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部公房《他人的脸》中的自我与他人

2018-11-19 10:12邱晓梅
北方文学 2018年32期
关键词:孤独自我选择

邱晓梅

摘要:《他人的脸》发表于1964年。作为安部公房《失踪三部曲》(《砂女》,《他人的脸》,《燃尽的地图》)中的第二部作品,《他人的脸》无论是在记述的方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有其独特之处。虽然《砂女》广富盛誉,在国内可以说是安部公房作品中最多被评论的,但是《他人的脸》也是不可忽视的作品之一。作品表现的并非只有自我疏离,它的积极意义也是我们不容忽略的一点。

关键词:自我;他人;孤独;选择

《他人的脸》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因为在化学实验中意外受伤而丧失脸部的男人借助假面寻找自我的故事。主人公(以下简称我)对脸的定义随着“假面戏剧”①的进行逐步进行着修正,也对〈自我与他人〉的认识慢慢发生着改变。

一、脸的重要性

脸部受伤之后我一直是以绷带示人,但是在经历了画册事件,妻子(你)的抗拒之后,我距离策划假面计划只有寸步之遥了。而这计划最初的目的只是企图“填补我人生过大的空缺”,不过是为了反抗由于失去脸而随之而来的偏见。在〈自我〉的问题上,即“我就是我这一点上不应该有任何的变化”。我一直认为“在人这一存在中,脸不应该占如此多的比重”。但是自从我失去脸以来,无论是工作伙伴,妻子还是毫无相干的其他人对我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来自他人视线的压迫让我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脸的重要性。绷带已经在众人的目光与非议之下丧失了战斗力,反而成为阻碍我与他人之间通道的障碍物。

脸的确在与他人的交流中发挥重要的作用。人造器官医生k所说的“脸的损伤”应该属于“精神卫生学领域”这一说法不无道理,因为不论是k举的脸部受伤的士兵最后自杀的例子,还是现实世界中因为脸部损伤而心理产生障碍甚至结束自己生命的例子都说明脸的重要性。但是我依然无法认同“脸是唯一与他人连接的通道”这一说法。

从医生k、古生物学者的高中朋友那里,我不断地证明了假面制作的可能性。如果来自他人的视线不那么让我害怕的话,或许我会选择终止制作假面的计划。作者安部公房在对主人公被疏离的描写上即便是放到现在,相信也会引起共鸣。因为被绷带缠住的脸,所以我坐在长椅上时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与我同坐。孩子看到我时,不是嚎啕大哭就是用充满“惊讶,不安,恐惧,新奇,疑惑,犹豫,陶醉”的眼神注视着我。我的命运太过特殊。因为“我的痛苦完全缺少能与他人共有的因素”。“饥饿,失恋,失业,疾病,破产,天灾,犯罪的败露”等等都能引起他人的共鸣,同情,唯独失去脸这一命运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拥有脸的他人有共同的话题。我对脸的定义开始慢慢地解体重建。既然绷带阻断了我与他人的通道,那么假面一定是能恢复通道的了。

假面制作完成后,我带上假面在售烟店进行了测验,结果没有人发现假面的异常。在经过几次简单的测试之后,我似乎可以实施计划了。但即使如此我并未完全坚定自己的想法。

我承认自己是孤独的,因为脸的丧失。但是我还有“劳动”这一保障,我可以通过劳动确保“单纯,正确,平和而且充实的每一天”。在所有的欲望当中,“劳动”是特殊的一个,因为它可以是“纯粹的目的”,为了劳动而劳动,不包含任何手段的“纯粹的目的”。我的心情暂时变得明朗,一度想要放弃假面计划,与假面告别。但是“假面仿佛拥有独立意志一般,强烈地拒绝我的接近”,我还是继续实行下去。假面抗拒我的接近只能说是我的想象,我內心里希望的还是能够从孤独的泥沼之中摆脱出来,而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个“同犯”,当然对于我来说这个“同犯”就是指妻子。所以我只有继续实行计划才有可能摆脱孤独。即便是后来看似是假面掌握主导权在玩具店里擅自买了空气枪这一行为也可以看作是我的行为,或者说假面是我的第二个人格。但是作者并没有在刻画一个精神分裂者的形象,而是在说明一个人的自我其实在很多情况下是摇摆不定的,相比之下,到底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行动才是重要的。

我对假面其实是给予了希望的。我希望借假面首先测试“第一号他人”的妻子,进而扩大通道恢复与其他人的关系。但是我从妻子这一关就开始受挫了。

二、我与妻子—你的关系

妻子对于我来说是相伴了8年的枕边人,同时也是“第一号他人”。而且妻子对我肉体上的拒绝正是假面戏剧开始的重要导火索之一。我本想通过假面来修复与妻子之间的裂痕,但是事情并非如我所愿,甚至事与愿违,我与妻子的关系发生了根本上的变化。

在我因为脸型的选择而犹豫不定时,《能看展》中的女能面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女能面实际上是一具头盖骨,但是在灯光的辉映下,这具本不该有任何表情的能面却露出来令人惊讶的微笑。于是我发现了能面新的可能性。能面可以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同时它也可以容纳任何表情,“是一种可以随着对方的不同而随意变换模样的镜中像”。既然如此,那么我又为何因为不能决定脸型而苦恼呢。只要把选择权交给他人,由他人来决定的话,那么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这个他人就是妻子。

但是即便我明白妻子是决定脸型的重要因素,如何向妻子开口让她选择又是一大问题。不仅是因为向相处8年的伴侣询问另一个男人的长相“并非婚姻的正常状态”,而且因为横亘在我们之间最大的敌人“沉默”。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读者不能确定主人公与妻子在事故之前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相处的,仅凭主人公自己的叙述读者也无法确定妻子究竟是何种性格(按照主人公的记述来看,妻子因为丈夫脸部受伤从而拒绝与丈夫发生亲密关系,甚至琐碎的交谈也断绝了,两人之间一直是冷淡状态)。似乎妻子投向其他任何事物时的目光都与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截然不同。即便我明白这也情有可原,但是也不免心生焦躁。妻子那仿佛刻意安慰我的语气和话不投机的状况让我开始怀疑我从一开始就不了解她。在这里读者可以发现,就像自己认为的自己和其他人认为的自己不同一样,我眼里看到的妻子和真正的妻子其实是有差别的,我现在看到的不过是我想象的妻子。在我的想象里,妻子因为脸部的损伤而远离我,我被困在自己的意识里。所以《妻子的信》中才说,“你说我拒绝了你,其实这纯属谎言。难道不是你自己拒绝了你自己吗?”。而此时我的内心,“想要恢复和你之间通道的欲求和与此相反想要毁掉你的复仇心相互纠缠”,我嫉妒你给予其他事物的目光,嫉妒即使我不在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日常。而读者也就不难理解由这嫉妒带来的想要报复的冲动了。

而我对妻子态度的转变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因为假面 (外向非和谐型,具有行动力的意志型假面)。我与带上假面成为他人的我之间慢慢产生分裂,假面慢慢形成一种新的人格,逐渐脱离我的控制。比如假面擅自在杂货店里买了空气枪。当然如果说假面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又不在理,只能说我其实在内心里分明有这种想法,只不过借助假面加以实施。带上假面之后,我与假面同时存在。

而我对妻子的报复究竟是什么呢?是杀掉妻子来达到复仇的目的吗?不是。因为在小说《黑色手记》之前,我都没有采取任何暴力的“违法行为”。借用小说中的话,倒不如说是“从你和假面打破的禁忌之栏的缝隙中窥视你的不贞”更贴切。当然,这也是我想象中的复仇。因为后续的情况并不如我所愿。

本该承担“被诱惑者”角色的你,却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你才是“诱惑者”,而我却成了“被诱惑者”。你的这种自信让主导权从我(假面)手里转移,而且我并不确信假面最终会不会脱离我的控制,杀掉你向你复仇。我还处在自我不确定的情况之下。为了结束这个三角关系,为了避免事态更加恶化,我选择结束“假面戏剧”,选择向你坦白一切,而我猜想在你知道了真相之后也许会对我产生同情,也许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用手记的形式记录下一切,并且在重新阅读的基础上增补添加注释,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笔者认为就是为了要向他人—妻子极力解释,解释我为什么设计一出假面戏剧,解释我和假面实际上是不同的,我就是我这一点是没有任何变化的。我在寻求一个“同犯”,一个愿意听我讲述的人。而这个人就是妻子。

但是妻子又一次颠覆了我的想象。《妻子的信》可以说是重要的线索。也是使我与妻子的关系发生改变的重要因素。

如果说在我的叙述下,妻子是一个因为丈夫脸部受伤而对其态度冷淡,置之不理的冷漠形象的话,那么从《妻子的信》中展现出来的妻子恰恰相反,是一个知道假面的真实身份,以为丈夫为了安慰自己故意如此,不忍打破丈夫好意的会为人着想的形象。妻子对我的揭露—“你需要的并不是我,而无疑是一面镜子。不论何种他人,对于你来说都不过是映照自己的镜子罢了”,这其实也是致使她离开我的原因。妻子原以为我们是处在“栅栏同一侧”的“邻人”,但是在读了我的告白之后,她认为我一直试图将她带离到“栅栏另一侧—他人一侧”。原本属于“邻人”的妻子,最终从我身边远离成为了真正的“他人”。

三、我对自我与他人认知的过程

小说中共出现三种不同形式的“脸”,即“真面(素顔),绷带(覆面)与假面(仮面)”。其中的真面只有我自己独处的时候才会出现,是我不加修饰本来的样子。而我在脸部受伤之后面对他人时主要是绷带和假面的形象。这两种“脸”之间相互变化的过程代表了我对“自我与他人”认知的过程。而这个变化主要是“绷带-假面,假面-绷带,绷带-假面”这样一个反复的过程。

当我以绷带示人时,尽管还是会受到他人的关注与议论,但我在尝试着适应,尝试着不去理会,因为我认为“适应他人是让他人适应自己最快的途径”。我对黑暗有种特别的亲近感正是我的尝试遭遇失败的结果。我把自己包围起来,在名为孤独的房间里。绷带就像矗立在我与他人之间的一堵墙,切断了我与他人之间的通道。而与此相反,假面如果制作比较完美,就可以毫无违和感地融入他人,搭起连接他人的通道。所以我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开始计划制作假面。这第一阶段的变化(绷带-假面,主要集中在《黑色手记》)之中,我对“自我”的认识是悲观的。失去脸这一事实让我受到了意料之外的重创。走在人群之中,仿佛我成为了“异端之徒”。“脸好像只因得到了认证就能成为强有力的韧带”连接彼此。“就连他们穿的衣服也好像相互之间契合着暗号”。战后日本经济经历了高速增长期,相比较农耕社会人与人之间紧密联系的小集团结构,由于都市化进程而带来的社会化结构的凸显,让人们更加频繁地接触陌生的他人。在这种情况下,脸成为一大重要标识也是顺应时代潮流的变化之一,也是现代的特征之一。所以缠着绷带的我自然成为排挤的对象。“我被严密地囚禁在自我的牢房里,拼命地挣扎着”。

假面制作完成之后,我开始试图融入他人的世界,但同时也造成了自我疏离的现状。戴上假面成为他人这本身就是一种自我疏离。我在想要恢复和你之间通道的欲求和想要毁掉你的欲望之下与假面僵持着。假面是我“恶”的一面,在彼此的僵持之下,我甚至开始产生了这种想法:真面或许是假面,而假面才是我的真面。我思考了关于假面,欲望的哲学,我想要侵犯你的欲望有什么值得可耻的呢?孤独的现代人即使对自己的妻子也有可能犯下痴汉的罪行。那么我的欲望就不是我自己个人的欲望,换做他人也有可能会有同样的想法。”假面计划对现代人来说也就成了非常普遍的欲望的表现”了。所以“我不是一个人”,我与他人一样都是孤独的个人,而你应该也不例外,你也拥有和我一样的孤独。戴着假面的我是他人的话,那么你也是戴着假面的他人。既然如此,那么你也理应会在阅读了我的手记之后同情我的遭遇吧。但是你的处变不惊让我惊慌失措,我跟你并不处在对等的位置。我寻找各种打破禁忌的理由去诱惑你,但是你自始至终不曾有过任何动摇,你好像从未怀疑过你就是你这件事。我疲于维持“我,假面,你”这个三角关系,选择告别假面,选择继续坚持生活在失去脸的这一现实中。

我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但是《妻子的信》对我的坦白让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我选择再次戴上假面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反驳妻子对我即使戴上假面也最终无所作为的批判。作者安部公房的作品一直关注人的存在这一主题,存在主义也一直是被研究者研究探讨的问题之一。而这部作品其实也对存在主义有所体现。存在主义认为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在于自由选择。人的存在与行动是伴随存在主义的重要要素。我选择戴上假面成为他人,“用行动打开现状,将自己的尝试从虚无中解救出来”。我再次戴上假面時的心情已经与之前相比发生了变化,我不再犹豫,假面也变成了“能专心于打破戒律的假面”了。我能得到的结果就是“最多只能成为一个孤独的被抛弃的痴汉”。这是我的选择带来的结果,而我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不论后果是好是坏,这也是存在主义强调的一点。

我再次戴上假面实际上是选择成为他人,我并没有坚定自我。即使我最终没有确定自我,但是至少我做出了选择,我还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所以这部作品实际上带有积极的色彩,与其说作者在表现现代都市生活中的人们的自我疏离这一现象,倒不如说在这一现象之下,我们还有选择的自由。与其纠结于现在不如实施行动继续前行,不论结果如何,至少能够打开现状。这也与小说中写到的“研究成果不是目的,研究过程才是目的”相契合,过程大于目的或许正是现代人们所需要认识和接受的。

注释:

①引号“”内所注均为小说原文翻译,翻译来自笔者。

参考文献:

[1][法]让-保罗.萨特 著 周煦良 汤永宽 译.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6 (2018.3重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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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任丽.现代性视域下的自我之域——安部公房《他人的脸》新论[J].日语学习与研究,2018 (3).

[4]王若冰.安部公房小说中的“孤独者”形象分析[D].吉林大学,2014.

[5]尚欢.《他人的脸》中现代人的认同危机[J].江苏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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