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
——詹姆逊与詹姆逊主义

2018-11-20 01:14刘康
社会观察 2018年4期
关键词:第三世界人文学科错位

文/刘康

“西方理论”广义上指的是近四十年改革开放以来大量进入中国的西方思想观念,狭义是指西方的20世纪以来的文艺理论,也是本文关注的话题。西方进入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思想观念五花八门,立场与价值取向多元。但就文化领域而言,西方理论在中国产生最多影响的,是具有左翼倾向的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和各种“后学”,即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等。

西方理论与中国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社会思想最为风云激荡的时代。这一阶段的最大特征,就是通过大量译介西方学术思想和文化理论,把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几乎所有问题都重新提出来争论,通过西方的新理论、新观点来重新认识中国,重构中国的人文社会研究的话语体系。当代中国知识界的重要话题如现代性、传统与现代、伦理与法制、公民社会与公共领域、个人自由与人权、市场竞争与社会公平等,均由这批当年的年轻学者通过这种夹译夹叙又夹议的文风在中国大地推进。可以说,没有这批学者的思想创新和学术创新,中国当代学术的基础也就无从谈起。

到了20世纪90年代,一度叱咤风云的中国人文社科知识分子,迅速从社会舞台的中心消遁。消费主义的大众文化以及商业精英的崛起,把人文知识分子赶回了校园。在这一阶段,“后学”打头的西方理论纷纷登场,迅速取代了80年代的以西方启蒙时代古典主义思想为基础的现代性文化反思。中国一方面跟西方“后学”接轨,似乎中国也跨越了“前现代”“现代”历史阶段,直接进入了“后现代”。另一方面,学科建设的需求、学术论文生产线的出现、项目驱动型而非问题导向型的研究方向,成为今天中国的学术现状,更是西方理论进入中国近二十多年来的大背景、大环境。本文的主角詹姆逊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来到中国,并第一时间传播了他的后现代主义文化理论。

包括詹姆逊在内的西方理论的中国传播与接受与中国的“时差”和种种“错位”,都需要置于各自的历史大背景来看,可看出有意思的理论的结构相似、历史发展的平行与交叉和不接轨、不交叉。西方理论本来产生于西方特定的历史环境,回应的是西方的问题,这是理解西方理论中国命运的前提。几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

第一,西方理论背后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全球激进主义思潮与今天的全球化现状之间有强烈的错位。就人文学科而论,欧美近三十年来逐渐占据主导地位的后现代主义理论方法,其滥觞为20世纪中叶的文化左翼的激进思潮。而从20世纪80年代以降的欧美社会,迅速走出了激进时代,通过推动全球化和信息革命,而进入了发达资本主义的新阶段。后现代理论的来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激进主义立场,越来越与当代西方社会不合拍甚至脱节。

今天人文学科的各种理论、观点和方法基本来自美国。美国自冷战结束后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学术集散地和“思想的自由市场”,虽然美国并非思想和理论的主要原创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全球政治与文化大动荡的革命时代。在遥远的中国发生的那场文化大革命,极大刺激了年轻的激进欧美知识分子,他们一厢情愿地以为,东方古老神秘又新鲜的社会主义中国,正上演着思想革命、意识形态革命、情感与文化革命、传统与习俗革命的大戏,实践着改天换地的乌托邦理想。出于想象和一知半解,欧美左翼知识分子构建出了“毛主义”的理论,并迅速成为西方左翼的重要思想武器。本文主角詹姆逊,就是欧美毛主义的一位重要实践者与建构者。

第二,西方的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之间错位和对立在日益加剧。美国的人文学科的学术研究一贯是象牙塔里的精英姿态,与社会现实保持距离,以确保其学术中立和自律自洽的立场。在美国的学术体制里,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是截然不同、互不相干的两个领域,人文学科基本立场是与当下、现实的世俗问题隔得越远越好,强调的是潜心在书斋里做学问。而社会科学却经常采取一个实用的态度,与政策的制定、社会的走向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这个情况近四十年来发生了很大变化。萨义德1978年出版的《东方主义》开辟了文化批评世俗化的蹊径,把文学艺术等人文学术研究从高雅的象牙塔内拉进了现实生活,走进传媒和大众关注的焦点事件之中。人文学科的意识形态化倾向不断加强,成为左翼激进主义“政治正确”“认同政治”以及各种左翼社会运动如反全球化运动、同性恋和多重性取向运动的代言人。

处于另一端的社会科学尤其是经济学,却是越来越向自然科学倾斜,把建立无懈可击的数学模式作为学术研究的终极目标。欧美社会科学近40年来的趋势是追求对经济全球化和信息化精确描述和实证分析、建立数学模式,宏观、历史和批判的力量却大大削弱。今天在欧美,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都是各说各话、鸡同鸭讲,左右立场二元对立的状态,难以达成思想共识。

詹姆逊的学术思想

弗里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 1934—)涉及的领域十分广泛,有三个主要方面:

第一,以阿尔都塞方法论为主导,以马克思主义“总体论”为中心,创立新马克思主义文学阐释理论。这就是“对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反思”,重点是“方法论”与“反思”。阿尔都塞的方法论构成了詹姆逊理论思考的基础。阿尔都塞对产生于19世纪的经典马克思主义做了大量的修正与拓展。一方面他要用理论来分析解读具体历史社会问题,一方面他又要把理论本身放置在历史过程中来思考。《政治无意识》是詹姆逊里程牌式的著作。其前言的第一段高度概括了詹姆逊的方法论,贯穿他的所有论著,成为理解詹姆逊学术路径的一条主线。詹姆逊研究的对象主要是“概念和范畴的历史,是比较虚和无形的,但我们由此来理解事物”。他的阐释学要研究的是“我们阅读接受文本时设定的阐释范畴或解码本。……我们研究的对象与其是文本自身,毋宁是阐释,我们试图通过阐释来直面文本和运用文本。阐释在此可理解为实质上的寓言行为,是通过某个特定的主导性阐释符码,来对文本进行重写。”

第二,从“重写文学史”到关注当代文化,创立了后现代主义作为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理论。

詹姆逊对后现代主义的关注既是他从文学研究向文化研究的扩展,研究对象涉及建筑、电影、当代艺术和流行文化。他认为当代西方(后现代)社会的标志是一切社会活动的商品化,是历史的平面化。他的“审美作为最后一个私密个人的情感领域被商品化”的观点,受到广泛的重视,而从“历史化”这个绝对律令的认识论角度出发,詹姆逊批判了后现代时代“历史性”(historicity)的消失。詹姆逊批判的对象是全球化时代权力资本、金融资本、文化象征资本的跨国联姻,“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正是跨国资本的意识形态。

第三,努力走出欧洲中心论,关注第三世界和中国。1986年詹姆逊在《社会文本》秋季号发表了“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下简称“第三世界寓言”)论文。“第三世界寓言”这篇论文发表的时候,美国后殖民主义批评流派在美国大学人文学科风生水起。詹姆逊是左翼批评界一员大将,与后殖民主义学者们的理论背景和左翼立场在大方向上相近。然而这篇“充满正能量”的论文,不料想却成了后殖民主义学者们群起而攻之的活靶子。后殖民主义学派对詹姆逊的攻击背后蕴含着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的深刻敌意。

要了解詹姆逊第三世界寓言理论的思路,最好的方式也许是回到他的基本方法与立场。在《政治无意识》一大段前言中,詹姆逊提出元批评方法,文本的阐释就是“实质上的寓言行为(an essentially allegorical act),是通过某个特定的主导阐释符码(master code),来对文本进行重写”。在“第三世界寓言”一文中,詹姆逊把鲁迅的作品作为“第三世界文学民族寓言”的样本,而“寓言精神在深层次上是不连贯的,是断裂和异质的东西”。但他的美国对手往往忽视他的基本理论框架,而抓住政治(特别是第三世界这样的地缘政治)概念大做文章。反讽的是,其实中国的詹姆逊主义者也跟他美国的对手相似,感兴趣的是第三世界和詹姆逊的马克思主义标志,而忽略其理论的内在逻辑。

第三世界寓言是詹姆逊文学阐释学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他的“他者政治”的一种理论探索。詹姆逊在“断代60年代”一文中提出了毛主义这个话题:“毛主义是六十年代新意识形态中最富内涵的,将是本论文影子般但又核心的问题所在。”这篇文章对于中国读者是比较陌生的。但关键是毛主义作为“影子般但又核心的问题所在”。詹姆逊认为,“阿尔都塞的新问题构成的来源是毛主义自身,尤其是毛泽东的《矛盾论》。毛在该文中提出了复杂和多元决定的时刻,各种对抗性和非对抗性矛盾得以展示”。这个多元决定的时刻在《政治无意识》中构成了詹姆逊阐释学的第三个,也是最终的阐释视野,即“历史的视野”或“生产方式”。作为阿尔都塞理论来源的毛主义,是理解詹姆逊的中国情结以及第三世界寓言情结的钥匙。

中国的詹姆逊主义

什么是中国的詹姆逊主义?在众多西方文艺理论中,也许除了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詹姆逊理论是中国学界最为关注的。中国的詹姆逊主义,是指中国人文学术界在本世纪初到今天十几年里,围绕詹姆逊的后现代主义和第三世界寓言这两大主题,建构出的一种顺应中国学术环境和大背景的新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跟詹姆逊的理论本身相差甚远。

第一,中国詹姆逊主义与詹姆逊的学术思想有多重错位。前文曾提到西方理论的两个错位,第一是西方理论背后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全球激进主义思潮与今天的全球化现状之间的错位,第二是人文与社会科学的错位。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欧美社会进入了发达资本主义的新阶段。詹姆逊拘泥于文学叙事的方法论,对于当代世界极其复杂的政治、经济走向的解读往往是苍白无力的,与当代西方社会科学与政治学、经济学等领域的对话、辩诘、争论也是阙如的。这是发生在西方思想界学术界内部的错位。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詹姆逊来到中国,他的理论却与中国有时间上很大的错位。这个时间差更多是思想意义上的。詹姆逊来到的中国,当时正值文化反思的高峰。中国思想界的领军人物李泽厚等与年轻一代的人文知识分子,正在通过大量译介西方启蒙和现代性的思想,对中国五四以来的激进传统,尤其是文革的极左政治展开无情的批判。中国知识界对现代中国的反思,与西方左翼知识界对西方现代性的反思,在结构上和深层逻辑上不仅有“反思”的相似,而且有距之不远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激进、革命时代大背景的相似。虽有深层次的结构与逻辑相似、激进主义的大历史背景相似,20世纪80年代中国译介西方的选择,显然没有选中几乎同时在欧美学术界兴起的后学思潮。思想虽然有平行、相遇、几乎交叉,但终于错过了真正的相恋,唱了一曲“向左向右向前看”之歌。

中国詹姆逊主义真正的浮现差不多在十几年之后,即21世纪之初。人文学科从政治舞台中心迅速消遁,商品化、全球化逐渐进入中国。种种西方发达社会的“后现代”文化现象,如消费主义文化、文化产业、社会多元化等趋势,在中国出现。同时人文社会科学的制度化、国际化呼声越来越高。中国詹姆逊主义经过了多年的译介和积淀,因运而生。詹姆逊在美国这个资本主义超级大国高举马克思主义的旗帜,其象征意义对于中国来讲远大于欧洲其他国家。詹姆逊的马克思主义旗帜与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相似。后现代主义理论广义描述全球化时代西方主导的文化方式(主要是消费主义流行文化),同样适用于中国。詹姆逊的第三世界寓言和鲁迅范文,是出自西方内部的对西方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东方主义、文化帝国主义等西方中心论的犀利批判与否定,也可以被视为对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文化的尊重。第三世界寓言在中国首先是作为后殖民主义理论介绍到中国来的,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詹姆逊主义的另一根理论支柱或基本点。后现代主义理论和第三世界寓言其实都是詹姆逊元批评和文学阐释学的延伸。但是,近十几年来中国学术界对于《政治无意识》的元批评文学阐释学的“一个中心”恰恰未见重视,而把后现代主义、第三世界寓言这“两个基本点”,当成了中国詹姆逊主义的核心。这是美国学者詹姆逊的学说与中国詹姆逊主义的又一大错位。

第二,中国詹姆逊主义与詹姆逊的学术思想的错位,寓言式地展示了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

中国知识界多半以实用主义目标和拿来主义的手段来选择、修正、误读和建构西方理论。中国詹姆逊主义遵循了中国接受西方理论的一般规律:一是奉行实用主义至上原则,服务眼前、顾及当下;二是学术上缺少穷其源流、究其真意的求索精神;三是忽视西方理论自身的历史脉络和背景。詹姆逊主义顺应了21世纪以来中国大环境的需要,学术上的国际化,与英语主流学术范式接轨。詹姆逊主义正好符合“西方话语+马克思主义”即“时尚流行+政治正确”的模式。

为什么要绕这么多弯子,通过詹姆逊这个“老外”之口,来讲中国的事呢?以西人之话语,议中国之问题,始终是中国现代性的一大特色。任何时候,都需要有许多“说中文的老外”与“说洋泾浜的中国人”来谈论中国的事情。今天中国的学术国际化,不仅仅是发表英文论文和专著;更普遍的是在中国无处不在的“洋腔洋调的中文”。我们姑且可称之为“理论洋泾浜化”。

中国詹姆逊主义跟詹姆逊本人的毛主义想象类似,是选择性的误读和错位,导致了对重要问题的理论遮蔽和对话的缺失。阿尔都塞的理论是西方左翼思潮的“影子般但又核心的问题所在”,在詹姆逊那里,这一核心所在被认定为“毛主义”。毛主义是西方左翼知识界的想象,当然,其源流是中国的毛泽东思想,或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毛主义又不限于欧美知识界,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到今天,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内,毛主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的、具全球影响的普世主义或普世价值。在20世纪60年代那个特定的历史阶段,毛泽东思想对西方思想界产生了重大的“逆向影响”(“逆向”是指来自西方的马克思主义以及俄国的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对中国“正向”影响的回馈——来自西方的马克思主义,后来成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反过来又影响了西方左翼)。

今天的中国文艺理论界热闹非凡,各种西方理论让人目不暇接。但本文企图表述的一个观点则是,我们实际上的理论资源还是很缺失与匮乏的。西方理论与方法当然对中国有启发。但这些来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激进时代的左翼人文思潮,今天用来解释中国的文化现状,却有严重的历史错位和局限。西方理论在中国过度的传播,影响了中国学术界的理论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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