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汉
余之外祖母孙氏,名讳桂珍,庚辰(民国二十九年)仲夏生人,年且八十。籍黑龙江省肇州县,出没小地主之家。
其家地为马占荒而来。
时关外人少地多,四下皆无人开垦之荒地。清末民初,关内人稠地稀,兵燹频。其祖父挈家人自关内一路行,至于肇州界,见此黑土膏润,沃野千里而烟芜,心喜而次于此。其祖骑一匹大马,绕足下莽原驰行一周,马圈内地,具为其家所有。其祖率诸父兄弟四人,拔树刍垦辟,其艰苦之状可见。手实缺之时,则雇十余后者。及祖父卒,父四分地,各得其一。其家雇二三人耕,遂为小地主。
余问之曰:“自地,官府无人管耶?”
外祖母曰:“信然。那时,方鼎沸,关内服,官府不设辖地之署,亦不能开荒。众流民于关内入,自开自有。”
余献疑曰:“汝家为满洲旗下乎?岂有跑马占荒之仪?彼时何不多圈地以备些?”
外祖母曰:“非也,吾家祖籍山东,汉人也。彼时,汉马占荒者众,官亦愿有人开垦为田,则许之。而家有五丁,过多之草不能开之,故足而已矣。”
余喟然曰:“然暖衣余食多好!不知其后何衰乎?”
外祖母凄然谓予曰:“以吾父卒死。”
余之元舅姥爷,外祖母之长兄(长外祖母一十五载)也。其时曾言:父为中下党员,伪满时泾为共产党事,以单线通,猝然身后,通则断矣,无得可。
外祖母曰:“其时,汝之外曾祖率众小地主与大地主讼,竟赢之。其后,相邀饮之,皆曰‘不可。彼激之曰‘汝为怯,不敢以。汝之外曾祖气,决然而行。中毒,明日不治,年四十有五。”
其外祖母始适四岁,父丧而孤,家亦渐落。那时,元舅姥爷方伪满民高等学,尚有三月已,以家无主事之人(二舅姥爷时才九岁)而肄业。回村中开一所受馆。(受馆与私馆之分别在:受馆之费用由生妄给,不与亦可入学;私馆之束脩则师定。)外祖母幼时,即在此受馆受蒙教,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等文矣。因思读书,兄又为师,所学者皆能熟读而诵之,至今仍能熟诵《三字经》与《百家姓》。
父逝长兄为父,那些年,一家四口之生皆以元舅姥爷一人。
既而,元舅姥爷婚,后其子继世。家资渐皆尽矣,全家六七口,皆以元舅姥爷一人教食。家人谨,平日多。然生计艰难,烦心多,偶因小事,即可兴家隙。
外祖母一日记,不知何因,知而未冠者二舅姥爷,被大舅姥爷暴打,无处可躲,哭天抢地,跪于庭中,以手指天,号泣大呼曰:“老天,孰救我,孰将我?!”每忆及此,外祖母不觉涕零,余亦心有戚戚,伴之泪下。
外曾祖母王氏,为人本分,一生未尝读书识字。十余岁嫁,内外之事,皆由夫主。以家里雇长工,其不耕,亦不善作家活。夫死后数月,娶大儿妇,即由大妇当家。其时之不免看人眉睫,称为“食之”,亦不敢言。
外祖母曰:“其时,依兄嫂度日,家里人多,日子不足。素食之少作,为执事,谨言慎行,早立。二舅姥爷亦自十三四岁始,读书兼为耕、打零工,为半个力。”
旧关外贼多。一日,外祖母与其母嫂等具坐炕上,忽闻院中人声杂沓,入十余贼,皆持兵。其惧,皆躲于窗后窃视,然不敢出。见之于庭、仓里四下寻物,须臾,一首状者曰:“其家甚贫矣,不宜久留,扯呼”!贼旋引去。久,其后敢相壮着胆,战战兢兢行至庭中,整其物。
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关外土地革命,外祖母家分定为“富农”。那时,家中一贫如洗实,而元舅姥爷好颜色,以“富农”强于“中农”与“贫农”,乃自定一“富农”成分。那时,“富农”、“中农”与“贫农”莫大之异,然未尝念此一家分于后为大也。
四九年新中国立,元舅姥爷转公办师,于高中教授数学课,其家从野徙至肇州城。
是年,外祖母九岁,正入公办小学校书。以有受馆之学基,直入小学学三年级。其国文成绩优,算功稍劣。读至四五年级也,放学归家,或见其母两眼哭之赤,疑是与嫂隙,母受屈。外祖母爱娘亲,却又无可奈何,退时避操场涕。故读书时分走神,算数渐落后。
于小学未已也,乃归家帮衬家,顾母,照看幼之侄也。虽小学肄业,外祖母那时已知数之算,识千字矣。其尤爱读文书,能属文,当为韵。
建国三四年后,元舅姥爷调至肇东城,遂携妻子往矣。家中止余二舅姥爷、外祖母与外曾祖母三人。
既而,二舅姥爷高中已,士君子,算尤佳。加以体质愈,善长跑,被保送至哈尔滨军工大学。然家中老母,妹未弱冠,二舅姥爷弃之大学之会,乃业户。会时肇州城亏数学师,乃于初中教算,至花甲之年。其时,外祖母年十三四,始当家。
五八秋,外祖母年十八,会哈尔滨三大动力厂成招工。起始,肇州縣惟三人擢第,外祖母为其。后以招工额未满,名者即可入选。
初至汽轮机厂,外祖母喜甚。入新之厂,如入于宫中。宏之厂、新之器、幢幢单身房,悉其昔所未见之。尤为可工,挣钱养己也,成人之年食之觉使之甚欢,作事总觉力用不尽。
五十年末,始反右派。学绩效之元舅姥爷以家庭成分不良,被定为右派,一家八口为下于野。二十余年后,乃返肇东城。期间,外祖母数将己之积与之寄去。
六零年,外曾祖母以脑梗逝,外祖母心悲。
六五年,外祖母识退伍配汽轮机厂之外祖,明年其婚。
与今不同,其婚事甚简。无礼无宴未婚照,领婚证,买些糖块分邻同可矣。然毕竟为央企大厂,所遇未恶,婚则有室。则企业分之一处房舍,近十平米,饭亦在其中。那时无煤气,炊暖皆以燃煤与柈子。时爨,则烟气盈室。其年,关外冬甚寒,厕去屋百米之外,为室外公旱厕。那时便多如此,外祖母亦不苦。其得自同之礼,人多几角钱,好友则二三元。为示纪与德,彼则以贺金买两面大镜。并于每镜上绘以赤色主席头像,又以礼金之人名皆著在下,以镜悬于室中之上,屋中立为朗多。外祖母得之大一笔贺礼于二舅姥爷,贺资六十元配彼三月之入。虽自亦乏,二舅姥爷犹以其多积与之妹。外祖母以此时之款甚,治之唯一之器,即两个大椟(此二大椟随其生活二十余载),又以余钱买了釜甑暖瓶等物。外祖母记,那时多之搪瓷杯盆及暖瓶上皆印有《毛主席语录》或革命歌。
六六年,乃非常之年,是年夏月,文大革命始矣。阶级斗如风雨般入民。
其年,外祖母之“富农”分,使之尽苦。那时,其为“地富”,在众人面前不可仰。婚前得之同寮之礼皆为一一索归;众皆涨薪也,其为有意落下。其子少,屡遭人欺,亦不敢言……其年,分不善人,须夹尾人。虽其事兢兢业业,产后五十六日而上班矣;虽其不顾子幼三班倒(以一日二十四小时分三时,每时皆有工班,更倒班);虽其未尝后更,病热亦坚不告假;虽其诵诸多主席语录及诗词……其仍为“地富”。
然可贵者在,其能坦然对之。
其曰:“吾若倒也,吾子将奈何?日不能永远皆然,必有云开见日也,无过不去之火焰山!”故,其年,每当闻其歌:炊爨之时、洗衣之时、扫除之时、编之时也……亦喜亦愁,辄以歌鸣与释。
其亦好书,尤好古学。工作之余,便往东观借观。借不到之书,则时至新华书店市。其爱之书有:“四大名著”、《聊斋志异》、《三侠五义》、《隋唐演义》、《杨家将》、《说岳全传》、《封神演义》、《茶花女》诸书。其市之书,皆置一椟中,其中亦有自为之记。外祖母能与书中人物共笑对泣,亦愿以书中故事讲给儿听。
蔬食之日,外祖母亦治之理。
上世纪七八十年,其每日必早为家人具餐,子女上中后,晨餐仍带,使之每食必饱。外祖母又设法与邻人学厨艺、学裁、学织、学做棉活……以其变为多面手,在家为难也,务使家人过得稍愈。以资所限,己未有服,衣多补缀,浣濯之白,彼亦不甚。八十年代初,吾母上中,被外祖母之服改成之肥而在膝肘缀满补衣,其妹亦负外祖母以面囊缝之书包,为二三子之笑。归后,与外祖母诉。外祖母曰:“家贫不丑,学无所成,蹉跎光阴,乃辱国!”以其劝与责下,母、二姨、小舅相继入省要高,继而又皆入大学本科。一工人家,出了三个大学生,此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初之央企大厂亦不多见也。闻,其时之本科取率与今之“九八五”大学录引几。
后来,其分为中学教师、工程师与大学教授,外祖母之愿遂矣,其子女皆养为尊者,自食其力者。
自幼至中年晚年,生予外祖母多难与痛,其以己之勤、善、坚、达与独立,逾于生之坎坷,获康福之晚。
外祖母甚庸,但兆庶劳一。如朱德将军所言者:正是千万人为之并生而中国历史!
愿外祖母康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