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晓玲
麻子掌是父亲曾经战斗生活过的地方。在父亲去世整整十年后的今天,我们陪伴九十高龄的母亲,来到这块红色的土地。
麻子掌位于甘肃省庆阳市宁县金村乡,这里山势险峻,坡大沟深,道路极为难行。经过近三个时辰摇晃颠簸,汽车终于在陡峭山坡旁的一处空地停了下来。方知,这里即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麻子掌了。
村支书村长等人早已在村头等候多时,我们被隆重邀进村委会落座。此时,精神矍铄的母亲显得格外亢奋,绘声绘色讲述起当年发生在麻子掌的真实故事,每一个细节都回忆得纤毫毕现,真切感人,将在场所有人的思绪陡然拉回到六十年前的战争岁月。
父亲是一九三七年奔赴延安的青年学生,一九四三年延安整风结束后,父亲在延安行政学院学习,毕业后被分配到马栏区委工作,当时在延安被服厂工作的母亲也随父亲来到马栏。在马栏工作了一段时间,父亲又被党组织调往新宁县委做宣传工作,母亲又同父亲一起到了新宁县委所在地梁掌村。
“当时的宁县国共各占据一半,国民党盘踞宁县县城,而我们共产党则解放了宁县另一半地区,称作新宁县,县委就设在梁掌村。”母亲回忆说。
那时,国民党军队不时向新宁边区发起进攻,战争异常激烈。父亲所在的地方革命武装配合解放军野战部队,整日迂回穿梭在前线打游击。身怀六甲的母亲经组织安排带着两个年幼的姐姐,骑牲口,一路顺羊肠小道,疏散至新宁县麻子掌村。
麻子掌是新宁边区的红色革命根据地,边区政府在这里建有粮食仓库和油籽仓库,同时还设有一个监狱,是革命武装重点保卫的地方。一九四七年国民党胡宗南军队进攻延安时,位于陕西旬邑的马栏地区也受到骚扰,马栏专区政府暂时迁往甘肃新宁麻子掌,这里一时间成为马栏区委领导革命力量打击敌人的重要场所,也是敌人重点的进攻目标。
来到麻子掌,母亲和两个姐姐被组织安排在一户冉姓人家的一孔窑洞里安家生活。麻子掌人口稀少,零零星星的十几户分散住在坡上坡下的窑洞里。苦于吃水困难,当地群众全凭往返沟底取水,仅一个来回就需花费整整一天时间。可供种植的农作物多为杂粮,土地几乎都是贫瘠的山地,这是一个完全靠天吃饭的贫苦山村。
三个月后,即一九四七年春节前夕,那是个寒风呼啸、黑黢黢的夜晚,母亲突然要生产了,但一时无法找人帮助接生。炕边惟站着年幼的大姐,神情紧张地等待母亲吩咐。
“快生的时候,我把剪子和棉布棉线用开水煮好,准备了一个装匿包的盆子放在炕脚下。”母亲平缓的语气追忆说。
是的,就在麻子掌窑洞的土炕上,我的大哥出生了。
我强忍住泪水,阵阵揪心。
不料,母亲生产后的第十一天,形势突变,敌人对麻子掌发起进攻,当地群众紧急用担架抬母亲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凉水泉避险。
一天,突然从陡峭的“杀人坡”下来一个营的敌人,凉水泉仅有的几户人家立即向山下树林里转移,母亲怀抱未满月的大哥,大姐背着二姐,跟随群众钻进山林,躲避在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里。然而,粮库和油籽库的三个管理员未来得及撤退,当即遭到敌人五花大绑。敌人用皮带轮番抽打,直打得三人皮开肉绽。随后,又强行拉到五亭子梁上,挖掘三个土坑活埋。当敌人刚刚残忍的埋下两人时,解放军进攻的枪声大作,且阵阵逼近,敌人在慌乱中将最后一个管理员一脚踢下万丈悬崖。所幸山崖下就是解放军的部队营地,奄奄一息的管理员才得以获救。当时解放军已形成包围圈,三天三夜与敌人展开殊死战斗。在解放军的猛烈打击下,整整一个营的敌人被全部消灭了。直到第五天,当地群众才将母亲和哥哥姐姐从藏身的沟壑里接回凉水泉。
十几天后,母亲重新回到形势趋于平稳的麻子掌。孰知,刚刚住定,国民党马步芳军队又开始对麻子掌发起新一轮进攻,母亲又一次紧急疏散到陡坡下一孔隐蔽的半截窑洞里。激战了三天,解放军打退了敌人。恰好此时,一直在前方打游击的父亲也回到了麻子掌。父亲带回了党组织的指示,要求母亲转移疏散,撤离麻子掌。一九四八年六月,母亲带着哥哥姐姐,怀揣组织发给的二十八元盘缠,由民兵队长亲自护送,离开麻子掌向关中转移。母亲前脚撤出,后脚胡宗南军队便疯狂扑向麻子掌,村里家家户户的粮食和草料被全部抢劫一空。
“可见到你了,真是不容易呀!”正当母亲声情并茂讲述得起劲时,村支书已年逾八旬的老哥哥闻讯赶来看望母亲。当年为母亲担水背粮的那个善良厚道的小伙子,如今已是脊背佝偻,步履蹒跚,耳聋眼花的耄耋老人,他是全村能够见证麻子掌光荣历史的唯一亲历者。
“现在已经不再下山拉水了,用管道抽水上山方便多了。”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亲切地絮叨着。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他浑浊的眼里噙满了泪花。是啊,战争年代里,正是有这些淳朴善良的群众的鼎力相助和保护,才得以保全母亲和哥哥姐姐的性命。
午饭后,乡领导和村支书村长等人簇拥着母亲,向南走过村头长长的陡坡,再向西顺之字形陡峭山路行至半山腰仅有的小块平地,坐北面南的崖边几孔破旧的窑洞即刻映入眼帘,这便是母亲无数次惦念的那个曾经延续血脉的居所。
“还在还在,窑洞里的土炕跟六十年前完全一样。”母亲透过方格小木窗,出神凝望窑洞里的简单陈设,怅然低语。
门和小木窗早已分辨不出颜色,门框磨损得没有棱角,风里雨里六十载,它依然顽强地支撑着黄土窑洞,宛若一位忠诚卫士,默默期盼它曾经主人的归来和重逢。
伫立三面环山的窑洞前,视线越过狭窄平地,惴惴对接深不见底的沟壑,我眼睛潮湿,良久无语。
为取得革命的最后胜利和迎接解放,父亲于一九四八年冬季,以西府工委特派员身份被党组织派往关中,在兴平武功两县开展党的地下工作。至此,父亲母亲离开新宁麻子掌已经整整六十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