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羽
不久前,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裘锡圭教授宣布,自己2012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可谓毫无是处,自应作废”,引发一片叫好声。人们为裘先生叫好,既表达了对老先生自我批评精神的敬佩,也透露出对健康学术批评生态的渴盼。
严于律己,虚心听取他人意见,是裘先生一贯的治学态度。在数十年的学术生涯中,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他有过很多次。拿《裘锡圭学术文集》来说,在此书出版前,裘先生不仅请同事、学生为自己挑错,而且通过互联网向网友征求意见。该书对旧作错误的修订随处可见,而且都以适当的形式进行了说明,不少地方甚至措辞严厉。比如,1977年发表的《在安阳殷墟五号墓座谈会上的发言》,他认为“当时对殷墟青铜器时代的看法是错误的,强不知以为知,很不应该”。《文集》中还有一篇文章题目就是《纠正我在郭店〈老子〉简释读中的一个错误——关于“绝伪弃诈”》,作者表示“对我的‘绝伪弃诈’说,已有不少学者提出批评,有些意见很有道理……所以我的‘绝伪弃诈’的释读应该作废”。这次,他在自己供职的学术机构的官网发表学术论文时,加了几句话,向读者说明此前撰写的那篇论文存在错误,希望通过这篇新作“稍赎前愆”,称不上大张旗鼓地发布声明。只是有心的媒体把相关内容“发掘”出来,才引起众人的关注。
良性的学术批评是推动学术进步的重要动力。然而,“世人皆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学者虽然推崇裘先生的严于律己、实事求是,但也只是“心向往之”,真正能够效法实践的又有几人?在各种学术著作的前言或后记中,作者大多会客气地写上一句“敬请批评指正”,事实上却难有“闻过则喜”的大度,特别是对公开的批评心存芥蒂,更别说自我批评了。究其原因,很多学者发表学术成果,不仅是为了商量学问,而且还附加了评职称、评项目、评奖项等诸多学术之外的现实考虑。公开的批评,有可能会成为他们达成这些目的的绊脚石。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正常的学术批评,往往也会被怀疑别有用心。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不批评”,成了“学术共同体”的一种默契。不过,这样的一团和气,让学界少了几分生气。
除了“不批评”,借学术批评之名行排挤打击之实的“乱批评”也不罕见。而你要挑我的错,我就挖你的“黑历史”,你来我往,相互攻讦,有时甚至拉帮结伙,将其上升为不同师承、不同学术团体间的“集体作战”。这种变了味儿的学术批评,难免让学界乌烟瘴气。
梁启超曾如此概括清代的“朴学”:“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轹,或支离牵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这样健康的学术批评生态,是学界共同向往的“桃花源”。我们希望“桃花源”从理想成为现实,希望学者多一些“为学问而学问”的纯粹,少一点“为批评而批评”的戾气,我们更希望社会环境给批评者足够的空间,对被批评者有全面准确的判断,让学术回归学术,而不能让正常的学术批评堵死被批评者的学术之路。在这样的“桃花源”里,像裘先生这样的“神仙”应该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