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庆丰
在我的故乡冀西南山区,曾有一片片绿油油的梯田,虽不及云南哈尼的梯田辽阔壮美,但却是我的父老乡亲们幸福的图腾。
耕地是农民的命,这一点谁也不能置疑。农民倘若没有了耕地,无异于战士丢失了阵地,结果可想而知。因此,在我年幼的记忆中,一到春耕时节,梯田里就布满了乡亲们辛劳的身影。
那时山区信息闭塞,没有手机、电脑等现代化的通讯与网络媒体工具,甚至黑白电视机也少得可怜,除了吃饭和睡觉,乡亲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梯田里度过的。梯田,仿佛成了他们的第二个家,许多应该在炕头上召开的家庭会议,他们都搬到了地头上,且年年岁岁乐此不疲。
那个时候,村里的主要农作物以高粱为主,相比玉米、土豆、向日葵等要高产。说是高产,也仅仅是相对那个年代而言,不像现在,改良后的农作物亩产小麦都能上千斤。那时鲜有人家敢种小麦,人吃水都困难,浇地就只能靠老天爷发慈悲了。
若是遇上大旱之年,且不说高粱都会歉收,种小麦的人家就只能跪在荒芜的地里哭爹喊娘了。那情景我见过,痛苦之状可谓惨不忍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以,农民敢与地斗,但决不敢与天斗,因为与天斗没有胜算,就只能全身心地与地斗了,尽可能地在坚硬的土地上刨出生活的柔软。柔软的生活是农民们孜孜不倦的追求,且和地里的收成成正比,收成越好就意味着生活也会越好,好是柔软的代名词。
我家那时有二十亩地,山区的二十亩地与平原上的二十亩地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即使赶上风调雨顺之年,也远不及平原上普通年景一半的收成。远嫁到平原人家的姑妈每次回来探亲,一说起地里的收成就带着一种城里人与乡下人说话时的优越感,抑或是鄙夷感,好像她嫁到了城里的有钱人家似的,好像她不是从我们这片穷山僻壤里长大的。
父亲与姑妈之间的隔阂,大概就是因为地里的收成差距之大开始的。父亲总说好好的一个女娃子咋变成了这样,幸亏她没啥文化,这要是嫁到了城里,尾巴还不得翘上天了?真要那样,我估摸着她回了村连爹娘都不认识了。其实姑妈没父亲说的那么夸张,但对于靠耕地过活的农民来说,地里的收成好从某种程度上讲的确能让人滋生优越感。
姑妈就不说了,用父亲的话说没啥文化,但姑父却不是一般人,他读过高中,有关农业方面的书读了不少。所以,姑妈家的地里之所以高产,除了山区和平原的差异,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姑父会科学种田。每年一到秋收时节,山区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尽管同处于平原地区,姑父家的收成都高于其他人家。
我曾经偷偷拜托过姑父,能不能把他种田的功夫教给我父亲一招半式,让他在姑妈面前找回一些做哥哥的尊严,姑父感喟,靠天吃饭的山区,科学种田起码目前很难。那时平原上已经有了播种机和收割机,但那些体型硕大的机器根本就开不到山上,生活在山上的人就只能望着山下望洋兴叹了。
改革开放以后,一条大路将山上和平原贯通,当了万元户的姑妈又骑着新买的嘉陵摩托车衣锦还乡了。父亲好像比先前成熟了许多,尽管心里妒忌,但脸上不再表现出来,因为山下的播种机和收割机终于可以开到山上了,加上乡里成立了农业站,技术员经常深入田间手把手地对农民进行辅导,山区的产量开始实现了史无前例的增长。
家中第一台电视机买回来的时候,我刚满八岁。尽管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姑妈家已经看上了彩色电视机,但于我们一家人来说也是一件天大的幸福事。可爱的耕地,忠诚的耕地,种下希望就能收获美好,父亲的汗水和心血没有白流。
在我童年的潜意识里,父母的辛劳自然不必言说,耕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是家中除父母之外最大的功臣,倘若没有了耕地,我们一家人就没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更何谈能看上电视机,包括后来父母拿什么供养我读大学。时间越长,年龄越大,我对耕地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厚。
作为一名农家子弟,耕地于我来说有着和父母一样难以割舍的亲情。很多时候,其实我知道它们也和父母一样辛劳,父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偷偷地喘喘粗气,但耕地却从不叫苦言累。不是它们不会说话,而是把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饱满的粮食。
每当在金灿灿的秋天,看着那一粒粒饱满的粮食,我的泪水就禁不住夺眶而出。是啊,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耕地对人类更加忠诚,它们是那么了解农民的心思。它们最知道农民想要什么,就极尽自己生命的最大可能,一年一年持续不断地给农民馈赠什么。
我之所以说馈赠而不是回报,是因为耕地不同于其它的土地,不是所有的土地都能长出庄稼,就像不是所有的猫科动物都像大熊猫那么珍贵。如此,耕地其实也是大地上的大熊猫,也像大熊猫一样珍贵。既然大熊猫是中国的国宝,那么耕地就应该是全世界的国宝,因为不论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不论你是黄皮肤、黑眼睛,还是白皮肤、蓝眼睛,终归都要吃粮食。
耕地一旦没了,我们吃什么?尽管这是一个看似很简单的问题,却鲜有人能深层次来这样思考耕地与人类生存的关系。仿佛,关爱耕地和保护耕地只是农民的事,可农民并不是只给自己种粮食。人生在世,吃喝拉撒,足见吃是头等大事,假若我们对耕地不加重视,不久的某一天突然出现了世界性的粮食危机,我们还会对耕地的流失熟视无睹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如今,每当我听到每年国家的耕地又流失多少,就像童年在村里生活时,某某乡亲不幸去世了。一个农民的去世,既是一个家庭的不幸,也是一片耕地的不幸,大地上,每少一个辛勤劳作的农民,就意味着少了一支点亮生活的灯盏。
一盏灯的光芒看似微不足道,但亿万只灯盏点亮耕地,一个国家就会明亮起来。曾几何时,每当我放学时站在山脚下,仰望着一片片绿油油的梯田,那些黄昏时分依旧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身影,怎么看都像是一支支乡村最美的灯盏,照亮了一片土地贫穷的黑夜,也照亮了一个国家富裕的明天。
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因为一步之差,仿佛步步都赶不上节拍。生活在平原上的姑妈“自豪”地打来电话,说是家中的耕地被政府占了,给了一大笔钱,村里集体盖起了楼房,每家安排一人到刚刚建成的化工厂去上班,工资月月发,还给缴纳养老保险,等将来退休了坐在家里都能拿钱。
姑父好像并不高兴,和姑妈吵了一架跑到了我家,因为姑妈说他是榆木疙瘩脑袋,就是一辈子当农民种地的命。当农民有什么不好,十三亿中国人没人当农民了谁来种地?姑父不解,况且,每天都闻着刺鼻的气味,哪能与庄稼清香的味道相比,照此下去,人不生病才怪呢。
事实果不出姑父所料,一年之后,姑父所在的村子里陆续有人住进了医院,把当初卖耕地的钱用了,把楼房卖了,再把工资花光了,病没瞧好,人却没了,许多人家因此倾家荡产。回头再想去种地,地也没了,生活的窘迫,比那些山区种小麦颗粒无收的人家还要惨。
在平原地区,一望无际的庄稼再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密集的高楼和厂房。偶尔能在那片水泥筑起的森林里看到几株庄稼,那覆满污染物的身体让人看了十分寒心,就像那些患了病的农民,在生态的窄门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工业化进程以及城乡一体化进程的加速,使得农村不再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处女地,绿色逐渐消隐的大地,仿佛比死人的脸色还要苍白。姑父一气之下搬到了我们这片山区,在山上开了几片荒地,不是为了谋生,如果不生病,卖地的钱足够他花销一辈子。用姑妈的话说,姑父骨子里就是个农民,他的生活中可以没有姑妈,但却不能没有耕地。
有那么短暂的两三年,山区的生活比较安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管种地的日子十分单调,但乡亲们似乎习惯了享受这样的生活。尤其是一到夏天,从山脚远远望去,一片片绿油油的梯田就成了山区最美的风景,比起平原上林立的高楼和厂房,姑父说这才是一个农民应有的生活状态,整天呆在高楼里,不被呛死也得闷死。
自以为聪明的姑父还是失算了,他本以为开发山区的成本太高,工业文明的飓风绝对刮不进来。当村里的大喇叭里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我们村即将被开发的消息,在那个金秋尚未到来的季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从乡亲们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
祖祖辈辈,岁岁年年,乡亲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种地换钱后日子能好一点吗?可这种打乱了农民们正常生活秩序所换来的钱,乡亲们从心里难以接受。用父亲朴素而不无哲理的话说,钱是好东西,但耕地更是好东西,如果外国人出巨资把中国的大熊猫都买走了,国家会答应吗?人民会答应吗?没有了大熊猫的中国,还有什么珍贵的动物向世界炫耀,没有了耕地的农民,拿什么去填补精神上的空白?
仿佛就在一瞬之间,我看到上坡上那些明亮的灯盏突然都变暗了,暗得能让人听到来自大地心脏里的恐惧与疼痛。我们就是一群农民,我们的生活离不开耕地,乡亲们向政府请愿,希望能阻止村里的土地被开发。有些乡亲们,甚至把铺盖卷搬到了地里,以向政府表示自己与土地相濡以沫的深情,那情景,宛若两个爱得生死难分的情人在做生命中最后的诀别。
乡亲们没文化,但是懂道理,他们没有以暴力抗拒卖地,而是以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默认了政府的开发计划。姑父像个走投无路的人,平原的楼房打死也不想回去,滞留在山区已经没有意义,那一刻,看着姑父焦灼而茫然的眼神,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成语叫“生不如死”。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在那紧要的关头,姑父远在南方当兵的弟弟来电话了,说是转业后承包了一片农场,人手不够请他过去帮忙,姑父兴奋得连铺盖卷都不要了,挂掉电话就朝山下跑去。我知道,姑父的前方,已然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他是在向一个农民原始的幸福生活一路狂奔。
那时我已经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即将告别那片生我养我的故土,告别那一片片曾让我用生命爱着的绿油油的梯田,告别那一片片喂养了我十几年的红高粱。在过去的岁月里,那一株株在金秋的季节里摇曳着沉甸甸的果实的红高粱,有着和乡亲们一样红扑扑的笑脸,也是我记忆中一只只擎举在大地上最美的灯盏。
如今,红高粱没了,那些曾经散落在大地上的灯盏,把耕地看得像大熊猫一样珍贵的乡亲们,也逐渐淡出了农业时代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是,机器声日夜轰鸣的冀西南山区,大地上疯长着数不尽的乡愁。没有了耕地的农民,即使生活再富裕,也无异于漂泊在时间之水上的浮萍。
姑妈临去南方投奔姑父之前,在我家的楼房里与父亲长谈了一夜,她再也没有了原来的那种优越感,她与父亲并肩坐在一起,两双呆滞的目光,看起来就像是两只笼中困兽。我曾不止一次劝说过父亲,让他来城里和我一起生活,可倔强的父亲远没有姑父那么开明,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片从骨子里长满了一个农民乡愁的大地。
父亲仿佛很有远见,他说是从平原上失败的教训看到了山区光明的未来。果不其然,随着平原与山区污染企业的陆续关闭,沉寂了十几年的冀西南大地,重新又恢复了绿色的生机。姑父和姑妈闻讯后在第一时间赶了回来,看来,异乡的生活再好也终归是异乡,他们的血液,仿佛注定要与故乡爱得深沉的耕地,潆潆地融在一起。
尽管恢复生态功能的耕地需要一定的时间,但乡亲们有的是耐心。父亲说,本以为乡愁的苦楚只折磨你们这些离家在外的孩子,不成想守着亲眼消失的耕地,那种乡愁更折磨人。没有了机器的轰鸣声,山区又回归了往日的寂静,虽然那些患上了工业疾病的梯田,目前正在化疗之中,但乡亲们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医生,有信心将耕地的病彻底治好。
有耕地就有希望,一群农民有希望,一座村庄有希望,一个国家也有希望。虽然现在的农作物品种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良,但乡亲们还是种了一大片红高粱,站在阳台上就能远远望到。乡亲们知道,从心里知道,红高粱成熟的那一天,大地上又将擎举起一支支火红的灯盏,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孩子们,就会在灯光明亮的照耀下,一个个陆续跑回来。
就在去年秋天,当我一踏进久违的故土,看着乡亲们正在地里收割红高粱,泪水就禁不住流了出来。是啊,那些大地上明亮的灯盏又回来了,我们这些被乡愁折磨的游子们也回来了。多美,如今一个个人到中年,那些儿时的玩伴们都激动地说,原来有耕地的日子,乡愁也居然这么美。
难怪现在政府明令提倡,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耕地,足见耕地于民于国都是何其珍贵。也就在那一刻,我从心里读懂了父亲,包括许多儿女在外的乡亲们,为什么不愿远离故土与儿女们一起生活,原来耕地是他们幸福的图腾啊,没有了幸福的图腾,他们到哪里都找不到幸福感,他们宁愿守着大地上曾经近在咫尺、某一段时间却远似天涯的耕地,也要守着生命中那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乡愁。
他们都是大地上最明亮的灯盏,都是这个国家最美的灯盏。有他们在,我们的日子就永远充满原生态的温馨;有耕地在,我们就都是有故乡的孩子。耕地、乡亲、故乡、祖国,呵,当我把这些词语连缀在一起,仿佛看到了一串人间最炫目的灯盏,照亮了一片土地苦难的黑夜,也照亮了一个国家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