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辉
那一尾无名野溪, 若一管玉笛, 在野草野花的清香深处, 在野雀子一忽儿高一忽儿低的自恋症里, 尽日横吹。
而你呵, 小小的青石板桥, 多像是按在绿水之上的一根指头。
桥面上过尽人寰, 有太多的风尘。
唢呐声中, 你把玩过许多新嫁娘的大红花轿。
每一次都喜在眉梢, 又不无担忧, 总会悄悄地告诫一句: 娘子, 从这里过去,就是一生的悲欢。
有去无归的黑漆棺木, 也时常由此经过。
你非奈何挢, 却有着更多的悲悯, 不落泪,不念佛, 打一个拱手相送——来生山高路远,请兀自珍重!
装着猪崽崽的独轮车经过, 你硬起筋骨,让它走得又平又稳。
挑了两篮竹笋的村妇, 蹒跚而至, 你目带期许, 唯愿闹市有众多的手,尽早剥出笋衣里,嫩白嫩白的春光。
最盼望的是那些色彩纷呈的书包。
蹦蹦跳跳来到桥上时, 你就会情不自禁,露出一脸无声的笑, 仿佛是被一双双小脚丫子,搔着了痒痒。
——踩重些, 踩踏实些, 前头的路, 还远着呢……
弄溪桥, 这乡土的昵称呵, 野性缠绵, 野味悠长。
其实, 你从不戏弄人间, 只是把所有来来去去的生活, 悉数倒入绿得发蓝的波心, 荡开来千朵万朵纯朴的意象。
堤堰越筑越高了, 河有了肩膀,水有了锁骨。
却见一条烂尾船, 横躺在河坡之上, 了无生气, 就像是一具苍老的干尸。
裸露着是羞耻的。
可是它呵, 无法不向天, 向地, 向人世,摊开自己一辈子的辛酸。
惊涛拍岸,落木萧萧。
它像一扇张开的耳朵, 悉数听到了。
可是, 谁能听到它无声的歌哭呢?
——那么多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感慨, 全都被晾在身下一块块冰凉的石头之上, 打着寒颤, 起了霉斑。
嗅觉灵敏的河风, 还一定闻到了, 它从头至尾, 那一枚枚被岁月锈透了的扒钉, 发出的冷冷铁腥味, 那么枯涩, 那么刺鼻!
是在回味自己的痛感, 还是在追思曾经的荣光?
我走近前去, 站在这一只船的前世今生和宿命里。
默然, 怅然, 惶惶然。
从上往下看, 它活似一只巨大的敞口鞋,所有的承载和抱负, 都已然随着逝水东流了,而今, 只剩得行迹沓沓, 岁月空空。
从下往上看, 它分明是粘贴在长堤上的一块小补丁, 从此远离了清水和浊水, 却无法缝合世事沧桑。
头在那里拱着,尾在那里摇着,身子却被一堆白云拦腰截断,仿佛游历了天下的沧桑,犹未脱离苦海。
嘴与腮似乎仍在开合,吐无形的水泡,吐日月星辰和逃不过的命理。
山体背负着青天,两翼是次第排开的坟场。
全村先人们的墓,都镶嵌在显眼处,像一溜一溜的鳞片。
又像一枚枚偌大的图钉,强行按着了若有若无的风水,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哪一枚也不曾松开。
我从未谋面的叔外公,也栖居其间。
祖辈传下话说,人的三十六岁,是一道大坎。
无妻室儿女的叔外公,果真就栽在这一道坎上。
那一天他过生日,家徒四壁,已然没有一粒隔夜粮了。又饥又饿,莫可奈何,只得去找人家借。
出得家门,走到河边,竟看到了一条翻着白肚皮的鱼。
想也没想,他就跳下去了。谁知道那是一条前来催命的鱼,收魂的鱼!鱼未捡到,口福没享到,他却溺水而亡。
多少年过去了,叔外公的那座坟,依旧爬伏在鱼形山上,只是越来越小了,越来越矮了,就像是标记着那些不堪岁月的一个句号,正在日渐淡化,没入虚无。
鱼形山呵,鱼形犹在,山殇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