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昂
“睡一会吧。”母亲说。弯刀般的新月在沙垄上空冉冉升起,就像它在过去的岁月中一直所做的那样。沙砾折射出银色的矿质光芒,显出清冷的色泽。四野里响起窸窣的响动。有风从西边来,吹动法蒂玛的印花头巾。
“妈妈,我要水喝。”
“你知道我没有。”
她的侧影在月光下显得削瘦而冷峻,像一幅铜版画,背后迤逦的沙丘更为这画面增添了朦胧诡异的格调。这里是沙漠边缘的某个角落,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有一段残损的墙垣,可以挡挡沙尘,母女二人就在墙垣下过夜。
“這里从前是不是宫殿呀?”
母亲不作回应。她一定是生气了,法蒂玛想。听见母亲咳嗽了两声,接着以久违的柔和语调回答道:
“应该是吧,古代宫殿的废墟。”
“就是说这里住过公主和王子?”
“那是当然,还很富丽堂皇呢。千年之前,这里有过一个强盛的帝国,有数不清的黄金,白银,宝石,哈里发们住在……”
这是流传在这片方圆千里的古老土地上的故事,关于骑士、公主和喷火的恶龙,源出某个悠远的时代,被一直传诵至今,无数的男孩女孩在温柔的叙述声中酣然入眠,听这些故事成长起来的孩子,不是都能成为智慧的公主和英俊骁勇的骑士:有的佩上了军官的腰刀,有的步入苏丹的宫廷,有的在荒山上放了一辈子羊,有的戴上头巾远嫁他乡,有的把AK47对准自己的同胞,对准别人的孩子和母亲。
“也许真的有过一个强大的国家呢。”
母亲像少女一样开始幻想了。
人在绝境里总会胡思乱想,尽管可以胡思乱想的时间已经不多。
第二天,法蒂玛哭了,她吵着要爸爸,母亲扇了她一巴掌。
“那个人已经把我们抛弃了!抛弃了!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走了!你怎么还提他?!”
“他是我爸爸……”法蒂玛想起爸爸身上的烟草气味,想起他学鸭子走路逗自己开心的姿态,想起星期五下班回家时他满是胡茬的脸上的笑。
“他不配做你的爸爸,懂吗?”母亲把“不配”两个字咬得很重。“没有他,我们也一样能活下去。”
热风卷着沙尘,从沙漠腹地滚滚涌来。法蒂玛和妈妈手牵手走在一起,留下四行浅浅的脚印,旋即被流沙掩埋。
到海岸的路还很长,没有哭泣的时间。
如果不去看她们憔悴的面容,你会相信她们是去市场买菜的母女,只是路程比以往长了点,母亲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母亲穿蓝色长袍,戴鹅黄色头巾,面容美丽而严肃。小姑娘穿白色长袍,戴粉色头巾,摇摇晃晃地拉着母亲的手,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法蒂玛,走出沙漠之后,你想做什么呢?”母亲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开始和她讲话。小孩子往往有着大人意料之外的韧性,但这韧性也有限度,法蒂玛自己都未意识到,她已经非常虚弱了。
“妈妈,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要当画家。”
“好啊。画什么呢?公主和王子?”
“嗯,还有蝴蝶。”
“蝴蝶?“
“嗯,彩色的翅膀,扑扇扑扇的,在花园里飞来飞去的那种。”
花园?夏日里的散步道,秋千,图书馆,嘈杂的集市……那是她的故乡,母亲想。现在化为一片废墟了吧?经过轮番轰炸,城市被夷为平地,连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她们就是在第一轮轰炸后逃出来的。母亲回想起自少女时代到半个月前的种种光景,眼里渐渐变得模糊。
“妈妈,萨拉也喜欢蝴蝶。渡到海的那边,就能和萨拉见面吗?”
萨拉是法蒂玛形影不离的玩伴,在空袭中一枚炸弹命中了她家的屋顶,母亲没有告诉法蒂玛,所以她对此一无所知。
“会见面的。”
“太好啦!”法蒂玛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时候,我们要一起画好多好多的蝴蝶,用各种各样的彩笔。”
“嗯,想画多少就画多少。”
“海那边的土地叫什么?”
“欧罗巴。”母亲摸摸女儿的脑袋,“法蒂玛,沙子刮过来了,用头巾挡住脸。”
热风滚滚而来,它发源于沙漠之中,掠过绿洲、岩石和清真寺青色的穹顶,吹向西边古老的海洋。两个身影一左一右,好像蝴蝶伸展开来的两翼,渐行渐远,消失在目力所及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