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中的常见“对写”手法解读

徐秀慧

“对写”手法常见诸思乡、怀人、送別等类诗词中，从文化传统上说，这种构思符合古人“文以曲为贵”的审美心理诉求，因而常被运用。对于这一艺术手法，其实大家并不陌生。让我们先重温一下大诗人杜甫的那首《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天宝十五年（756）六月，安史叛军攻进潼关，杜甫带着妻小逃到鄜州（今陕西富县），寄居羌村。七月，唐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属宁夏），杜甫便于八月间离家北上延州（今延安），试图赶到灵武，为平叛效力。但他启程不久，就被叛军捉住，送到沦陷后的长安；一个夜晚，他望月想家思亲，写下这首千古传诵的名作。

题为《月夜》，但诗人并没有从自己看到的长安月写起，而是神驰千里，借助想象，由远在鄜州的妻子独自赏月的情景展开，进而写到小儿女未谙世事，反衬妻子的孤独思亲。诗歌本要表达的是自己滞留长安思家念亲的孤独忧伤，但却从对方（妻子）落笔，设想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独看鄜州月而忆长安的情景，远比直写自己独看长安月而忆鄜州的效果深婉别致得多。起笔若改为“今夜长安月，客中只独看”，不仅妻子思念丈夫的忧虑、惊惶之情无以表达，而且内容单薄，整首诗则显得直白无味。

这种不直接由自身说起，不是从眼前写起，而是换个角度，从对面人笔、从对方写起的诗歌艺术手法，在古诗词中即所谓“对写”。俗话说“文似看山不喜平”，这种手法不仅是使诗歌传情达意更为婉曲深款，而且一笔两用，表情则心有灵犀，达意则互为表里，倍增其情、意。因此，在古代诗人笔下，多有运用。

唐诗中再如高适的《除夜作》：“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第三句，诗人不直写自己思念故乡，而写故乡亲人思念自己，借此衬托思乡之情，诗意婉曲含蓄。所谓“作故乡亲友思千里外人，愈有意味”（沈德潜《唐诗别裁》），说的就是“对写”手法的妙处。

更典型的是王维那首著名绝句《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前两句用的是“直接写法”，后两句则是“对写”。诗人遥想远在故乡的兄弟们登高时身上都佩上了茱萸，却突然发现少了一位兄弟——自己不在内，好像遗憾的不是自己未能和他们共度佳节，反倒是兄弟们深感怅然；似乎自己独在异乡的处境并不值得诉说，反倒是兄弟们的缺憾更需体贴。诗歌因此烘托出的思念之情，更浓郁，更曲折有致，耐人寻味。

相形之下，白居易的《邯郸冬至夜思家》说得最为通俗晓畅：“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三、四句通过对写，分明将自己思家时想象出来的那幅情景——家里人如何想念自己的细节如在眼前——展露无遗，生动感人。

唐诗之后是宋词，在宋词里，这种“对写”手法同样影响了词人的创作而被广为应用。

比如苏东坡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上片写梦之由，下片写梦之境和梦之感。词作最后写到梦醒，说“料得”荒郊月夜，妻子因思念自己而柔肠寸断，显然也是“对写”手法之一种。全词由此表达了对发妻王弗的悼念，沉郁悲痛，感人至深。

还有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其名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在表达内心孤寂的同时，设想对方的闲愁也不易排遣，自然也是“对写”。

另外，欧阳修《踏莎行》下片有“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之句，柳永在《八声甘州》中有“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之句，周邦彦《苏幕遮》下片“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揖轻舟，梦人芙蓉浦”……也都是这一手法的妙用，皆取得非同一般的艺术效果。

实际上，古诗词中的“对写”都是虚笔呈现，是主客换位、背面敷粉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特殊就特殊在它反宾为主，从对方落笔，设身处地描绘对方的情景，使自己的情感表达更为深婉。其好处在于，能够突破时空限制去写想象中对方的情景，取得实写手法所收不到的独特艺术效果，这类诗作常给人以曲折有致、情韵悠长之感。

鉴赏含有“对写”手法一类的诗词作品，除了要立足篇章整体，先弄清抒情主体外，应着重分析“对面”具体指涉为谁，“对面”与抒情主体、与叙述者之间是怎样的关系，这才是解读该类作品的关键。

从表现渠道看，诗人运用“对写”手法的方式主要有这样几种情况：

1.想象某种特定生活场景或具体事件，以衬托自己对对方（妻子、儿女、兄弟等家人或友人）的思念之情。比如高适的《除夜作》、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白居易的《邯郸冬至夜思家》及柳永的《八声甘州》等。在特定的意境中，诗人用此法想象的情境越典型、细节越逼真，越能情真意切。

2.想象对方情景或处境，借景抒情。王国维早就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由“对写”手法来写景，更有真实感和抒情意味。比如欧阳修的《踏莎行》、柳永的《雨霖铃》等，都有此类景物的出色描写，达到了借景抒情情更浓的效果。

3.回忆或设想与对方相聚时的欢乐情景，以反衬目下孤寂之感、相思之苦。比如杜甫的《月夜》、周邦彦的《苏幕遮》等，从对面落笔泼墨，体会家中亲友和远行人彼此相互惦念，反映客居孤寂衬托自身凄凉，情感深沉，艺术感染力更强。

4.借助梦境，跨越时空，表达更自由。梦本来就是虚幻的，通过“对写”手法来展示，表达会更丰富灵活。如苏东坡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时间跨度数十年，空间跨度几百里，通过一场梦，诗人不仅与亡妻“相见相聚”，而且感到了对方对自己的怀念，从而将这份爱情表达得深沉哀婉，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对写”梦境，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相生，运笔自如。

不管是哪种类型，诗歌在写人、叙事、状物、抒情的过程中直接转主为客、因实人虚，或者先从写己方的状况起笔再逆转为写对方的状况，而起到表意丰富、抒情宛转、韵味深远的效果，这是诗人构思时常用的写作路子。说白了，“对写”手法也只是诗人表情达意的一种手段，是诗词抒情的一种方式，因此，在鉴赏这类诗词或品读有关诗句时，准确领会诗人以此所抒发的情感内涵，才是最终目的。

古代讲究为人宜直，为文宜曲，诗词艺术尤其兴用“曲笔”，移情于情景是一种，移情于对面（人、事）亦是一种，清代文学家刘熙载说得好：“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知睹影知竿乃妙。”（《艺概》）“对写”手法其实就是要达到“见近知远、睹影知竿”的艺术效果，因对面而识本面，使本面、对面相得益彰，诗词的意境自然会更为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