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十二)

2018-11-20 05:40王克臣
火花 2018年6期
关键词:双喜老土云龙

王克臣

太原解放以后,部队要休整。部队一休整,就要听形势报告,就要开展“诉苦”教育。上级指示:这一次除了进行“诉苦”教育的老节目,还要安排点儿新玩艺儿,由各连推荐演员。

为推荐演员这件事,高连长和罗指导员商量来商量去,卡了壳。

高连长急了,只好点将。可这又不是冲锋打仗,点到谁,谁都敢上。

“我块头太大,站那儿像一堵墙。”

“我胡子拉茬的,扎人脸。”

“我,我脸黑……”

高连长拍拍桌子,说:“还有没有大块头、胡子拉茬、脸蛋儿像驴粪蛋子的?”

战士们都想笑,可又没一个人敢,只好掩住嘴。

高连长发了脾气,说:“笑,哪儿那么多的‘孝’?有孝拿家里穿去!”

战士们实在憋不住了,索性哈哈大笑起来。

指导员罗笑天摆了几次手,依然笑声不断。

高连长用力拍了几下手,说:“当演员,多么光荣的事。说演戏难,不假。可是,我就不信,比打太原还难咋的?”

“要不,我来试试。”

大家循声望去,是董世贵。

战士们笑得更加厉害了,“咯咯咯咯”,成了喜鹊窝。

高连长和罗指导员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他以拳击掌,立即拍板:“定了!”

结果,“演员”很快选定,董世贵来到五九八团团部集训。

董世贵到团部报到时,先得在登记表上签名,董世贵傻了眼。

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同志见他面有难色,说:“您叫什么名字?”

董世贵说:“我叫董世贵,你呢?”

马尾辫笑笑说:“我叫卢燕。”然后,在登记表上写了一个“董”字,接着问,“世界的‘世’吗?”

董世贵说:“行!”

马尾辫卢燕瞟了他一眼,说:“那么,应该是富贵的‘贵’了?”

董世贵说:“也行!”

卢燕见董世贵身材窈窕、眉清目秀,适合男扮女装,于是说:“这次,团首长点名要演新秧歌剧《兄妹开荒》,董世贵同志,由你饰演妹妹。”

董世贵大吃一惊,说:“不,弄错了吧?我应该演哥哥。”

卢燕说:“没弄错,就是饰演妹妹。”

董世贵想着,这大概是首长的命令,他无可奈何,只得服从。

要动真格的了,照着歌片学唱,他小时候没给孔圣人撅过屁股,斗大的字不识半升,急得顺脸流汗。

卢燕说:“不要紧,口传,由我一句句口传,唱词不多,两个演员的歌词加起来也只有270多字。”

董世贵说:“那可得麻烦你!”

第二天,新组建的剧组里来了一个演员,高大魁梧。

卢燕向董世贵做了介绍:“这位叫王二化,是王大化的堂弟。你们俩合作,演《兄妹开荒》。”

王二化感到很稀奇,说:“演《兄妹开荒》?该不是《兄弟开荒》吧?哈——”

卢燕说:“是《兄妹开荒》,哪里来的《兄弟开荒》呀!”

王二化顿觉所悟,哈哈大笑,紧紧握着董世贵的手,挺客气地说:“妹妹,妹妹,哈——”

董世贵的一张脸,顿时就像关公一样。

当天晚上,卢燕拿着《兄妹开荒》的歌词,找到董世贵,说:“你主要记住妹妹的唱词。这样,我从头教你。我唱一句,你跟着我学一句,行吗?”

董世贵点点头,说:“我大字不识,不行也得行呀!”

卢燕心里想,这个小战士真有意思。当初,没有金刚钻,领那瓷器活!事已至此,毫无办法,凑合着教吧。她还是耐着性子,从头一句一句地口传教唱。

董世贵为演好戏,整宿睡不安生,连睡梦里都要唠叨卢燕教的那些词儿。

过些天,高连长带着全连战士到五九八团去看戏。回来的路上,大伙儿纷纷称赞说:“今年的节目真多,都挺好!”

贺云龙说:“我就爱听《风在吼,马在叫》,听着带劲!”

邓三珂说:“《游击队之歌》真好,你听: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好像专为我们狙击手唱的!”

贺云龙“嗤”地一笑,说:“美得你,知道出哪门嘛!”

高连长听到他们的谈话,也凑过来搭言,说道:“《兄妹开荒》,新鲜,扭得好看,唱得好听。你们看那个小妹妹,身段好标致,嗓音多透亮!”

贺云龙说:“怪,节目这么多,咋没看见董世贵演的节目呀?”

邓三珂说:“他大字不识,咋演呀?说真格的,当初,连里选派他去,也就是瞎凑数!算啦,算啦,甭提他。你看演《兄妹开荒》里的那个小妹妹,红袄绿裤,扭起秧歌满台飞,唱起歌来嗓音脆。等打完仗回家,我要能够娶上这样的小妹妹,天天嘴里含着,头上顶着!”

贺云龙说:“美死你!”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

2月3日,在前门箭楼举行了人民解放军入城仪式。

入城仪式以三辆矗立着毛主席、朱总司令肖像的装甲彩车和军乐队为前导,随后是装甲车、炮队、骑兵、步兵以及牵引着榴弹炮的卡车,从永定门进入北平。

二○○师五九八团,遵照上级的命令,参加人民解放军入城仪式。

贺云龙身穿崭新军装,高大俊美,威风凛凛,作为毛主席彩像护卫,肃立于一侧;邓三珂身跨美式冲锋枪,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站立在装甲彩车上;董世贵胸前佩戴立功勋章,英气逼人,仪表堂堂,同战友们一起,端坐于牵引榴弹炮的卡车上。

东交民巷,是帝国主义列强居住的“国中之国”,不允许中国人经过的特区。当时,毛主席指示,参加入城仪式的人民解放军,一定要通过东交民巷,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受人欺辱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参加入城仪式的人民解放军,穿过前门箭楼,向右拐进东交民巷。彩车上鼓乐齐鸣,歌声嘹亮,红旗飘飘,彩旗飞舞。缴获的日式坦克、美式装甲车机声隆隆,惊天动地;骑兵队马蹄踏踏,声声入耳;步兵威武雄壮,势不可当;卡车牵引着榴弹炮,威风凛凛,咄咄逼人。

“国中之国”的阔佬们,稍胆大的老爷,趴近窗户往外看,拍照;极胆小的太太,钻进地下室打哆嗦,筛糠。

当年八国联军的“勇士”、不可一世的“皇军”、仰仗美国鼻息的“穷寇”,心惊胆战、不寒而栗、丧魂落魄、风声鹤唳。

学生们纷纷爬上牵引榴弹炮的卡车,把事先写好的标语,贴在卡车车厢、榴弹炮座以及战士们的后背上,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兴高采烈、心花怒放。

数以万计的人民群众,其欢呼之胜状,宛若衔远山、吞长江的洞庭湖水,浩浩荡荡,万马奔腾;好像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飞流直下,波澜壮阔。

啊,古老的北平,翱翔啊翱翔,欢唱啊欢唱!

这一夜,董世贵无论如何不能入睡。他多么想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给乡亲们,可怎么告诉呢?他茫然了。他多么想,在欢迎的人群中,能看见儿时的小伙伴:祥林、双喜、老土、石头、小艾、满囤。他们定然会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定然会将蒲公英、二月兰、马兰花抛给他;或者将红的、紫的、粉红的牵牛花,编织成花环,套在榴弹炮的炮筒上。想到这里,他似乎自责起来,是啊,他首先想到的,该是她———珍子!

在他的心目中,珍子依然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他甚至有些后悔,想当初,玩“娶媳妇”游戏时,珍子作为他的“新娘”,当双双钻进大柳树窟窿入洞房时,咋就没有亲亲她,抱抱她?哪怕轻轻拥抱一下也好呀!

1949年10月1日上午,顺义师范突然接到县委通知:“今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下午四点,在天安门举行开国大典。每一个家在农村的教员,立即回乡,向村民传达。”

县城师范最年轻的教师孔令洲,随即骑上自行车,急急火火地奔回河南村,气喘吁吁地向村干部作了汇报。

村干部即刻召集村里的积极分子,要求大家向村民传达。

高桂珍听到这个喜讯,挨门挨户地传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为把这件大事传达给乡里乡亲,她两条腿都跑瘦了。可是,河南村从南到北五里路,家家户户跑个遍,得等到何年何月呀!她忽然想起要做一只红灯笼,提着它向村民报喜。一看便懂,迅速快捷。想到这里,她一个人肯定不行,于是,她立即四下里跑,找来儿时的小伙伴:祥林、双喜、老土、石头、小艾、满囤,一个都不少。

高桂珍开门见山:“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上级要求我们马上通知到家家户户。我想,请大家帮忙,做几盏红灯笼,提着它挨门挨户地宣传。”

老土说:“提着红灯笼,挨门作宣传。好懂又好看,快捷又方便。”

高桂珍说:“老土,别臭贫,快,大家动手!”

双喜说:“什么都没有,你让我们用什么做红灯笼呀!”

小艾说:“得用不少高粱秸呢!”

祥林说:“是呀,拿我家的高粱秸吧?”

小艾说:“不行,你家太远,跑一趟得老半天。还是拿我家的吧!”不由分说,便跑了出去。

高桂珍说:“石头、满囤,咱们也别闲着,赶紧动手,找红纸、裁刀。对了,祥林,你去,到小铺买一趟蜡烛,我给你钱!”

祥林说:“这么急的事,啥钱不钱的。我爹卖老倭瓜的钱,正好在我兜里。”一面说,一面奔出屋子。

不一会儿,小艾抻来了高粱秸,说:“珍子姐,看看够不够,我家还有。”

高桂珍说:“大家齐动手,做着看。”

双喜说:“珍子姐、小艾,你们俩心灵手巧,先做一个当样子,大家好照着做。”

老土走过来,说:“珍子和小艾,姐儿俩都不赖。模样长得俊,心眼还不坏。”

珍子说:“老土,就你贫嘴淡舌!”

小艾跑过来,高高地举起拳头,照准老土的身上擂过去。

老土猛地一闪身,小艾的拳头擂了个空,还险些跌倒。

幸好双喜伸出一只手,将小艾接住。

老土嘻嘻哈哈地说:“小艾爱双喜,双喜爱小艾,到底谁爱谁?我看不用猜!”

珍子说:“小艾,甭搭理他,人来疯。咱们赶紧做,臊着他!”

双喜说:“老土,咱们好好看着,学着点儿。一会儿,大家都动手!”

老土说:“我跟珍子姐学,你呢,你和小艾离我们远着点儿。到那边儿去,有什么悄悄话,咬着耳朵说,贴着嘴巴听!”

小艾嘟噜着小嘴说:“珍子姐,你看老土,也不管管他!”

老土说:“是打,是踹?打是疼,骂是爱,急了拿脚踹!”

珍子听到这里,“疼呀爱呀”,她猛然想起成子哥,走神了。

可是,又有谁知道珍子姐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

祥林手里托着两包蜡烛,嚷道:“蜡烛来了!”

大家一通儿手忙脚乱,好歹做了十几个灯笼。一盏盏点上蜡烛,各自提到大街上。

乡亲们跑出来看,也都学着他们的样子。一传十,十传百,家家挂起了红灯笼。

一条条街道,都红彤彤的。

整条街上的大小孩子都叫起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呼声雷动,响成一片。

高桂珍用马粪纸做了个喇叭筒,站在高高的土墙上,向着四面八方,仰天高喊:“翻身了,解放了!”

正当高桂珍叫嚷得最起劲儿的时候,孔令洲爬上高坡,拍拍她的肩膀说:“就势喊一下,告诉全村老少乡亲,晚上吃完饭来村公所学唱歌!”

高桂珍把孔令洲的话,铆足劲儿广播了好几遍。

晚饭后,河南村的父老乡亲们,踏着铺满红光的路,陆陆续续来到村公所。先来的,找个台阶、碌碡坐;迟到的,靠着大树、门楼蹲;最末了的,就只好打站票了。院里院外站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公公婆婆、姑娘媳妇,黑压压一大片。

孔令洲站在院子中间的高桌上,大声地讲道:“老乡们,大爷大妈兄弟姐妹们!今天,是全中国人民大喜的日子。”

老百姓听到“大喜”二字,就跟娶媳妇、办满月那么喜庆,不少人竟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孔令洲从小就在外面读书,他哪里懂得此刻乡亲们的内心活动。他说:“别笑嘛,今天下午四点钟,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这件大喜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下面,由我教给大家唱‘代国歌’。”

老乡们听不懂啥叫“代国歌”,不免一阵交头接耳,乱乱哄哄。

孔令洲用力摆摆手,大声说:“《义勇军进行曲》原是电影《风云儿女》的主题歌曲,由田汉作词,聂耳谱曲。1949年9月27日,全国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决议,将《义勇军进行曲》作为即将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孔令洲大声说道,“国歌代表着国家的尊严,作为民族精神的象征。唱国歌时要立正站好,目视前方,神态庄重,歌词正确,音调标准,声音洪亮。”

孔令洲讲到这里,又有人耐不住性子了,你一言我一语,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声音:“甭费那么多事,你就从头教吧,你唱一句,我们大伙跟你学一句,岂不好?”

孔令洲大声说:“乡亲们,大家不要吵吵,不要嚷嚷。吵吵嚷嚷咋学?下面,由我教唱一句,大家学一句。安静,安静!开始——”

就这样,孔令洲教一句,大家跟着学一句,反反复复,周而复始。结果,乡亲们随帮唱影,都能跟着唱了。

孔令洲这才说:“全体乡亲们注意:由我起个头,最后再练一遍:‘起来’一二——唱!”

于是,河南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起吼,声音惊天动地——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1950年,高桂珍入团不久,就被选为团支部书记。当了团支部书记的高桂珍,想的都是村里的事。刚刚组织完老百姓“庆国庆”“学国歌”活动,上级又传达“扫盲”,成立识字班。

高桂珍想了又想,决定先找几个青年人听听意见,摸摸底。于是,她找来了双喜和小艾。

小艾说:“农村人老脑筋,成立识字班,怕没有人来。”

双喜说:“可不是咋的,农村人脑筋不开化。”

高桂珍说:“先别一口一个农村人,农村的文盲多,这是历史造成的,怨不得农村人。上级知道农村文盲多,决定扫盲,成立识字班。”

双喜说:“成立识字班倒好说,就怕到时候没人来报名。”

小艾说:“是呀!”

高桂珍说:“万事起头难。依我看,只要咱们挨门挨户地去动员,一天两天不行,三天行不行?四天五天总可以了吧!心诚则灵,我看河南村的乡亲们,绝不会那么老脑筋、死心眼。”

小艾说:“说得是。回去,我先做做我妈的工作。不过,我妈要是参加识字班,花名册上,得有个真名,不能再叫连汤嘴。本来嘛,连汤嘴连汤嘴的,多难听!”

双喜说:“真的,你妈叫什么来着?”

小艾说:“马兰莲。”

双喜笑笑说:“马兰莲,嗨,是绕嘴,难怪乡亲们叫她连汤嘴。”

小艾瞪了双喜一眼,说:“咋说话呢?说不让叫连汤嘴,还叫!”

高桂珍说:“好了,咱们回去,一个人包几户,先易后难。我看有个十天半月的,不成问题。”

小艾说:“学员有了,谁来教呀?”

高桂珍说:“我看就请孔祥信当教员。”

小艾说:“老爷子学问不浅,就怕他老人家不肯来。”

双喜说:“他该不会那么榆木疙瘩死脑筋!”

高桂珍说:“这老爷子,别看年纪大,脑筋不老,我看行。再者,还是那句老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双喜和小艾从高桂珍家里出来,天已经大黑了。

小艾的胆子小,看见一堆紫穗槐,就以为是一只恶狗,随时窜过来;碰到一棵小树,也以为是一个坏人,马上扑向她。她心里哆嗦,简直不敢往前迈步。

双喜说:“要么,我去送你吧。”

小艾执拗地说:“甭……”

双喜又不傻,听那口气,心里早已明白了,亲切地说:“要送嘛!”

小艾不语。

双喜心里想,不言语就是同意。于是,他仍然继续跟着小艾屁股后头走。

小艾快,双喜也快;她慢,他也慢,不离不舍,不远不近。怪不得平日里就有人说:“双喜这小子,机灵鬼儿,透亮杯儿,阎王爷的小外孙儿。眉眼鬼道,能躲过阎王爷的花名册!”

小艾走,他也走,一直送到家门口。

小艾说:“回吧!”

双喜说:“唔。”

夜漆黑,天空愈发显得深蓝深蓝的,小艾的倩影在天幕的映衬下,棱角分明,满头青丝,刘海儿蓬松,生动诱人。

小艾催促道:“回吧!”

双喜虽是嘴里“唔”,脚却不肯动。

小艾伸出手,抚在栅栏门上。

双喜真想趁机摸摸小艾的手,然而,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不敢造次。

小艾赶紧推开栅栏门,走进院子。

双喜无可奈何,愣愣地站着,听着小艾踢踏的脚步声,看着窗纸上模糊的身影。

突然,小屋变得一片漆黑,大概是小艾吹灭了油灯吧!

双喜依然望着那扇窗,两只不听话的脚,久久不肯离开……

高桂珍送走了小艾和双喜,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漫天的星斗。老人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么,哪颗星是我,哪颗星又是成子哥呢?当然,那颗牛郎星,绝不是成子哥。他不是牛郎,我咋会是织女呢?

高桂珍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痴痴地想心事,她在心里呼喊:“成子哥,你在哪里?”

默默的星星们,寒光四射,迷茫闪耀,俏皮地眨着眼睛;静静的潮白河,波澜不惊,汩汩流淌,哪里感知她的心音!

这里夜晚静悄悄……

太阳刚刚出山,朝霞映红了半边天。杨二嫂带着她的儿子老土,刚从家里出来,可巧遇上高桂珍。

高桂珍迎上去,说:“您一大早干嘛去呀?”

杨二嫂说:“眼看春分了,春分一犁土,大麦豌豆不出九。我们家里的那一桄子地,还没有拾掇出来呢!”

高桂珍原本想动员杨二嫂参加识字班的,可一听到杨二嫂说劳动,动员杨二嫂参加识字班的话,不便再开口。于是,她赶紧转个话题:“也是的。等忙完了这段农活,就好了!”

杨二嫂说:“庄稼人,啥时不忙?耕田播种,薅苗耪地,砍高粱杀芝麻,掰棒子刨白薯,一年四季,哪天不忙!”

高桂珍说:“是呢!”

杨二嫂带着儿子,朝村外走去。

高桂珍望着杨二嫂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中国农民,要想彻底翻身解放,没有文化,只是一句空谈!扫盲,仅仅是第一步,将来的路更长!”

经过十天半月的走家串户,报名参加识字班的人数,差不多能装满大庙的西禅堂。

正当大家高兴得嘻嘻哈哈的时候,高桂珍总比别人想得多:没人参加识字班,她着急;报名参加识字班的人数差不多了,也着急。她想,识字班是有了,教员呢?说请孔大学问,人家要是不答应,那可咋好?

高桂珍想到这里,想自己先试试水。她这样想了,便这样做了。她迈开双脚,噔噔噔,朝河南村的坡岗走去。当她来到孔祥信家门口的时候,望着关闭得紧紧的朱漆大门,她犹豫了。站在高高的门楼下,迟疑半晌,伸了几次手,都没有敲那门。她终于战胜了自己,心里说:跳河一闭眼,豁出去了。她伸出手臂,敲响了朱漆大门。

院里传出了孔祥信老爷子的声音:“大门没有上栓,进来吧!”

高桂珍听见孔老爷子的回应,一时高兴,脚步也变得轻松起来。她急急匆匆绕过影壁,踏上甬路,迈上青石台阶,刚要推门,孔老爷子走出来了。

“呵呵,我猜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事,叫我猜猜?”

“您猜?”

“别以为我人老耳背。我耳不聋,眼不花,什么都知道。珍子,我头几天就听说了,咱们村成立了识字班,是也不是?我猜想你准是为我出任教员的事,登门上户。哈,哈哈——”

“老爷子,一下就让您给猜着了!等哪天开学,我到您家里来请!”

孔大学问嘿嘿笑道:“我没有那么多事,到时候,你就派一个小孩子来,给我报个信,准误不了事!”

高桂珍见老爷子答应得挺痛快,心里高兴,说:“老爷子,那我就不耽误您的工夫了。”说着,迈开腿就往外走。

“不送。”

河南村的小青年们,动员乡亲们参加识字班的工作卓有成效,开班的日子很快确定下来。

高桂珍总比别人心眼多。她提议:挑出两盏最大的灯笼,挂在识字班的大门口,以示庆祝与欢迎;再一个就是由双喜和小艾演唱《夫妻识字》。

高桂珍提议的第一条,大家一致认为没有问题。第二条刚一开口,就像炸了窝,有嘻嘻哈哈、叽叽呱呱的,有推推搡搡、拉拉扯扯的,最数双喜和小艾嚷得欢。

双喜说:“唱是会唱,可是,要当着那么多左邻右舍的老乡亲,谁张得开嘴呀?”

小艾说:“珍子姐也会唱,你怎么不跟双喜一块儿唱呀?”

高桂珍等大家闹哄过了,这才说:“平时,咱们总说农村落后,臭礼法,老脑筋。可咱们是年轻人。说人家时,小嘴‘叭叭叭’,跟机关枪似的。轮到自己,就草鸡了。这哪里像站起来的中国人!假如都像咱们,那中国的未来还有希望吗?”

双喜嘻嘻哈哈地说:“吆,瞧瞧,这大帽子扣的,受不了,受不了!”

小艾嘟嘟囔囔地说:“我们演还不行嘛?”

高桂珍说:“好,今晚开班前,由你和双喜二人演唱《夫妻识字》!”

姑娘小伙子们又是一阵叽叽嘎嘎地笑,推推搡搡地闹。

当天晚上,大庙门口两侧,大红灯笼高高挂,又红火,又喜庆。参加识字班的乡亲们,个个欢天喜地、笑逐颜开。

人来得差不多了,高桂珍大声说:“河南村农民识字班,开学啦!”

不少人觉着,当农民的,也学起了文化,感到新鲜、好笑,于是哈哈笑起来,笑得相当开心。

高桂珍就坡下驴,说:“本来嘛,今天,的的确确是个大喜的日子。下面,为了庆祝这个大喜日子,河南村青年人,为乡亲们准备了一个小节目《夫妻识字》,请大家观赏!”

乡亲们有的嚷“好”,有的还鼓起了掌。

双喜和小艾双双上场,先还是羞羞怯怯,继而欢欢悦悦,有板有眼地唱。

当双喜和小艾演唱的《夫妻识字》接近尾声时,只见孔令洲搀来一个人。大家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父亲孔大学问孔祥信。

从此,河南村农民识字班开学了。

1951年4月,二○○师五九八团,还在石家庄修整,日日操练、天天忆苦,经常政治学习。

在政治学习中,除了听首长讲话,就是读报。

这天,二○○师五九八团八连指导员罗笑天,走进政治课堂。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走到前面,站了好一会儿,咳了一声,语调沉重地说:“同志们,今天政治学习,很不一般。读一篇文章,这就是发表在1951年4月11日《人民日报》第一版头条的朝鲜前线通讯,魏巍同志写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我是湖南口音,为了叫大家听得好,听得清楚,请发音最好的邓三珂同志,从头到尾地读一遍!”

邓三珂听到指导员点他的名字,深感光荣。

罗指导员叫道:“邓三珂!”

“到!”

“到前面来!”

邓三珂迅速走到前面,从指导员的手中,接过那张报纸,开始大声地读起来——

在朝鲜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东西感动着;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着;我想把一切东西都告诉给我祖国的朋友们。但我最急于告诉你们的,是我思想感情的一段重要经历,这就是: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

邓三珂读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看坐在下面的战友,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于是,他的声音加重了一倍——

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呢?我们的战士,我感到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贺云龙立即站了起来,问道:“指导员,文章里说‘我们的战士’,包括我们二○○师五九八团八连吗?”

指导员极其严肃地说:“听,再往下念!”

邓三珂继续读道——

也许还有人心里隐隐约约地说:你说的就是那些“兵”吗?他们看来是很平凡、很简单的哩,既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高深的知识,又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丰富的感情。可是,我要说,这是由于他跟我们的战士接触太少,还没有了解我们的战士:他们的品质是那样的纯洁和高尚,他们的意志是那样的坚韧和刚强,他们的气质是那样的淳朴和谦逊,他们的胸怀是那样的美丽和宽广!

贺云龙又一次站起来,继续问道:“指导员,我们不也是兵吗?这么说,最可爱的人里面也包括我们二○○师五九八团八连!”

指导员又咳了一声,这才说:“贺云龙同志提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究竟这最可爱的人里面包括不包括我们二○○师五九八团八连,我看还是让邓三珂同志读完了再说吧!”

邓三珂听到指导员的指示,接着往下读。这一次,他一直将这篇《谁是最可爱的人》读完。

半晌,八连的战士们依然沉浸在默默的海洋里。

罗笑天终于打破了沉寂,他说:“这篇文章里说的那些兵,难道我们不是兵吗?我们过去叫红军,抗日时期叫八路军、新四军,解放战争中,叫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这些兵,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出生入死、流血牺牲,难道不是最可爱的人吗?”

董世贵说:“你说的兵,其实,也是我们这样的兵。可是,这篇文章里的兵,人家专指志愿军。”

贺云龙说:“志愿军又是什么人?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只不过人家到了朝鲜前线!我们村里就有个……”

邓三珂撂下报纸,接过来说:“先甭提你们村,就说咱们八连这些兵,究竟算不算最可爱的人?”

董世贵说:“谁也甭抠字眼儿,也用不着死抬杠。人家这篇文章里说的最可爱的人,就是专指在朝鲜前线的兵,没说我们这些待在后方天天搞操练、忆苦、读报纸、听首长讲话的兵。我们八连要想当最可爱的人,就得向上级打报告,开赴朝鲜前线!”

一直坐在队伍最后面的高福生连长,立马站起来,大声地说:“董世贵同志说得对,我们二○○师五九八团八连全体指战员,坚决要求上前线,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败美帝野心狼!”

会场沸腾了,学习的会场简直成了八连的誓师大会。要求“上朝鲜前线”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1951年10月,二○○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

入朝那天,阴云密布,董世贵行进在队伍中。

当队伍走到鸭绿江大桥边,高连长说:“同志们,过了鸭绿江大桥,就是朝鲜了。”

“这么说,大桥那边就是外国了?”

“我们就是要到大桥那边,抗击美国鬼子!”

“美国鬼子跟日本鬼子一样吗?”

“切糕换粽子,一路货,没有一个好东西!”

“也到处杀人放火?”

“不是咋的!”

突然,大道旁的山坡下,响起了军乐声,响彻行云,激越震天。

合唱队唱起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歌声如潮,山谷激荡。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董世贵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

过了鸭绿江大桥,就到了朝鲜。

高连长说:“过了鸭绿江大桥,现在,咱们的脚,就踏在朝鲜的土地上。”

董世贵想说:“朝鲜,我来了!”可是,他并没有开口。此刻,他更想回过头来看看祖国。当他将要回过头来的一瞬,突然发现表演《兄妹开荒》时的马尾辫卢燕和饰演哥哥的王二化。他们手里拿着竹板,“噼里啪啦”地响着,嘴里“滴里嘟噜”地数着。听不清,一片声响。

董世贵真想跑过去,告诉他们:“我来了!”可是,队伍在行进,哪里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回了几次头,渐行渐远,淹没在人海里。不知不觉中,竟有几颗泪珠滚落……

到了宿营地,董世贵被调到团部当通讯员,马枪斜挎在肩,座下一匹黑骏马,好威风!

是啊!小时候,董世贵常和小朋友玩“骑马打仗”。不过,“红马”是根红秫秸,“黑马”抹了锅烟子,还蹭一屁股黑。每次“打仗”,他总能打赢,梦中也会笑醒几次。而今,骑的果真是匹黑骏马,再不用担心把屁股蹭黑,太棒了!然而,没过多久,泄气了。他不高兴干这个;光送情报,连个敌人的影子也看不见。他喜欢真刀真枪地跟敌人来痛快的,可总是骑马传来送去,的确不是心思。

星期天,天气格外晴朗,白雪皑皑,照得人睁不开眼。

董世贵正坐在营房前,抱着大盆洗衣服,突然,他听到有人叫喊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正朝他走来。董世贵叫道:“贺云龙、邓三珂!”

贺云龙和邓三珂跑到董世贵的跟前,一同扑向他。

三个远离祖国的战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董世贵说:“你们咋来了?”

贺云龙说:“我们咋不能来?看看你呗!”

邓三珂说:“小董,你猜,贺云龙在一次战斗中,炸死多少美国鬼子?”

董世贵不语。

邓三珂说:“好家伙,敌人接近咱们阵地顶多还有四五十米,贺云龙一连气儿,甩出了半箱手榴弹。阵地前的敌人,差点儿全都让他给报销了!”

董世贵不语。

贺云龙说:“你表扬我,是不是也想让我表扬表扬你呀?好吧,有一次,连长派他带领三个人,偷袭敌人。离敌人阵地顶多还有一百米,被敌人发现了。同去的几个手榴弹手,够不着目标,干着急。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邓三珂开了火。好家伙,一枪撂倒一个,一枪撂倒一个。十几个美国鬼子,眼看着死的死,亡的亡。”

董世贵斜视了他们一眼,说:“好家伙,邓三珂立功了?”

邓三珂的头低下来,说:“那次,没有评功!”

贺云龙说:“那连里也给你记着呢,早晚的事!”

邓三珂说:“小董,你整天和团首长在一起,立功受奖的机会比我们多,军功章早就叮叮当当一大串了吧?”

董世贵心里想,这俩货头子,是来瞧我,还是给我添病?兔崽子,等着瞧,我早晚立个特等功,给你们看看!然而,此刻,他却什么也没说。谁知,他的心里正窝着火呢!

等送走了贺云龙和邓三珂,董世贵找到参谋长,开门见山,想调动工作。

参谋长一愣,说:“调动工作,调动什么工作,说说你的想法?”

“通讯员不适合我!”

“什么工作适合你?不行的话,咱们两个人的工作换换?”

“我没想当官,也当不了官。”

“那你想干什么?”

“通讯工作不是我的特长。”

“什么是你的特长?”

“和美国鬼子打近战,刺刀见红。我有流星锤的功夫,肉搏战时用得上。”

参谋长饶有兴趣地说:“我想见识见识你流星锤的功夫!”他一面说,一面拉开抽屉,找到一颗图钉,走到墙跟前,把图钉按在墙上,继续说,“用你的流星锤,把这颗图钉,钉牢!”

董世贵站到办公桌的后面,从兜里掏出流星锤,在手中抡了几下,铛的飞出一锤。呀,险极了,距离图钉很近的墙上,被砸出个圆圆的大洞。董世贵心里美滋滋的,等着参谋长的称赞。

不料,参谋长连一星半点儿表扬的意思都没有。他不言不语,走到办公桌的后面,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的一声,墙上的图钉就像鬼见到阳光一样,钻进墙里探头探脑,不肯出来。

董世贵大吃一惊,脑袋上直冒凉气。

参谋长说:“小鬼,论流星锤的功夫,你还嫩着呢。我这副流星锤,早都磨得光光的喽,你看!铁的亮闪闪,铜的黄灿灿!”他一面说,一面将流星锤掷过去。

董世贵慌忙接住,没再言语。

“我早知道你是耍流星锤的。没想到,你的功夫这么潮!”

董世贵原想露一小手,却怎知现了眼!

青坡山战斗前夕,团首长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研究出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可是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们的机械设备简陋不假,却一直这么用着,可这一次,无线电信号死活发送不出去;改用有线电话,又不知哪里的电话线被敌机炸断,情况万分紧急。

团首长当机立断:“送出去!”

董世贵随同参谋长一同骑马到前沿去,刚出发时,一切顺利。可是,临近一条狭窄的黄土路,敌机不时在空中盘旋。

参谋长和董世贵的两匹马停在一棵大树下,观察敌机动静。

董世贵说:“参谋长,敌机扫射,肯定有目标。咱们能不能制造一个假像,诱使敌机上当。”

参谋长一听就明白了,说:“那样太危险!”

董世贵坚定地说:“事到如今,情况紧急,也只得这样!”言罢,不由分说,飞身上马,狠抽两鞭,黑骏马飞一样地奔驰,黄土路上,尘埃飞扬。

敌机以为发现了新的目标,超低空俯冲,重机枪扫射了一梭子,重又拉起升空。

参谋长骑的青鬃马,飞驰而过。

原来,董世贵骑马跑在前面扬起的滚滚黄尘,掩护了参谋长,机智地完成了任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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