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与记忆中的存在之思

2018-11-20 11:44刘英梅
北方文学 2018年33期
关键词:遗忘存在昆德拉

刘英梅

摘要:米兰·昆德拉和王小波的小说创作都对中国当代文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两位作家在小说中,都涉及到了遗忘与记忆的文学主题,并通过遗忘与记忆的故事,展开对人类存在和个体生命的相同思考。

关键词:米兰·昆德拉;王小波;遗忘;记忆;存在

在当今的世界文坛,米兰·昆德拉无疑是享有崇高声誉的一位作家。在小说创作和小说理论两个领域,昆德拉匠心独运、双线并举,展示了自己的小说成就和艺术价值。对昆德拉,余中先先生这样评价,“昆德拉无疑是捷克文学乃至中欧文学、世界文学中的一个里程碑。”[1]290中国当代作家王小波虽被称为文坛异类,却也以一支生花妙笔营造了一个充满自由与想象的艺术世界,在当代文坛赢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20世纪,昆德拉从80年代中期进入中国后,随着其作品的相继翻译出版,在中国读者中连续掀起阅读、研究的热潮。90年代后期,随着花城出版社《时代三部曲》的出版发行,王小波风靡一时,成为当代青年的文学偶像,引起了阅读追随的热潮。昆德拉与王小波,在中国当代文坛留下了抹不去的身影和冲击,影响了我们对小说艺术的已有认知。

王小波对昆德拉是熟悉的,他读过昆德拉的著作,谈论过他的小说艺术。王小波的作品中有昆德拉的影响和神韵,是学界早已有之的认识。就人生经历与创作而言,昆德拉与王小波不乏相似相通之处。其中,遗忘与记忆的文学主题,便是他们作品中共同关注和思考的对象之一。两位作家以遗忘与记忆的故事作为切入点,展开了对人类存在的思索和探询。

一、遗忘与集体记忆

遗忘在昆德拉和王小波小说中是一个重要主题,也是他们思考社会政治历史的一个巧妙切入点。在小说《笑忘录》和《寻找无双》中,昆德拉和王小波通过不同却类似的方式,讲述了一个通过遗忘抹除集体记忆进而修改未来历史的故事。

昆德拉告诉我们,遗忘是一个“政治的重大问题”[2]525。在小说《笑忘录》的开头,昆德拉即以1948年波西米亚历史中的重要一刻为例,展开了这个话题。共产党领导人克莱门特·哥特瓦尔德在一座宫殿的阳台上向公众发表演说,周围簇拥着他的同志们。下着雪的天气很冷,克莱门蒂斯将自己的皮帽戴到了哥特瓦尔德的头上。宣传部门的照片记录下了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四年后,克莱门蒂斯因为叛国罪被处以绞刑,必须从照片上消失。留下来的,就只有哥特瓦尔德头上的那顶皮帽了。这个遗忘的故事,开门见山地显出了昆德拉的角度和思考。接下来,昆德拉以小说主人公米雷克的故事,进一步阐述了这个主题。

米雷克事业有成,因为经常在电视上发表言论,成为一个名人。俄国人进入捷克后,他作为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坚持着自己的立场和斗争。他坚信,“人与政权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3]5为此,他认真地写日记,保留书信和讨论局势的会议记录,他的存在和行为被动当局视为国家历史记忆的一个污点,需要被抹除和遗忘。不难想象,米雷克最终被搜查并判6年监禁。在捷克历史上,和米雷克一样命运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被国家和历史有组织地遗忘了。结合捷克的现代历史和作者移居法国的经历,我们不难发现昆德拉获得这一经验的现实来源。在小说中,昆德拉时不时地以捷克历史作为展开故事的可能处境,讲述了一个民族被毁灭书籍和文化、夺走历史和记忆的遭遇。在现实经验与哲学思考的汇合中,昆德拉对人类历史中遗忘问题作出了自己的探询。

王小波的《寻找无双》则以一个唐传奇的故事,展开了关于遗忘的思考。主人公王仙客到长安城的宣阳坊寻找表妹无双,但是宣阳坊里的诸君既否认认识王仙客,也否认无双这个女孩的曾经存在。王仙客找不到关于无双的一点线索,只感觉长安城住的都是些怪人。随着鱼玄机故事的开展和彩萍的出现,无双失踪的事实真相才慢慢浮出水面。原来,三年前,驻扎凤翔州的军队因为多年没领到关饷,起兵造反,攻进了长安城,将国库抢个精光后逃到了异国。乱军攻城时,朝廷、羽林军和政府机关全都跑掉,等到乱军退走后才回到长安城。皇帝看到空空的国库,将无处发泄的怒火指向所谓的长安城的市民附逆,派出大军封锁了长安七十二坊,准备将男的砍头,女的为奴,家产变卖充实国库。军队历经数次失败后终于攻下了酉阳坊,并实施了皇帝的计划。在看到战利品后,皇帝大失所望,军队抢到的财产并无金银器,铜器有几样,大多是摔坏了的木器家具,只能当柴火。皇帝感觉这样洗荡七十二坊并不划算,于是下旨让其余的七十一坊主动交出占人口百分之五的附逆分子,而城陷时在城内的官员则全部按附逆分子处理。宣阳坊将自卫队交出,并在坊中心的空场上看着他们被车裂而死。无双的爸爸作为官员,自然难逃一劫。全家老小,男的杀,女的卖。无双苦等王仙客来救她而不得,最终被卖进了掖庭宫。

王仙客最初在宣阳坊寻找无双的踪迹而不得,与其说是宣阳坊众人的谎言蒙蔽了他,不如说是他们的遗忘误导了他。对于宣阳坊众人来说,官兵围坊的事件不仅意味着血腥杀戮和集体恐惧,更记录着他们无情出卖的不堪过往。他们在沉默中躲避着这一悲剧,有意地将这段历史集体遗忘,无双作为事件记忆链条上的关键一环,自然也就成为被遗忘之人了。宣阳坊众人的行为,让我们看到,“权力所书写并规定的不仅是记忆,而且是遗忘。”[4]王小波的笔在历史和当下间从容地游走,穿过历史的迷雾指向了当下那段压抑的时期。在小说中,我们不时地看到“批斗会”、“集体撒癔症”、“拍卖抄家物资”等字眼,也明白王小波的描写来自文革社会的体验。

我們可以看到,昆德拉和王小波的小说虽然都讲述了一个关于政治的的故事,但最终目的却不在于阐释政治,而是将焦点指向人类社会。正如景凯旋老师所说,“昆德拉的文化意义在于对极权美学的左翼根源进行了探讨。”[5]209文革时期虽然是王小波写作的经验背景,但王小波的思考却并非单纯指向文革自身,而是以寓言的形式将思考指向人类社会本身,正如戴锦华老师分析的那样,“他所书写与戏仿的并非一段特定的历史;他所拒绝或颠覆的并非某种具体的权力、意识形态或话语系统,而是权力机器与‘历史自身。”[6]

在昆德拉和王小波的小说中,极权主义是作为人类的一个基本境遇来表现的。他们通过对集体记忆的有意遗忘的故事视角,淋漓尽致的展现了极权主义的疯狂和野蛮。在关于遗忘的小说故事中,昆德拉和王小波不仅表达了对极权主义抹杀历史的批判与否定,也指出了人类存在中这个无法避免的现象与境遇。

二、记忆与个体存在

个人生活中,记忆和遗忘总是相伴相生,既有对立性,又有一致性。记忆抗拒遗忘,遗忘也会改变记忆,正如昆德拉所说,“记忆并不是对遗忘的否定。记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7]133在小说《笑忘录》、《无知》和《万寿寺》中,昆德拉和王小波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寻找记忆的故事。

小说《笑忘录》中,女主人公塔米娜的故事便是一个寻回过去和记忆、抵抗遗忘的故事。塔米娜身处异国他乡,生活中剩下的唯有对死去丈夫的怀念。但是她发现,自己和丈夫的过去正在慢慢消逝,甚至连丈夫的样子也变得模糊起来。塔米娜希望拿到留在捷克婆婆家里的记事本,那上面记录着她和丈夫的共同过往和生活点滴,借助这些记事本的记忆,她可以重新构建一个生活的大厦让自己栖身。在塔米娜和那些记事本之间,横亘着数道障碍。为此,她勉为其难,通过昂贵的长途电话说服远在布拉格的家人,讨好浅薄的女友皮皮和三流作家雨果,为的是他们去布拉格时能够帮她带回记事本。但最终,皮皮和雨果先后辜负了她,塔米娜寻回记事本和过去记忆的努力以失败告终。

塔米娜为寻回记忆而不得,陷入绝望。那么,如果记忆可以寻回,又会怎样呢?昆德拉在小说《无知》中,通过女主人公伊莱娜的故事,告诉了我们。伊莱娜在流亡法国二十年后,随着捷克政治局势的变化,踏上了回归布拉格的旅程。在巴黎的候机大厅,她邂逅了另一个回归者约瑟夫。他们二十年前在布拉格的一次酒吧聚会时相识,约瑟夫风趣、幽默、富有魅力,对伊莱娜颇为关照,并在聚会结束时送给了伊莱娜一个烟灰缸,那是他特地为她偷来的。伊莱娜当时已经订婚,便放弃了这次偶遇,但在随丈夫流亡国外时,没有忘记带上这个烟灰缸,并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常常随身带着它。烟灰缸成为伊莱娜那段没来及开始的爱情记忆。现在,机场的邂逅让伊莱娜感觉,她和约瑟夫的爱情可以在中断的地方重新接续。他们在布拉格的一家旅馆约会,在激情的疯狂之后,伊莱娜拿出了他们的爱情证据,约瑟夫却毫无印象,更糟糕的是他根本不记得伊莱娜是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伊莱娜记忆中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是约瑟夫的一次逢场作戏。不仅如此,伊莱娜关于故乡的一切记忆,在现实面前,都褪去了想像中的美好,透露着陌生与疏离。

同样,王小波的小说《万寿寺》以主人公王二寻找自己的记忆和过去为线索,展开了一个在历史和现实间穿插的故事。小说开头,主人公王二因为车祸,失去了记忆,只感觉过去一片朦胧。按照工作证上的单位地址,他找到了万寿寺。房间桌子上的手稿和故事,让他似曾相识却又不想认可。他努力地回忆着关于自己的一切,随着周围点点滴滴的提示,他想起了自己的工作单位,想起了自己的求学和毕业,想起了小时候的大灾荒和青年时代与表弟的共患难,想起了参加工作和结婚的情形,最终在找到的户口本上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随着记忆的寻回,王二从大唐薛松的想象身份中跌落回现实,发现现实中的自己微不足道,年近五十没有职称,为了完成研究所的任务不得不违心选报科研课题,不得不在领导的侧目怒视下打消修理管道的冲动,忍受万寿寺的冲天臭气。失去记忆的王二,是大唐传奇中才华横溢、自由不羁的薛松;寻回记忆的王二,却是现代世界中身不由己的失败者。

昆德拉和王小波通过各自的故事,写出了人在记忆与现实间的矛盾,记忆中的自我与现实中的自我的背离。王小波在《万寿寺》中说,“一个人失去记忆,就是变成了另一个人。”[8]228人需要记忆确证自己的过去,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对自我的认知和定位,陷入身份的焦虑与恐慌中。然而,寻回记忆的王二,却又陷入了对现实的失望与怀疑中。

那么,寻回记忆,就是寻回了自己全部的过去与自我吗?《无知》中伊莱娜的故事告诉我们,记忆并不那么可靠,因为在记忆中,“事实存在时的原来模样已不复存在;它的还原是不可能的。”[9]129过去已成过去,留存在记忆中的只是些许碎片,依靠它来还原过去的生活,只能是一个美好却虚无缥缈的愿望。人的过去与现在之间横亘着的,是记忆的链条无法接续的鸿沟。

昆德拉说,自我“是我们所记得的一切的总和。”[10]525但是,记忆以神秘的方式选择了一部分,遗忘了另一部分,使记忆中的自我与现实中的自我在不知不觉中背离。

昆德拉和王小波在小说中,通过各自关于遗忘与记忆的故事,探讨了个体存在以及人类境遇。遗忘“首先是一个存在問题”[11]187,无论是在政治历史还是个人生活中,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被动的,遗忘都不可避免,它是人类之本性,也是人类的根本境遇。记忆无法追回过去,也无法重建遗忘之事。“遗忘与记忆,失去与拥有,在存在之维交替出现。”[12]遗忘和记忆,是人类存在中的悖论、无奈与困境。

参考文献:

[1]仵从巨.叩问存在——米兰·昆德拉的世界[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

[2][10]菲力普·罗斯.《笑忘录》跋——菲利普·罗思与昆德拉的对话[A].李凤亮、李艳.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1986-1996)[Z]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

[3]米兰·昆德拉.笑忘录[M].王东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4][6]戴锦华.《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J].当代作家评论,1998 (2).

[5]景凯旋.被贬低的思想[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7]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8]王小波.万寿寺[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228.

[9]米兰·昆德拉.无知[M].许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1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12]李凤亮.遗忘与记忆的变奏——昆德拉小说的题旨隐喻[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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