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世事唱不完的人生
——陕北说书盲艺人张成祥的故事

2018-11-19 03:10李国华
金秋 2018年16期
关键词:延川瞎子老伴儿

◎文·图/李国华

延川,黄土高原上一个县城,这里文化底蕴深厚,是闻名全国的“现代民间艺术之乡”,剪纸、布堆画、秧歌、道情和陕北说书等民间艺术异彩纷呈。

十几年前,我就对陕北说书感兴趣了,但琐事迁延,直到2014年9月,我才在延川辗转找到了盲艺人张成祥。

张成祥家在贾家坪镇文张家河村,离县城20公里。县残联的工作人员把他接到县城,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感觉出他的些许不快,我心里也有了几分歉疚。

我凑近他耳边,用陕北话轻轻说道:“老哥,你是个瞎子,我是个拐拐,咱是一家人。我来给你拍个照片,可能行?”他愣了一下,急速眨了几下眼皮,说:“那,能行!”

在一家小饭馆吃罢午饭后,张成祥抱着他的曲项琵琶(一种从波斯流传到中国的琵琶),起身来到门前,一边给琴定音,一边自我介绍说,他小名叫“闯儿”,在延川,打听他大名,很少有人知道,但要一提起“闯儿”,那可是家喻户晓。他5岁拜师,学艺超过50年,师父是当地著名的民间艺人贺能和白志义,可惜如今两位老人都已作古了。陕北说书分为“三弦儿书”和“琵琶书”,张成祥唱的是“琵琶书”。

突然间,他放声唱起来:“怀抱琵琶我定起个音,众位明公你听分明……”不!不是唱,是吼!那沙哑悲凉的声音,直上苍穹,直透人心。顷刻间,泪水就淌满了我的双颊。这声音,夹杂着这片雄浑大地千百年来的风霜雨雪,混合着一介草民55载悲苦人生的苦辣酸甜……这声音,如醍醐灌顶——让我即刻领悟到,离开了真实的百姓生活,到哪里去找什么民间艺术!

因俗务缠身,第二天我便匆匆告别延川。临行前与张成祥相约,来年正月里再见。

第二次见到张成祥,是在2015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初六。张成祥全家加上亲戚近20口人,正在家包饺子。按陕北年俗,大年三十是为先人过的,正月初六才是给自己过的,叫“人节”,格外隆重。

张成祥和老伴儿听见来了客人,一起迎出门来。张成祥的老伴儿也是盲人,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她。

张成祥从人群中辨出了我的声音,马上拉我到一边,就地一蹲倾诉起来。他口音重,尽管我来过陕北多次,他的话我仍然有些没听懂。大体意思是说,他想办培训班,培养传承人,听说县上拨下来一笔“非遗”款,不知道为什么不给他。他现在带了几个徒弟,没地方教学,还得自己花钱盖房子。我解释说,“非遗”款一般是给项目,而不是给个人。可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依然难以理解。我只好安慰他,先把事情做起来,国家现在很重视“非遗”保护和传承,一定会有照顾的。说这些话时,我心里没有一丝底气。

张成祥最后说:“我现在带的几个徒弟,都是明眼人。只要愿意学,不管是残疾人,还是健全人,我都愿意教。再过了这个年,我就57岁了,没有多少年好活了,总不能让说书断在我手里!”

我无言以对,只好岔开话题,问起了他们夫妇的致残原因。问题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这太残酷了。我本人也有残疾,知道残疾人一般比较忌讳这个话题。张成祥淡然答道:“我3岁的时候,出花儿(麻疹),发高烧,烧坏了眼睛。那时候还不记事。”

张成祥的老伴儿名叫张娥女,50周岁,她站在丈夫身后,同样淡然:“我生下就睁不开眼(可能是先天眼睑闭合),家里穷,上不起医院,月子里,我大(爸)用刀片给割开的,割坏了眼睛。”她平静的话语,犹如刀子割在我心上。

正是大年下,家里来了客人,张成祥总归是欢喜的。他从窑洞里搬出乐器,在院子里先说了一段儿书,又拉了一阵儿板胡,还跟老伴儿合唱了一曲陕北民歌《蓝花花》。我发现,张娥女的嗓音犹如山泉一般清亮。

这是一个响晴的天儿,阳光灿烂。张娥女眼睛没有视力,但是有光感,她站在院子里,总是面朝太阳的方向。陕北方言把太阳叫阳婆婆,听来有祖母般的温暖。此时此刻,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我总觉得,张成祥的演唱中,悲苦忧伤远比诙谐欢快多一些。演唱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拉起家常话,张成祥跟老伴儿喜忧参半。喜的是,他们的2个儿子和1个女儿,如今都已成家,孙辈又添4个男娃,2个女娃,一家老少其乐融融;忧的是,老二家的男娃,也是他们最小的孙儿,3岁了还不会说话,路也走不好。

陕北人一天吃两顿饭,临近晚饭时分,老两口非要留大伙儿吃饺子。大伙儿急忙告别,临行前,匆匆忙忙为他们拍了“全家福”。

2015年2月27日,农历正月初九,一大早就下起了雪。张成祥在自家院子外面,自费搭起了彩钢板房,用来制作乐器,培训学员。大老远就听得板房里有人说话,声音高得像是在吵架。走近了,才知是张成祥在发牢骚。盲人的日子过得艰难,发点牢骚是常有的事。我进门后,张成祥的声音放低了许多。

一位木匠师傅正在忙碌着,帮张成祥制作一把新琵琶。房子一角竖着一堆破旧的琵琶琴箱和一把三弦儿,张成祥准备把它们都修理好,给未来的徒弟们用。

邻居正好过来,唱起了“信天游”。听到婆姨们唱歌,张成祥放下手里的活。在农村,雨雪天正是乡邻们走亲访友的好时候。张成祥家人又好客,家里总少不了有亲戚邻居。邻村一位婆姨,民歌唱得极好,张成祥拿起心爱的乐器,起劲儿地为她伴奏。

邻居们走后,张娥女开始生火做晚饭。张成祥不知从哪里抓出一把葵花籽嗑起来。我问他为啥不帮忙?他大声笑起来,笑过之后,讪讪地说:“我只会说书,不会做饭。”

傍晚,邻村有人邀请张成祥去说书。临别的时候,张成祥问道:“李老师,山东离这儿远不远?以后你还来不来?甚时候再来?”我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握了下他的手。

雪停了。这场雪过后,砍头柳很快就会吐出新绿,山丹丹花儿转眼也将漫山开放。寂静的乡村公路上,望着张成祥远去的背影,我只有默默地祝愿,陕北说书这门古老的艺术,也能如砍头柳、山丹丹一般,在这片黄土地上焕发出新的生命!

[资料链接]陕北说书

陕北说书是流传于黄土高原的一种古老的民间曲艺,融合了陕北戏曲、道情、信天游的曲调。说书人有的手持三弦儿,有的怀抱琵琶,连说带唱,其中唱的比重较大,正所谓“说是骨头唱是肉”。

陕北说书有长篇,也有小段,唱词通俗流畅,句子不受字数的局限;曲调激扬粗犷,富于变化,素有“九腔十八调”之称。

40年代初,韩起祥对陕北说书进行改革,加入了二胡、板胡、笛子、扬琴等伴奏乐器,还有梆子“甩板儿”“麻喳喳”等击节乐器,拓宽了陕北说书的表现领域,同时对人物刻画和气氛渲染起到了重要作用。

此后,陕北说书形成了许多流派和演唱风格,陕北各县都有一些有影响的说书人。

以往,陕北说书都在盲人中间传承,明眼人是耻于跟盲人抢饭碗的。陕北人爽直,老百姓读书少,把盲人直呼为瞎子,虽不尊重,内心并无歧视的故意。陕北说书自然被叫做“瞎子说书”。瞎子们一般都自发地组织起来,三五成群,互相搀扶着,走村串乡演出,不靠施舍,更不靠乞讨,而是靠自身的才艺,相对“体面”地活着。

陕北说书深受民众喜爱,不管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庭院炕头,时常会聚集几十上百号人。瞎子们所到之处,民众都会尽力供养。这里面,暗含了乡土中国不成文的道德规矩。

时过境迁。由于传承的需要,如今有些明眼人也参与进来,给古老的陕北说书注入生机,也促使其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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