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十五)

2018-11-20 05:10
火花 2018年9期
关键词:云龙新兵指导员

美国鬼子的飞机,从金城川阵地上空飞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这一次有些特殊,既没有丢下炸弹,也没有对地上目标扫射,飞一圈儿就走了,令人不解。

这一岗,又赶上邓三珂,他一面往岗位上走,一面打开干粮袋,吃一口炒面,一面从坡头的枯草上,捏一些干净的白雪,放进嘴里。他急匆匆来到一棵被烧焦的老榆树下,接替战友贺云龙站岗。邓三珂的脑子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折腾,他想,在朝鲜前线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大罪,这都没什么。这次固守金城川阵地,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坦克车、轻重机枪,所有先进武器装备,统统用上了,仗打了无数次。八连入朝时,百十号人,打到现在,仅仅剩下二十个人。我的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也就是命大造化大,阎王爷不收我,不然,早就一命呜呼了。可是呢,至今连个三等功也没立过!回到村里,可怎么向乡里乡亲交代?人家要问,你打死几个美国鬼子?我能说没有?人家还会问,既然你打死过美国鬼子,立功授奖咋会没你的份儿?我肯定会哑口无言。想到这里,邓三珂简直要哭了。

正在邓三珂痴痴胡思乱想的时候,谁也不会料到,一种可怕的瘟神正悄悄地向他袭来。他刚刚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吃过没有多长时间,就觉得肚子不舒服,他想忍过这一岗,可是不行,肚子里如同刀绞,他又怕被战友们笑话,一忍再忍。毫无办法,怎么办?向战友求救,又该怎么说?太寒酸了,咋开得了口?他的脸色苍白,只是自己感觉不到。身上开始发烧、痉挛,终于支撑不住,歪歪咧咧倒在地上。

高连长接到五九八团紧急通知:不许再吃雪、不准用敌机的传单卷烟、不准再饮用河沟子水,美国鬼子的飞机向金城川山地投放了细菌弹。

当贺云龙跑步向邓三珂传达的时候,还没有跑到他的跟前,就看见邓三珂口吐白沫。他赶紧跑过去抱住邓三珂,大声地叫喊:“三珂、邓三珂,怎么了?”

董世贵听到贺云龙的喊叫声,伸着脖子往外看,看到贺云龙坐在地上,一只胳膊戗着邓三珂,一只手为他擦拭口里吐出的白沫。他扔下手中的笔记本,向外就跑,边跑边叫嚷:“三珂、邓三珂,咋,咋啦?”

贺云龙说:“小董,你替他站岗,我背他回宿营地,看看卫生员!”

董世贵说:“好!”此时,他突然想起刚才五九八团里的通知,说,“大概是美国鬼子的细菌弹闹的,中毒了?”

贺云龙说:“八成,让卫生员看看再说吧!”一面说,一面背起就走。

董世贵心里想:在石家庄学习《谁是最可爱的人》时,那里写到一个志愿军战士,一口炒面就一口雪。记者问他们苦不苦?那个战士回答说,志愿军又不是怪物!我们在这里吃苦,祖国人民就不吃苦。可是,现在我们连一口炒面就一口雪的条件都没有了!这要是写进那篇文章里去,我们就更该是最可爱的人啦!

不一会儿,五九八团团部又来紧急通知:整个金城川我军阵地的守军,霍乱、腹泻、痢疾正在蔓延,坚决杜绝一切户外活动。要万分珍惜志愿军战士的生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董世贵深深感到美国鬼子细菌战的厉害,宁可饿着肚皮,也不能再一口炒面就一口雪,上美国鬼子灭绝人性的当!

贺云龙把邓三珂交给卫生员,叮嘱他说:“他是狙击手,在这次战斗中,打死了很多美国鬼子,是有功之臣!八成是食物中毒。细细检查检查!”说完,回来找到董世贵。

董世贵见贺云龙来了,关切地问:“邓三珂怎么样了?还昏迷吗?呕吐吗?”

贺云龙说:“美国鬼子也太不是人了,使用细菌战。没有一丁点儿人性,畜生、猪狗不如!”

董世贵说:“骂多狠都没有用,我们就得练好本领,远处能用枪炮,近处肉搏战,敢于刺刀见红。我从来都不想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从祖国到朝鲜,大老远来的,拼一个哪里够本,路费谁掏钱呀?少说也得拼死他十个八个的!”

贺云龙说:“照你这么说,咱们八连,在这次金城川战役中,牺牲了那么多战友,才消灭了二百多个美国鬼子。就是说,我们每一个战士,平均一个人才杀死几个美国鬼子。值吗?不值!我们每一个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都是祖国人民最可爱的人!美国鬼子是遭到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唾弃的侵略者,令人厌恶的狗屎堆!”贺云龙越说越激动,几乎大声地叫骂起来。

董世贵说:“我常常想给团首长建议:在战争间隙,组织练兵,把每个战士都练成神枪手、神炮手、技术能手,人人有一门绝技!”

贺云龙说:“我听懂了,步枪射手,要练成邓三珂那样的狙击手;同敌人肉搏时,有你耍流星锤那样的绝技……”

董世贵说:“说呀,咋不接着往下说啦?你不说我说!投手榴弹都要练得跟你贺云龙一样,投得远,投得准。嘴上说得多好听没用,就得有真功夫。敌人不怕你说,怕你打。不打则已,打就要打得稳、准、狠,打痛它,彻底消灭它!”

幸亏五九八团首长察觉得快,紧急通知来得及时。即使这样,八连所剩无几的志愿军战士,又有四名细菌中毒,躺在地上打滚。

突然,响起了集合号。

董世贵说:“云龙,我替邓三珂站岗,你去集合吧!”

“不知又有什么战斗任务了?”

“快,别误事!”

“放心!”贺云龙一面说,一面快速跑去集合。

高连长看看眼前的队伍,其中的四名病号,由战友们搀的、扶的、背的、抬的,他非常揪心。不由得想起入朝时的情景,百十号人的建制,人人身背武器,衣帽整齐,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唱着雄壮的歌曲,迈着坚定的步伐。他走在八连的最前面,心情激荡,豪情满怀。再看看眼前,他眼前一黑,双腿发软,一个踉跄,向前栽去。幸亏,他扶住身旁被烧焦了的大树,才没有跌倒。他站直身体,抻了抻上衣下摆,挺了挺胸膛,尽可能使自己显得精神。他说:“同志们,稍息。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司令部宣布:企图向三八线逃跑的八万美国鬼子,被我们死死地拦截住,完全彻底地被我军消灭了。知道这个拦截美国鬼子的任务是谁完成的吗?那是我们五九八团!其中,有我们八连!”

战友们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

高连长讲到这里,干咳了几声,这才说:“同志们,我们入朝时,整整一个连,百十号人。可是,现在,总共只剩下我们二十个……”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湿润了。

此刻,战士们一片抽泣。

高连长提高嗓门,高声说道:“你们知道我们五九八团的任务有多么光荣吗?总司说了,只有守住金城川阵地,卡住敌人南逃的退路,才能把八万美国鬼子,一个不剩地消灭掉!现在,上级给了我们新的任务,命令我们开往金城川镇,和朝鲜老百姓一块儿生活,修整我们的队伍,养精蓄锐,壮大自己,继续完成更加光荣的任务!”

队伍解散后,各自收拾。其实,除了身上穿的单衣、夜里盖的薄被,装炒面的袋子早已干瘪瘪的,盛净水的水壶也早已空荡荡的,还有什么可供收拾的呢?

一支什么样子的队伍呀?走在坎坎坷坷、曲曲弯弯的山路上,连搀带扶,连推带拉,脚步噼噼啪啪,队伍稀稀拉拉。然而,正是这样的一支队伍,志愿军五九八团的战友们同仇敌忾,坚守了三十七个日日夜夜,打退了敌人无数次进攻,完成了狙击敌人的光荣任务!

现在,他们又出发了,与金城川镇的朝鲜老百姓生活在一起。就是说,住的是朝鲜老百姓的房,吃的是朝鲜老百姓的粮,饮食居住,吃喝拉撒,一样也离不开朝鲜老百姓。说着简单,其实,这又是一次更大的考验,不容稍有疏忽,绝不能出现一丝一缕的纰漏。

金城川镇上的朝鲜人民,眉开眼笑,满面春风。他们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屋子收拾得利利落落。

贺云龙搀扶着邓三珂,走进镇子靠西的一家。

刚刚走进小院,就出来了一位朝鲜老人,嘴里叽里咕噜,那意思大概是“欢迎”,帮助贺云龙走进屋里坐下。

董世贵也按照安排,和高连长住进镇子里靠东的一家。还没有进院子,就飞过来一位朝鲜姑娘,嘴里叽叽喳喳,清脆悦耳,好像一只小喜鹊。

董世贵一看,原来正是金达莱。他兴奋异常,说:“金达莱姑娘,你好!”

金达莱当然懂得,语言不通,难以沟通。可是,人类的喜怒哀乐表情是一致的,这就给相互交流提供了方便。金达莱弯腰鞠躬,双手搭在胸前,满脸喜色。

董世贵在金达莱的引领下,进了小屋。他发现一切似乎早已准备停当:地面扫得光光溜溜,床单铺得平平展展,茶壶茶碗摆放得整整齐齐,屋里喷洒得香气喷喷。

一会儿,金达莱端来热气腾腾的馒头,董世贵刚要伸手,突然想到“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的纪律,立即停住了。

金达莱见状,嘻嘻地笑。

正在此时,连长走进来,说:“小董,吃吧。上级首长已经跟金城川镇谈好了,吃住都由朝鲜方面负责。然后,我们二〇〇师再按照当地价格,补助当地朝鲜老百姓。”

董世贵说:“朝鲜阿巴基和阿妈尼也来一同吃吧?”

金达莱笑笑,摆摆手,说:“唔,唔唔。”

高连长说:“吃吧,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一顿饱饭了。”

董世贵说:“可不嘛!”

金达莱端上一大碗白米饭。

董世贵接过,递给连长。

高连长说:“不必客气!”

董世贵又一次把碗推了回去。

可巧,金达莱又端来一碗。

董世贵接过,心里想,中朝人民是一家,朝鲜姑娘就像我们的亲姐妹,于是毫不客气地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高连长刚刚端起饭碗,贺云龙突然进来,说有个战士晕倒了。

高连长听了,赶紧撂下碗筷,随贺云龙急匆匆走出去。

金达莱站在董世贵的对面,把大拇指高高挑起,嫣然一笑,说:“唔唔,唔唔!”

此刻,董世贵才抬起头,仔细打量站在对面的金达莱: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董世贵看着看着,慢慢低下头,细细地咀嚼。他不敢胡思乱想,不是因为旁的,就因为他是中朝人民最可爱的人。

金达莱弯下腰,抻起裤角儿,露出白皙的小腿,示意叫董世贵看。

董世贵哪里敢?一面躲闪,一面摆手。

金达莱凑到董世贵的面前,说道:“唔唔,唔唔!”

董世贵依然躲闪,幸亏高连长走了进来。

高连长笑笑说:“叫我看看!”

金达莱将小腿儿伸向高连长。

高连长看看金达莱的小腿,上次的烫伤,有的地方已经结疤,有的地方仍在流脓水,倘若不及时消毒换药,极有可能感染溃烂。如果长期得不到治疗,说不定需要截肢。高连长越想越不敢往下想,于是说:“小董,你吃完饭,找卫生员要点烫伤药和一卷纱布,给金姑娘包扎一下。眼下,病号太多,只有一个卫生员,实在够戗!”

董世贵说道:“我这就去!”说完抬起屁股就要走。

高连长笑笑说:“你倒急茬,说好吃过饭嘛!”

金达莱站在一侧,虽然听不懂,但是,大概意思并不费解。

董世贵多日饥饿,几十天里,头一次吃上饱饭。他敞开肚皮,一连吃了三大碗,这才笑着说:“饱了,连长,我去找卫生员!”

高连长说:“好吧!”

等到董世贵从卫生员那里回来,高连长去了旁处,看望别的战友去了。

董世贵示意金达莱,把裤腿儿卷起。

金达莱把裤腿儿卷起来。

董世贵照着卫生员给战友们疗伤的样子,用棉球擦拭伤口上的脓血,再撒上药粉,最后使用纱布包扎。虽说动作稍显笨拙,用时较多,但还是包扎完了。他仰起脸儿问:“金姑娘,痛吗?”

金达莱虽然听不懂,但是,对董世贵的表情,是看得懂的。始而摇头,继而点头。

董世贵虽然听不懂,但对金达莱的表情,是看得懂的。始而点头,继而摇头。

金姑娘和董世贵,相视而笑。

金达莱抿着嘴,指指墙上贴的漫画。

董世贵当然懂得,金姑娘是要他看墙上的画。于是,他掉过脸来,仔细看。

那是一张漫画,上面画的是:中朝两个战士,高高举起刺刀,对准跪地求饶的美国鬼子。

金达莱指指志愿军战士,高高竖起大拇指,点点自己的胸口;又指指美国鬼子,往地上狠狠淬两口唾沫,铆劲儿跺跺地面。

董世贵见了,哈哈大笑,心里想:谁个优,谁个劣?在朝鲜人民的心中,都有极明白的计算。

金达莱往董世贵面前走了几步,忘情地张开双臂。

董世贵赶紧向后退了几步,盯着金达莱,两只手摇来摇去,不停地说:“最可爱的人,是不可以这样的,哪能这样呢!”

金达莱听不懂,可是,董世贵的样子她却看得懂,分明是在拒绝她。然而,她不仅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嘴里反反复复地说:“唔唔,唔唔……”

巧得不能再巧,不早不迟,高连长掀帘进来了。

金达莱正觉尴尬,鬼使神差地朝他努努嘴。

高连长见状,不知金达莱何意,望望董世贵。

董世贵莫名其妙地低下了头,羞红了脸。

高连长似乎明白了一切,心里说:“小董啊小董,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不错,你一表人才,不高不矮,机灵鬼怪,处处讨人喜爱。不过,这是在朝鲜,不是在祖国。祖国人民把我们称作最可爱的人,那是对中国人民志愿军集体的称呼;朝鲜人民把我们当成最可爱的人,那是出于对中国的友谊,对志愿军的热爱。你小子可别弄错了!”

金达莱撸起被董世贵包扎过的小腿儿,叫高连长看,并伸出大拇指,说:“唔唔,唔唔!”

高连长错以为金达莱在告状,说董世贵摸了她的小腿儿,转过头,狠狠地瞪了董世贵一眼,心里说:“真有你的!”

董世贵似乎也看懂高连长误会了,急忙解释道:“连长,她想告诉你:她腿上的烧伤,是我给治疗包扎的。真是的,您千万别误会!”

高连长一甩头,说:“这才叫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你给她治烧伤,这我知道,你向我解释什么?心里没有愧,不怕鬼叫门。别叫我误会,我误会什么了?”

金达莱也好像看出连长的心思,真的怕他误会了董世贵,于是,她一面摇手,一面把大拇指伸向董世贵,意在称赞他,不间断地说:“唔唔,唔唔……”

这一次真把高连长弄糊涂了,一甩手,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啊呀呀,真真假假,真假难辨呀!”

金达莱当然不懂,可是,高连长的这一动作,却使她开心。她释然了,似乎解除了高连长对她的误会。她高兴得像小鸟一样,特儿楞飞了,飞出了屋子,飞出了院子,飞到了大街上,放开喉咙高喊:“嗷,嗷嗷——”

早春,初升的太阳显得格外温暖。上级给五九八团八连补充了一些新兵,虽然远远不足一个连的建制,但对于这个所剩无几的连队,增添了几十人,也该知足了。新兵增加了,按照惯例,组织上也随之进行一些调整,调来了新指导员。贺云龙、邓三珂、董世贵一一被提升为班长。

新来到部队的新兵蛋子,很多都是庄稼小伙,过惯了扛着犁耙种地、挽起裤腿儿下河的农家生活。初到连队,对什么都感到新鲜。看到枪,摸摸枪;看到刀,试试刀。当看到流星锤时,更觉着新鲜、好玩,摆弄来,摆弄去,舍不得离开。可是,他们哪里料到,进了部队还要经受紧张训练,规划整齐动作。集合报数左右转、齐步正步跑步走、卧姿立姿装子弹、整理内务打背包,样样都得学,样样都得练,况且要求快、静、齐。所有这些琐琐碎碎之事,都列于《军事条令》和《内务条令》,不能出点滴差错。这些新来乍到的娃娃兵,好像连穿衣也不会了,走路也要学了。每一投足迈腿,都觉别别扭扭,碍手碍脚。当个兵,咋就那么难!

新来的指导员叫刘传义,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说起话来天津味儿,张嘴就是“哏儿”。无论老兵油子,还是新兵蛋子,都喜欢听他聊。

刘传义指导员是个故事篓子,新兵蛋子最爱听他讲故事。有一次,他讲长征途中“四渡赤水出奇兵”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新来的战士一次次地问:“好容易渡过赤水了,干嘛还回来呀?来回来去好几趟,苦不苦、累不累呀?”刘传义借题发挥,用这些老红军传统的故事,鼓舞士气,一字一板地说:“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继承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当上了一班长的邓三珂,显得格外殷勤,天天向刘传义指导员请示任务,时时刻刻向新兵展示步枪性能、表演步枪使用动作、拆装步枪机械零件、擦拭保养步枪方法,循循善诱,不厌其烦。

在新兵眼里,邓三珂上身长、下身短,小平头、熊猫脸,两腮鼓鼓三角眼,并不讨人喜欢。殷勤,当有分寸,过了,便令人厌恶。可是,邓三珂并不觉得自己在新兵眼里令人厌恶,他自我感觉良好,或许认为挺可亲、可敬、可爱呢!

被分配到二班的新兵,对班长贺云龙,却另有一种感觉,身材魁梧,心直口快,况且力大无穷。摔跤,三五个新兵一起上,不是他的对手;投弹,两三个新兵接一块儿,也没有他投得远。新兵们个个喜笑颜开,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服了,服了!我们的贺班长,够牛的!”

强将手下无弱兵,八连二班,贺云龙带出的新兵,个个顶呱呱,人人夸。

董世贵和新兵年龄难分大小,个头难分高低,好像一家亲兄弟。新兵们对董世贵最感兴趣的,还有那对流星锤。他们看着新鲜,谁都没见过,两个鹅蛋大小的铁球,中间用一条锁链连起来,就用这个,能够杀伤敌人?怪!于是,他们吵着要董世贵班长表演表演。

耍流星锤,是董世贵的拿手好戏,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董世贵说:“来,捡一块砖头来!”

新兵小白脸说:“砖头拿来了!放在哪儿?”

董世贵说:“把碗扣过来,碗底朝上,把砖头放在碗壳壳上。”

小白脸不知董班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按照他的话,老老实实把砖头放在碗壳壳上。

说时迟,那时快,董世贵飞过一锤,“啪”的一声,砖渣四溅,粉粉碎。

小白脸和好几个新兵,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董世贵说:“找一颗铁钉,钉在树桩子上。”

小白脸立即翻出一颗铁钉,用烂砖头钉牢。

还没等小白脸躲开,董世贵“啪”的一锤,铁钉儿顿时不见了。

新兵们凑近看,铁钉儿深深地钻进树桩子里。

大家齐声喊道:“啊——”

董世贵说:“别看轻这两个小球,同敌人肉搏时,可比枪托、刺刀好使多了。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敌人的枪托、刺刀还没有碰到你,你的流星锤已将他的脑壳击碎了!”

一群新兵惊讶地嚷:“啊,这么厉害!”

董世贵说:“我不信美国鬼子的脑袋比砖头还硬、比铁钉还小!”

新兵们哈哈大笑。

自此,邓三珂、贺云龙、董世贵带着新兵练操、习武,劲头儿越来越足。他们渐渐懂得: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贺云龙带领的新兵,练习投弹。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持弹、助跑、投弹,一个个小姿势,都瞧得过。手榴弹投出的距离,越来越远;击中的目标,越来越准。贺云龙看了,理所当然越来越满意。新兵们见贺班长高兴,两好并一好,自然心里也舒坦。

董世贵班里的新战士,本来就对流星锤感兴趣,抢着练,由于秩序太乱,改成按照大小个顺序,轮流练习。为了明显成果,董世贵找来一张马粪纸,铺在地上,中间订个洋钉,在洋钉上拴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缀着一支铅笔,先绕着洋钉画上一个大圆圈,然后,麻绳一次次缩短,一圈,一圈,一直画到洋钉的跟前。然后,将画好的马粪纸挂在土墙上。

新兵们不知董班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愣愣地发呆。

董世贵等新兵们站好,这才说:“看见没有,这就是练习流星锤的靶子,每天自己记着:这次投中了多少环,下次又投中多少环,一天一天记好,自己心里有数,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进步多少,到时候咱们进行一次大比武。从多到少排一下队,看看谁是英雄,谁是孬种,不用吹,自己心里明白!”

墙上的马粪纸被新兵们用流星锤打得稀烂,换了又换,新兵们乐此不疲、兴高采烈。

邓三珂带领一班新兵练习射击,初练认真,再而稀松,到第三天,稀稀拉拉,吊儿郎当。本来嘛,立姿射击,一站三袋烟;卧姿射击,一卧两顿饭。这还不算,枪管儿上,还坠块大砖头,累死人的活儿,谁受得了?

邓三珂见新兵训练难以进行,心里冒火,且又不好发作,只好为新兵蛋子做思想工作。

邓三珂说:“同志们,入伍训练是苦,不吃苦,咋能学到真本事呢?没有真本事,凭什么能够战胜敌人?苦,肯定是苦。可是,大家想一想,再苦,还有长征路上的老红军苦吗?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这道理不是明明白白地摆着吗!”

邓三珂自我感觉挺有说服力,可就是没人听,想不出辙。做示范动作,你们知道累,难道我是铁打的,就不知道累?我跟你们一样呀,总该行了吧?邓三珂想到这里,自我感觉理直气壮。

立姿,邓三珂的枪管儿上坠一块大砖头,一站就是半个时辰,稳如泰山,像钢铁铸就的烈火金刚;卧姿,他的枪管儿上依然坠一块大砖头,一卧就是多半天,纹丝不动,像花岗岩雕塑的百年卧佛。虽然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精疲力尽,疲惫不堪,却依然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但是,新兵们还是不买账。立姿也好,卧姿也罢,总而言之,练是练,就是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再怎么高明的人,能有啥法子!

邓三珂摇摇头,算是没了主意。他走进连部,向指导员倾诉心中的苦水。

刘指导员耐心地说:“忘了我军的光荣传统了?”

邓三珂说:“我说了,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磨破嘴皮子,可谁听呀?”

刘指导员说:“政治工作必须贯彻始终,思想工作须臾不可缺少。政治工作首先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思想工作的根本就是阶级教育,时时刻刻不可忽视。随时随地,联系实际。”

邓三珂不住地点头。

刘指导员继续说:“看看,你是咋进行思想教育的?太简单化嘛!”

邓三珂说:“您是不是先给我们一班的新兵,进行一次思想教育?”

刘指导员说:“可以嘛!哪能只想到你们一班?其它几个班就可以忽视政治工作和思想教育吗?看看你这个同志,我刚刚说过的嘛,‘须臾’和‘始终’,难道这两个词也不懂吗?很简单的嘛!”

邓三珂抹抹鼻梁上渗出的汗珠子,心里说:妈呀,原来政治工作里头,还有这么多名堂!

刘指导员说:“回去,把新兵组织一下,到练兵场上集合!”

刘指导员待新兵集合完毕,匆匆到场。

邓三珂跑步报告:“报告指导员,新兵正在操练,请指示!”

刘指导员说:“我来讲话。”

邓三珂答道:“是。”

刘指导员说:“同志们,第一排第四名,出列!”

没有人动。

刘指导员又叫了一遍:“第一排第四名,出列!”

这时候,第一排的新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在喊谁。

终于有一个新战士说道:“小白脸,叫你呢!”

小白脸左右看看说:“我在第五名,咋成第四名啦?”

“呀,邓班长不是刚从排头离开了吗?”

小白脸好像突然醒悟,答道:“是!”并上前一步,等候指示。

指导员严肃地说:“刚才有的同志,叫他小白脸,这是错误的。部队里不准给同志起外号,表示尊重,懂吗?”接着问,“你姓什么,叫什么?”

小白脸答道:“我姓魏,叫狗丢!”

新兵们都笑起来。

指导员郑重地说:“名字原本就是个符号,没有什么难听不难听,难道你们一班长的名字就好听吗:邓三珂,多难听!可是,他并不影响放枪、甩手榴弹、拼刺刀,并不影响胜利。魏狗丢同志,入列!”

新兵们听了,感到刘指导员的话句句在理,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指导员说:“当兵就是要打仗。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这是军人首先需要解决的。同志们,我问大家一个问题,谁知道请举手回答。有谁知道八国联军,都有哪些国家?”

新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摇摇头。

指导员又说:“八个国家说不全也可以。”

魏狗丢说:“我就知道有英国、法国。因为我的姥爷参加过义和团,在火烧圆明园时,让英法联军用枪打死的。”他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指导员说:“还有哪国?”

魏狗丢说:“我猜,准得有美国鬼子。”

指导员说:“公元1900年5月28日(清光绪二十六年),由当时的大英帝国、美利坚合众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德意志帝国、俄罗斯帝国、大日本帝国、奥匈帝国和意大利王国,八个国家的联合军队,占领北京,火烧圆明园,谈和后中国付出庞大赔款。”

新兵们听到这里,感到刘指导员特有学问,只是不太明白,这一大嘟噜国家,咋听着都挺别扭。

魏狗丢说:“我不太明白,这一大嘟噜国家里,咋听不出来有美国鬼子呀!”

指导员说:“美利坚合众国,简称美国。好比咱们国家,叫中华人民共和国,简称中国。”

魏狗丢说:“明白了。”

有的新兵说:“魏狗丢,别瞎打岔,耽误工夫,听指导员说。”

指导员继续说:“八国联军来咱们中国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我们还要割地赔款。大家说,合理吗?”

新兵们答道:“不合理!”

刘指导员说:“现在,美帝国主义,纠集十五个帮凶,搭上美国一共十六个。大家想一想,八国联军占领北京,火烧圆明园,到处杀人放火、奸淫妇女。这次来了十六个侵略者,来到朝鲜,还会有朝鲜人民的好日子过吗?”

魏狗丢说:“指导员,朝鲜离咱们国家还远着呢!”

指导员说:“朝鲜与咱们祖国仅仅隔着一条鸭绿江。美国鬼子就是想利用朝鲜作为跳板。你们想,十六个国家的军队,这不一迈腿儿就过去了!我们来到朝鲜,就是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大家说,是不是?”

所有新兵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是!”

指导员喊道:“魏狗丢同志,递枪!”

魏狗丢把手里的步枪,递给指导员。

指导员接过枪,指指对面的靶子,高声喊道:“这是什么?”

新兵们答道:“枪靶。”

“是枪靶,可是,我们要把它看作美国鬼子,杀——”

新兵们开始活跃,像微澜涟漪。

指导员说:“邓三珂,扛着靶子往前跑,一直跑,不要往两边看,不准回头!”

邓三珂不知啥馅儿,只好扛起靶子往前跑,刚跑出一程,又停下了,回头问:“行吗?”

指导员嚷道:“继续,不准停!”

邓三珂回过头来继续跑。

指导员“叭叭”把子弹推上膛,举枪便射,“啪”的一枪。然后叫道,“邓三珂,看看击中没有?”

邓三珂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等醒过神来之后,这才说:“十环!”

新兵们大惊失色,半晌,才鼓起了掌,像海波翻滚。

指导员说:“二班长贺云龙同志,你训练投掷手榴弹,立姿不行,还要助跑,也是花架子。在战场上,趴在战壕里,怎么助跑,你给我助跑几步,叫我看看。”

新兵们嘻嘻哈哈。

指导员说:“董世贵,你们三班练的流星锤,也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想想看,敌人会不会站在你的面前,纹丝不动地等着你用流星锤砸他的脑壳?”

新兵们叽叽喳喳。

“你们笑谁?在笑你们自己。董班长这样训练你们这么多日子,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提出问题?同志们,战争可不像你们在家里时玩儿藏猫猫、弹球球。战争可不是儿戏,你没有本事杀死敌人,就要被敌人杀死。随时随地都会死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新兵们一个个屏住呼吸。

“邓三珂、贺云龙、董世贵,亮出你们的真功夫,叫新入伍的同志们,好好见识见识!”

邓三珂取过枪,推上子弹,立姿举枪,寻找射击目标。

突然,一只麻雀从树丛中飞起,他猛地扣动扳机,麻雀应声落下。

一片唏嘘声。

贺云龙跳进壕沟,握住手榴弹,一颗颗都投进至少八十米远的破筐里。

一片喝彩声。

董世贵手握流星锤,只在新兵们的眼前一晃,就收了锤。他从地上随意捡起一块半截砖,说:“魏狗丢同志,放你的脑袋上,行吗?”

魏狗丢惊讶地问:“干嘛?”

董世贵说:“我能把它击碎。”

魏狗丢慌忙摇着两只手,匆匆忙忙地说:“不行不行,我还要脑袋不要?”

董世贵说:“邓三珂,邓班长,你来!”他一面说,一面把邓三珂拽了过来。

不容分说,董世贵就把手里的半截砖,硬放在他的脑袋上,退后几步。

邓三珂刚要取下头顶上的半截砖,说时迟那时快,董世贵的流星锤早在邓三珂的头顶上“啪”的一声响,半截砖被击得粉碎。

邓三珂吓得面如土色,仰面朝天,向后倒去,嘴里叫道:“啊,我的妈呀,把我吓死了!”

新兵们见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佩服得五体投地。

指导员说:“大家看到了吧?罗锅不是揻的,本事不是吹的。要想学到真本领,就得勤学苦练。同志们,我再强调一次:我们当兵的,就要练出硬功夫。不为看,只为战。目标很明确: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自此,新兵们练武的劲头儿,才算真正地被激发出来。练一天,顶三天。

早春的清晨,天空格外晴朗。

春姑娘从遥远的南方袅袅而至,以无形的手指点开了金黄的迎春花,依次是淡粉的杏花、浅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

远山淡淡的蓝,近山葱葱的绿。三千里江山,无处不美。可是,美国鬼子纠集野蛮侵略者,践踏这片美丽的国土,并且,野心勃勃地想把朝鲜作为跳板,把战火烧到中国来!

日本鬼子侵占中国整整十四年,实行抢光、杀光、烧光的“三光”政策,给中国人民带来数不清的灾难。历史不会忘记,历史也决不会重演。

练武场上,杀声震天。

忽见一个身背照相机的人,从小山的那一边走来,在现场拍了几张照片,来到八连连部。

高福生连长和刘传义指导员正在交谈,见进来一个陌生人,赶紧站起来打招呼:“您好,您找谁?”

来者弯弯腰,点点头说:“我是新华社记者扬子江。”说着,从兜里掏出介绍信,递给刘传义指导员。

指导员看看介绍信,一面递给连长,一面说:“欢迎啊,欢迎!请坐,请坐!”

扬子江说:“早听说,二〇〇师五九八团是一个英雄团,坚守金城川高地三十七天。你们八连打退了美国鬼子无数次进攻,从最初的百十人,打到最后,仅剩下二十名指战员。”

刘指导员说:“这事,您得采访我们高福生连长,我是新调来的指导员。高连长了解金城川战役的全过程!”

高连长是条铁汉子,不仅指他的身板结实,也指他的性格,很少有人从他铁青的脸上,见过些许的喜怒哀乐。听到扬子江提起往事,他一阵心酸,竟有两行泪水顺着双颊往下流。他赶忙抹了一把脸,强装笑颜,结结巴巴地说:“过去了,过去了,陈谷子烂芝麻,还提那些干啥?”

扬子江似乎也被高连长的激动情绪感染,眼窝里充盈着泪水,声音也变了调,说:“要么,请您找几位有关人员来,一块儿座谈。您看怎么样?”

高连长说:“老刘,你看找哪些人合适?”

“把贺云龙、邓三珂、董世贵这三个班长找来,我看最合适。他们都亲身参加过金城川阻击战,坚守整整三十七天。依我看,他们都是英雄!”

“那就把他们找来。另有一宗,董世贵还在战场上,扑救过一个朝鲜姑娘。这个朝鲜姑娘的父母几次找到我,希望我多多表扬董世贵。要不,把这个朝鲜姑娘也找来?”

“找来当然可以,只是中朝语言不通,无法交流……”

扬子江笑笑说:“没关系,我好歹还算粗知一点儿朝鲜语。增加这样一些扑救朝鲜姑娘的题材,我想,就更加重了这篇通讯的分量。好极了,好极了!”

指导员说:“你们先聊着,我设法去金城川镇,把这位朝鲜老乡请来。”言罢,走出连部。

连部里,扬子江请高连长谈谈八连在金城川狙击敌人,坚守阵地的战斗经过。

连长点点头,欲言又止,咳了几次,都没有讲出来一个字。

扬子江鼓励他,一再说:“别忙,先喝口水。”他把写着“最可爱的人”的水缸子,往高连长那一头推了推。

高连长说:“那次,我们八连接到狙击美国鬼子的命令,一昼夜急行军八十公里,比敌人提前半分钟,抢占了金城川山头的制高点。提起那件事,笑死人了。这个细节,待会儿董世贵他们来了,听他们讲,比我讲得有意思!”

连长的话音刚落,邓三珂、贺云龙、董世贵在外面喊了声“报告”,就一起进了连部。

三个人先向连长敬了礼,然后转向扬子江,齐声说:“首长好!”

连长说:“三位请坐!”

邓三珂、贺云龙、董世贵相互看看,依次坐下,听候指示。

连长说:“我先介绍一下,这位首长,是师部派来的记者。”

扬子江赶紧接过话来,说:“我姓杨,叫杨子江,蒋沈韩杨的‘杨’。要是发表战地通讯,就用扬子江这样一个笔名,用表扬的‘扬’。”

连长说:“太费事,山羊绵羊,公羊母羊,反正都是羊。贺云龙、邓三珂、董世贵,请你们三位,不为别的事,上级首长派扬子江同志来做个调查……”

“不是调查,是采访。”

“甭管叫什么,总而言之,就是想听听咱们在金城川高地打狙击的那些事。其实,要我说呢,军队就是打仗的。军队不打仗,国家养那么多兵干嘛使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现在是叫咱们说说在金城川高地坚守了三十七个日日夜夜的经过。其实,有什么可说的?首长非得让咱们说说,那咱们就都说说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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