂永进无法想象接下来的三百多个日子将如何在极度的恐惧和煎熬中度过。
从高地上把伤员运到老山主峰的野战医院,是件比坚守哨位更加危险的事。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千米的生命通道,每一步都惊心动魄,他們脚下埋着数以万计的地雷,大多是72式防步兵压发雷。这种我国生产的防步兵地雷,曾经是援越的主要武器装备,中越开战后,小越南以这批援助用来对付中国。双方在老山地区拉锯,你过来埋一层,我过来又埋一层,到后来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布的雷。导爆索炸出的一条宽度约摸四十公分的小径,是进出的唯一通道,桂永进和两个战士抬着担架走在泥泞的山道上,不,严格地说,是爬。桂永进把担架杆架在自己身上,雨水刷得他睁不开眼睛;为了稳定重心,陆小军钻在担架底下,用脊背托住肖金海;在他的前面,另一个战士托着担架杆的前端。他们只能踩着前一个脚印往前挪,诡异的丛林里危机四伏,除了冷枪冷炮,肆虐的雨柱不断把尚未清除的地雷冲进坑道,哪怕往左或是往右,多踩半个火柴盒的距离,都有可能粉身碎骨。八个多小时之后,他们才来到医护所,但是肖金海已经停止了呼吸。
这一天,桂永进没有进食。肖金海血肉模糊的断肢总在他眼前飞舞,他怕忍不住吐出来。
对于自己的软弱,桂永进曾经羞于启齿,但是上了点年纪之后,他倒不惮于诉说自己在老山前线时忧惧交加的复杂心理。“毕竟还想活下去。”烈酒入口,辣出了眼泪,他搂着陆小军泣不成声。那时候他们都还活着,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了,但是心中最痛的那个“点”仍旧无法拔除。
还是从桂永进跟随部队转进到阵地上的第一个夜晚开始吧。
那一晚所有人都彻夜难眠。
在转进途中,有人误踩了地雷,血肉模糊的创口上,白生生的骨头茬子清晰可见,同伴野兽般的哀号让还没有经历过战争洗礼的士兵们傻了眼,似乎从这一刻开始,这些对战地生活多少还抱有些新奇感的年轻人,才惊恐地意识到死亡竟然离他们这么近——不会超过一公分的距离。
夜晚很快来临,伴随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藏入巨大的山体,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诡异丛林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都潜伏着巨大的危险。完全靠耳朵和本能来判断,包括战友的脚步、蚊蚋的振翅、风吹竹林的啸声和近在咫尺的敌人的异动。配发的手电毫无用处,因为有灯光的地方,就会有子弹飞来。几米外的另一个阵地上,铺满了虎视眈眈的异族的仇恨。日间战友牺牲的惨痛记忆还如在目前,哨位上的每个人都攥紧了枪和手榴弹。
桂永進记得很清楚,他是下半夜和战友换的班。虽然不值哨,上半夜他也没敢合眼,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躯体比精神更紧张,它死死地抱着黑夜,几乎痉挛。接哨以后他才明白为什么蹊跷的爆炸声从未间断,哨位上的战士草木皆兵,一旦听到风吹草动就会毫不犹豫地投掷出手榴弹,以驱散叵测的动静带来的极度恐惧。
下半夜,他投光了所有的手榴弹。
整整一夜的煎熬,让蹒跚的曙光来得如同大赦,桂永进看着渐次明亮起来的阵地,长出一口气。他从哨位上拉起筛糠般的李传福,说,天亮了。
李传福和桂永进一样,是83年的老兵,比桂永进还大上一岁,身材魁梧的他自从进入阵地就缩水似的小了一号。接哨以后他干脆把大衣蒙在头上,瑟缩成一个球滚在角落里,任桂永进打枪或是扔手榴弹,也不露头。天亮以后他的意识还有些模糊,不相信恐怖的黑夜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
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成为英雄。李传福就这样崩溃了,退伍后,他还把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当作枪炮声,陷入被害的妄想。他不能工作,也无法生活,同床共枕的妻子被他当成敌人,一度在他挥舞的菜刀下东躲西藏。
在前线经历的无数恐怖之夜,还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毕竟太阳照常升起,桂永进总会在新的一天来临时虔诚地祈祷。阵地上长满了蓊郁的毛竹,原始森林里的茂密植被在阳光下绿得那样养眼,但战争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头顶,桂永进看着莽莽的竹海,会油然生出茫茫之感。透过竹林的缝隙,可以看到对面的越军女兵正在躬身做饭,她们和他一样,用竹篾做筷子,筷头上的竹杈儿根根可数。那清秀的面庞令人讶异地泛起水晶般无瑕的笑容,有雨的时候,会滴下晶体;有阳光的时候,就折射出光。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残酷的游戏。
可是,战斗开始了。
那是七连的战士们遭遇的第一场大战。
从黄昏开始,密集的炮弹呼啸着倾泻到七连的阵地上。越军的火力准备十分充分,一连数天,24小时不间断的炮轰让七连阵地上的竹林荡然无存,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筷子”。那是满山碗口粗的毛竹被炸毁分解后的尸体。从对面阵地上发来的迫击炮弹,精准地落到七连的哨位上,工事被炸成碎片,战壕里一片狼藉。滚烫的弹片插入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桂永进一辈子记得那种来自魔域的声音,他的神经被烙出了惨痛的封印,哪怕是最温柔的触动,也会让他疼得死去活来。
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猫耳洞里等待炮火结束。七连的战士们紧张地瞪视着彼此,硝烟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这群年轻人不知道接下来将面对什么,这不是逼真的演习,任何一点细小的失误都会让他们付出不可挽回的代价。
又是一个夜晚,炮声逐渐减弱,步兵的大规模进攻开始了。
这是一场看不见敌我的疯狂夜战,丛林已经变为一片焦土,但黑暗如约而至。在犬牙交错的敌我防线上,飞弹如雨,射穿了暗夜,射不穿的是战争的黑幔。什么也看不见,盲目让危险来得更汹涌,所有的人都在紧张地战斗,却不知道对手在哪个方向。火力凶狠地撕咬着黑夜,地狱的入口人满为患,枪炮声,嘶喊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受伤后的嚎叫声,恣肆地填充着这个暴虐的夜晚,恐怖的声音入骨入髓。
越军的夜间渗透,一度使七连的防线出现缺口,但阵地到底是艰难地守住了。当时派了一个加强小组摸上去,以防背腹受敌,这些没有战斗经验的小伙子们固然勇气可嘉,多少还是凭了点运气。桂永进对那个夜晚的场景记忆只停留在零星的爆炸瞬间。因为看不见,没有连贯的画面,更多的是听觉上的折磨。多年之后,面对心理医生,他会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医生问他,你听见了什么?他说,完了,我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奇怪的是,他并不怕黑。也许是因为现在再也没有那样纯粹的黑夜,城市里到处是不夜的光源,即使拉上窗帘,他也能从细小的缝隙里看到踊跃的光点。这些光包围着他,使对面的暗夜变得软弱可欺。或许,夜也老了。
撤到磨刀石阵地休整,是三个多月后的事。大伙儿都挺高兴,大小数十次战斗,能全须全尾地从高地上下来,还能看文工团的慰问演出,陆小军这样不识愁滋味儿的楞小子睡着又笑醒了。桂永进心里却松快不起来,他知道离回家还早着呢,把他们换下来,是为了进一步打上去。光看每天的训练强度就知道,必有恶战在即。
果不其然,送走慰问团,命令就下来了。磨刀石的后坡上就是酷肖前沿高地的模拟训练场,桂永进他们全副披挂上阵,战训紧张得让人腿肚子转筋。很多人体能跟不上,在根本没有路的山上跑一万米,背包里是十六块砖头,要是下雨,背上的重量就是三十二块。训练完毕回到营房,因为小腿打颤,门槛都迈不进去。不久,桂永进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那天,桂永进一个人走到营房外的暗影里,脑子里有一堆小人在疯狂地打架。撕脸皮的、扯裤脚的、抓头发的、挠腰子的,乱成一团。他也不知谁的主张对,都有理,保家护国忠孝节义,像是打牌,你出一张大牌,必有人扔一张更大的下来。在他刚满二十岁的心里,也许还有很多荡气回肠的春秋大梦没有做完,但是命,只有一条。想到自己的老父亲,桂永进心里难受得不行。爹最疼他这个幺儿,捧着他当文曲星,可惜他高考时没发挥好。考不成学,爹又求爷告奶地托人找关系,把他送到部队里。参军在乡下是大事,走的时候敲锣打鼓,戴着大红花,高音喇叭托着他的名字传得四乡八里,人人都羡慕。这会子抓瞎了,他的眼泪到底是不争气地流下来——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写请战书,他也把血书递上去了。不写不行,何况他是班长,又是党员。他从来都是要求进步的,爹逢人就夸他,谁不晓得桂家有个好儿子?
风是黑色的,远处黑魆魆的丛林摇着满头的惶惑,桂永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难过,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但如果承认自己是胆小鬼就可以从阵地上活着走出去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懦弱。
黎明如约而至,太阳很快升起来,红彤彤地照着一个个年轻的脸庞,以及他们用年轻的热血写就的一份份光荣的请战书。几乎毫无悬念,桂永进的请战书被批准了。
副連长包存厚找桂永进谈话。
“上级让我担任突击队长,拿下这个艰巨的任务。我考虑了一下,得找几个信得过的分队长。”老包一巴掌拍在桂永进肩上,厚厚实实的,像搭上来一只熊掌,“第一波次,由你带上去,中不中?”
桂永进看不见自己的脸色,要是有张镜子,他会羞愧于那张惨白的脸。他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短路,但很快意识到包存厚让他表态是什么意思。“中!”他挺了挺胸,双手垂立在裤缝旁,整个身体向上拔了拔,与其说是回答包连长,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最后答复。
让他想不到的是,陆小军也被选上了。说白了,突击队就是敢死队,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冲锋陷阵。选拔突击队员的首要条件,就是家里兄弟姐妹多,陆小军是家中的独子,年纪又是连里最小的,怎么轮也轮不上他。桂永进作为第一波次的分队长,瞪着陆小军不说话。陆小军却皱着鼻子一笑:“咱开了后门。”原来这小子找包存厚死磨硬泡了三天,愣是让说一不二的包连长点了头。桂永进在心里叹气,他和包存厚一样,打心眼儿里爱惜这个还是个孩子的小战士。他那么爱笑,好像从来不知道害怕,在猫耳洞里还能捉萤火虫玩儿。桂永进在陆小军肩上打了一拳,想把嘴角扬起来,眼圈儿却红了。
拔点誓师大会开得可热闹,整个磨刀石阵地都是红通通的,红绸,红旗,大红花,七连都是好样的,五十四个突击队员的名字写在一面红旗上,展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派发了崭新的军装,拍照,连同写好的遗书,一起封存到每个人的档案中。如果光荣了,这是留给家人最后的纪念。要是能回来,也给自己留作终身难忘的纪念。
桂永进心情复杂地趴在行军床上,用了三天,才把一封不足两百字的家信写完。这最后一封信,他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是让家人永远地思念他,还是尽快地忘掉他?
爹、大哥、大姐、二哥:
你们好。来前线半年了,到现在还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和环境,想家,想得不行。但我知道,自己是军人,没有理由退缩,决不能给连队丢脸、给家乡丢脸。爹,您年纪大了,千万要保重身体,儿子为国尽忠,就不能为您尽孝了。哥哥姐姐替我孝敬您,我上战场杀敌,守护你们的安宁。如果我牺牲了,就让这封信为我传达最后的消息吧。我的血流在共和国的土地上,哪一寸都是我的魂,始终望着家的方向。勿念。
永进
这封信到底没有发出去,桂永进感到庆幸。可是天知道,心底深处也还藏匿着一丝若隐若现的遗憾。不是每个人的青春都有机会那么壮怀激烈地战斗,岁月磨蚀掉很多东西,唯有那张薄脆的信纸,还能让他找回一点昔日喷薄的忧愤和豪情。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封信真的发出去了,未必不是一种气吞山河的成全。反而是后来,和平盛世下的碌碌余生,哪一天不让他如坐针毡?
陆小军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记忆力和注意力都衰退得厉害。点一根烟在手上,烧到手指,还恍然不觉。上了点岁数之后,他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浮肿起来。那种并非心宽体胖的臃肿,把人挤压得病恹恹的,即使在阳光下,也像堆在角落里的一坨暗物质。桂永进不能多看他,因为看进去就很难出来,多灿烂的世界也了无生趣。他还记得陆小军一笑就露出两只小虎牙的俏皮模样,充满稚气的笑容印在出征前的照片上,垫在沉甸甸的时间的底部,抽出来得费不少力气。
拍照那天有雾,好久都散不开,每张脸都朦朦胧胧的,像是看不清前程。陆小军的胳膊吊在褚建军的脖子上,他俩是正副火箭筒手,平时也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包存厚打趣桂永进,说他一个人就带了两个军上去,572高地还不是手到擒来?
桂永进心里却直打鼓,这次突击拔点,进行了数十次的沙盘推演和合练,他很清楚,自己带领的第一波次虽不是主攻队伍,却必须先声夺人。与572呈钝三角分布的625和908高地,分别是第二波次和第三波次突击队的拔点任务。以908为主力点的三个高地相互呼应,构成了立体交叉的防御体系,因其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对我军防线上的几个阵地形成了严重干扰,只要我军阵地上有任何异动,这几个高地上的越军火力就有反应,是钉在我军眼里的三颗“毒钉”。上级决定拔掉这三个点,如今已箭在弦上。
屯兵洞里静悄悄的,丛林深处有一种没顶的诡秘凄凉,除了偶尔掠过的几发冷枪冷炮,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每个人的心弦都紧绷着,生怕一丝微弱的声响就触动枯脆的断裂。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比纪年更漫长。这是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桂永进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在旷野的轰鸣中裸露着敏感的神经。爹,我好像听到娘在叫我哩。他悲怆地想,默默地朝着家的方向。早逝的母亲留给他的印象很模糊,因而母亲的呼唤飘渺而清冷,他从内心里是拒绝的。几天前,五十四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年轻人用同一种声音发出了誓言:“发扬我军英勇顽强的革命精神,为祖国争光,为家乡人民争光,为牺牲的战友报仇,誓与阵地共存亡……”誓师大会开得很成功,人人热血沸腾,很多战士争先恐后地发言,说上了战场我第一个牺牲!包存厚发了火,拍着大腿吼,老子带的是拔点的队伍,不是送死的队伍!
老包的话,当时桂永进没怎么听进心里去,他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以为突击队长不过是鼓舞士气。大战在即,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既像是一团乱麻,又像是一堆乱码,尤其是等待跃出战壕的最后一刻,各种念头狼奔豕突,理性和责任反倒被压在最下面。要到从高压火线上下来,看到空荡荡的营房,桂永进烂泥一般瘫在地上和陆小军抱头痛哭,才幡然醒悟,作为一支队伍的负责人,哪怕是带领寥寥十数人的小班长,他身上的责任也比普通士兵更为重大,他可以不向自己的老父亲作交代,封存在档案袋里的遗书已经作了交代,却不能不向手下小兄弟们的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作一个郑重的交代。他们是他带出去的,他却没能把他们活着带回来。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再也交代不起。
天已经蒙蒙亮了,雾气缭绕,比拍照那天还难以看清去路。南疆的天空阴沉晦暗,山体在雾气的衬托下现出一种神秘的幽蓝。桂永进的手心潮漉漉的,胸腔里有几百只兔子上蹿下跳。7点28分,火力准备阶段,上千门火炮同时发射,对908高地及其附近区域进行大规模轰炸。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除夕夜里的鞭炮声,千家万户此起彼伏,隆隆之声塞满了整个天地。铺天盖地的炮火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据后来的不完全统计,这一天落在越军阵地上的炮弹,总计超过三十万发。到后来桂永进已经听不见炮声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隆隆有声,炸得血管暴突耳膜生疼。
将近两个小时的火力准备后,突击队第一波次接到冲锋命令。
屯兵洞口,突击队长包存厚一挥手:“01,上!”桂永进第一个跃出了战壕。
这是1985年的12月9日,上午9点12分,日后被命名为“12·9”的突击拔点战斗正式打响。冲出战壕的一刹那,桂永进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杂念都被截留在屯兵洞口,他几乎没有机会去握住哪怕一小片思想,全身上下的细胞都被本能占领了。跟在身后的陆小军咬着牙,整个肢体都变得狰狞。他身上背负着三支火箭弹,拔下火帽的火箭弹已处在战斗状态,弹尾上的引信如果触到三公斤左右的压力就会自动燃爆。这个把炸药库背在身上的大男孩还没有享受过真正的人生,他所有短暂的人生储备似乎只是为了把敌人的火力点送上天。紧跟其后的是他的副射手褚建军,提着冲锋枪为他打掩护,并供应给他新的火箭弹……十三名勇士冲出战壕,他们一个咬着一个,摸向敌人的阵地。
但几乎是在冲出战壕的同时,越军就察觉了突击队的动向,随即向第一波次冲锋路线发起了猛烈的炮火反击。
雨点般的炮弹兜头落下,虽然之前进行了无数次的队形演练,可是桂永进的队伍一出战壕就被打散了。桂永进已经无暇顾及枪炮以外的任何细小枝节,高机子弹挟带着刺破空气的呼啸将他周遭打得尘土飞扬,不断落下的炮弹在身边炸响,掀起的泥土、碎片和人体残肢飞上高空,又重重砸下,与这些恐怖的镜头比起来,运动时被乱石和树枝刮破的衣服和皮肉根本无法进入感知系统和记忆内存。
仿佛全世界都在向他一个人开火,桂永进完全依赖本能向前冲去。几个月来,战争环境下极端的感统训练,几乎让他学会一种超能力,凭借炮弹爆炸的声响,他能迅速进行感知反馈,并调整自己的行动方向,前后,左右,远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会告诉他,是起跳还是卧倒,是继续前进还是防备躲避。那时,他不得不近乎盲目地相信自己的身体。
忽然,一发炮弹把他掀起几米高。世界静止了,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却因为耳鸣,陷在了深深的弹坑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肖金海,没有知觉的他朝身后的陆小军大声喊起来:“我的腿还在吗?”“班长,你的腿还在!”陆小军猫腰跑过来。
桂永进被扶起来,摸摸身上,似乎完好无损。卫生员高峰没跟上来,那时候桂永进还不知道,谨小慎微的小峰子一出屯兵洞就被弹片削去了半个脑袋。还好,他的“两个军”还在,继续往上冲,必须把572拿下来!一发发炮弹呼啸着在身边倾泻而下,爆开无数炫目的巨大花朵,这是一条凶险而残酷的死亡之路,然而除了前进,他们无路可退。
桂永进用报话机向突击队长包存厚报告“占领572表面阵地,任务完成”的时候,时间仅仅过去了八分钟。那是桂永进经历的最漫长的八分钟,一直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似乎还没有把那八分钟过完。
陆小军比他更忌惮谈论时间,这个十七岁的小战士好像从那天开始就变得苍老了。俩人回到地方上,偶尔碰到一起喝大酒,陆小军会瞪着通红的眼睛看表,然后问桂永进:“班长,要是我跟着你们撤下去,建军是不是就不会死?”表盘上的指针迅速而又缓慢地移动着,陆小军的瞳仁里哔哔剥剥,痛苦地燃烧出剧烈的爆裂声,好像当年他肩上的火箭筒口喷射出狂怒的火焰。
将越军注意力成功吸引至572高地的突击队第一波次队员,接到上级撤退命令,开始按原路返回出发阵地。就在桂永进带领幸存队员返身撤退的时候,陆小军发现了一个复活的火力点。这个漏网之鱼让陆小军停下了后撤的脚步,身为火箭筒射手,他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看得见的火力点。要不了一分钟,他有这个把握,陆小军回头拍了拍身边的副射手。
就是这一分钟,后来让陆小军陷入了终身的困局,他总是近乎神经质地追问一个无法得到证实的答案——如果当时他没有固执地领着褚建军往前冲,而是按计划撤退,他的副射手会不会倒在血泊里?
很多年过去了,陆小军都不愿提起褚建军牺牲的细节,只要一想到这个滕州老乡血肉模糊的样子,他就头痛欲裂。他宁愿那排高射机枪带着流光的子弹打穿自己的心脏,而不是让岁月的沙漏将心灵折磨得百孔千疮。
始终没有答案。
突击队第二波次的队员已经发起了抢占625高地的进攻,他们在冲锋的路上遇到了面无人色的陆小军。你怎么还在这?有人问。陆小军没有回答,他的迷彩服上血迹斑斑。这些新鲜的血迹属于褚建军,大动脉上喷涌的鲜血把他的身体浸透了,又洇红了陆小军的半边身子。陆小军喊得声嘶力竭,撕下的三角巾如何捆扎也阻不住左肋下被击穿的巨大血洞。建军!建军!建军!他发疯般地呼唤着这个和他年岁相差仅六个月的小战友。可是没有回答了,褚建军大口呼吸着,每呼吸一口,带着泡沫的血就从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来。陆小军被褚建军的热血泡得发软,却终于渐渐地,在亚热带冬天的温暖气候里,他感觉到了刺骨的冰冷。这是爱笑的陆小军和爱开玩笑的褚建军最后一次拥抱。
第三波次也冲上去了,已经回到屯兵洞的桂永进还没有发现陆小军的身影。他为这个孩子担心,毕竟陆小军从新兵班就跟著他,像雏鸭对母鸭子的印随,赶都赶不走。他们几乎是刚刚占领表面阵地,越军的炮火就疯狂地覆盖了整个572高地,好在这次出击拔点的作战行动并不以永久占领为最终目的,在彻底摧毁敌军工事之后,桂永进就接到撤退的命令。当时他还回头向陆小军挥了挥手,难道这傻孩子看不出这个“跟我来”的动作?桂永进懊恼不已。
那天之后,陆小军真的好像傻了一般。他的眼泪那么多,仿佛身体里的血浆都化成泪水喷涌出来了,剩下一点干缩的蛋白质和低分子物质,凝固在一个时间点上,永远出不来了。在战争平息后的土地上,硝烟已经飘散进历史的缝隙,成为不可触摸的虚空。桂永进抱着哭成泪人的陆小军,跪倒在褚建军烈士的墓前。“要是不打掉那个火力点,后面上去的弟兄会牺牲得更多。”刻着“青山此处埋忠骨,英烈浩气贯长虹”的烈士陵园静悄悄的,像是藏在时间的背后,桂永进班里的七个战士都埋在这儿,他神情凄楚,喉头哽咽,“建军他,他和你想的是一样的。”
可是陆小军无法原谅自己。
这是一笔无法清偿的债务,由于债权人的死亡,陷入内疚和自责的债务人疯狂地寻找一切机会弥补心灵的缺口。陆小军从战场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褚建军的父母写了一封认亲信。他将自己参战一年多的工资悉数寄给了褚建军的父母,并且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尽到了一个儿子的责任。与桂永进烧香拜佛不同,陆小军的修行更实际一点,他给褚建军的继子找了工作。那个孩子是褚家大哥的双胞胎儿子之一。一个农村孩子,中学毕业后对城市的想象只能依赖于农民父亲的规划,而褚家大哥打算让他跟着村里出去的包工头拎泥兜子。陆小军把孩子接到了滕州,那时候他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的妻子似乎还为此怄气回了娘家。只有桂永进明白陆小军的心思:褚建军在去前线的列车上开了个玩笑,却一语成谶,陆小军想把属于他的那支香火照顾好。
但这些都完不了,陆小军揪着自己已经很稀有的毛发,痛苦地说,我欠建军的,完不了。
桂永进拦不住陆小军喝大了之后掌掴自己那张浮肿的脸,崩崩脆,啪啪有声,夹着颠三倒四没完没了的唠叨,像是有人打着快板说书。这部书一说说了三十多年,嚼得稀烂了,滋味还在,那样苦,那样澀,呛得说书人涕泪滂沱。桂永进只能陪着号啕。
他心里也憋屈,似乎只有每年的这天一场号啕,才能把年复一年积压的负面情绪清出去一点儿。那场伤筋动骨的渗透,已经像肿瘤一样把他的余生都挤满了,日子愈久,愈沉疴难治。只能是得过且过地清那么一点儿,就像是当年埋下的一层又一层的压发雷,至今还有好多留在边境线上。战争的遗患无法彻底清除,只能让后代慢慢消化,而亲历那场战争的人们自己,终将带着体内无法取出的战争的弹片怆然死去。
这一天其实是个胜利的日子,但是为什么,他们记住的只有无法消泯的剧痛?
1985年12月9日,上午9点38分,战斗结束。突击队以整体伤亡比例超过70%的代价,完成了此次备战三个多月的出击拔点任务。和出征前一样,战士们沉默不语地乘上军用卡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因为道路泥泞,滞重的胶皮车轮拉出一道道泥印的曲线,与前面的车辙交叉、覆盖,形成浑浊的泥坑。
这条路是通往磨刀石阵地的,一天前送走他们的地方,这时候已经拉起了“向歼敌英雄致敬,向人民功臣致敬”的巨大条幅。驻地一片喧腾,高亢的喇叭和鞭炮声震耳欲聋,人们热烈欢迎凯旋归来的勇士。
然而在欢庆的凯旋门下,却没有一丝明朗的笑容。桂永进几乎是被人搀下来的,尽管他毫发无损,幸运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十七岁的陆小军哭得像个真正的孩子,那个爱笑的小战士一去不复返了,他觉得此生都不可能再有哪怕一次欢畅的大笑。
掀开帐篷,桂永进就瘫倒在地上,他连爬上床铺的力气都没有了。不,他是没有勇气再爬上那些空荡荡的床铺。就在一天前,他们的主人还和他一起亲亲热热地拉歌,搂着他喊班长,会做饭的郝育德用酒瓶子擀了面,烙了饼,还用大葱摆出“常胜五班”的字样;高峰把新发的军装一丝不苟地叠放在床头,这个精打细算的安徽小伙子一拍完照就换上了旧军装;班副顾平在几天前刚刚接到了女朋友的来信,她说等他回去就结婚,准新郎兴奋得在床上跳起了迪斯科……而现在,只剩下陆小军的嚎啕大哭,一声声撞击着空旷无比的营房,像是一发发狞厉而精准的炮弹,把他原本已衰弱不堪的神经轰击成碎片,他再也忍不住,和陆小军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1986年5月,七连接到换防的命令,回家的日子不远了。
桂永进一天天数着日子,他决定一回去就申请退伍。在老山的三百多个日夜已经成为他一生的梦魇,他不怕说句落后的话,再也不来这鬼地方!79年就上过前线的三排长黄友生牺牲了,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幸运地等到回家的那一天。桂永进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部队日后还会派骨干带兵上来,这回他无论如何要掌握好自己的命运之舵。这一年他二十一岁,已经经历了生死的考验,知道自己不配当英雄,甚至没有资格做一名职业军人。
轮战还在继续,还需要四年的时间,中越边境上才能恢复原始丛林的宁静。将有一大批年轻人参军参战,从故乡不远千万里地辗转,把自己悲壮地送到死亡的边缘。国家,荣誉,尊严,信仰……这些都凌驾在卑微的个体生命之上,当他们为了高尚的价值前赴后继时,桂永进羞于思考自己苟且的余生。
回家。回家。回家。
迎在家门口的老父亲,一见到他就瘫倒在地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就像那天从高地上血战回来,看到空荡荡的营房的他一样,年迈的父亲哭得惊天动地。颤巍巍的父亲翻来覆去地检视这个死里逃生的小儿子,他嘴里叨念着什么,青紫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堂屋里,母亲的遗照和一尊白瓷烧制的观音菩萨相对而视,脸上均挂着神秘而含混的笑容,父亲拜完了这个又拜那个,“菩萨保佑,他娘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听清了,父亲表达的是一个老农最朴素、粗糙的感激和愿望。
也许就是从这一天起,他对于远在极乐世界的母亲和佛祖都有了莫名而深厚的感情。
他并不是佛教徒,但却极敬佛,或许也不是敬佛,而是敬畏生命,和那个掌控生命的终极力量。他一度去看医生的时间比看佛要多,但医生没有办法消除他的恐惧和痛苦,倒是去庙里走走,听听红鱼青磬,心里的风波便能稍定。
然后日子一天天过得就很快了。他娶妻,生子,送走寿终正寝的父亲,鬓边渐渐也有了白发,生活按部就班,一切都平顺得像一个正常人。但就在这正常的表面下,他总是和身边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们那样不同。
他和谁都好说话,和谁又都没什么多余的话说。一张脸端端正正的,却呈现一种收缩的颜色,额上刀刻般的皱纹堆成一座险峻的山,压在睁不开的眉眼上,使原本属于这双眼睛的光芒都敛了去,只剩下将要熄灭的灰烬。秋风起来了,他就拿起扫帚,到园子里去扫落叶,深深浅浅的黄,由远及近地铺成一卷织锦,踩上去,沙沙作响,陷在厚厚的光阴里似的。
他从来不看战争题材的影视剧,但每年,他都要跑三百多公里,从青州到滕州,领着陆小军,他的“常胜五班”,他唯一的兄弟,打一场异常惨烈的拔点战斗。在那场永远无法结束的战争里,他们跋山涉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