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碑刻与山西教化

2018-11-17 04:01邵雍
社会观察 2018年7期
关键词:碑刻教化山西

文/邵雍

山西为唐虞故都,开化较早,历史悠久,人杰地灵。长期以来,通过各种方式传承下来的儒家文化起了很大的作用,从留存至今散布在三晋大地的近代碑刻,人们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地方精英是如何重视教化,风范乡里的。本文所用的“教化”一词是晚清时期的通常用语,主要指儒家所提倡的政教风化,当然同治以后的碑刻中也有开始用“文教”的。一般而言,教化比文教的外延更加广泛,其场域包含学校、家庭与社会。本文所用史料全部采自张正明、科大卫主编的《明清山西碑刻资料选》(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与张正明、科大卫主编的《明清山西碑刻资料选》(续一)(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绝大多数文本的时间起自道光二十年(1840),截至到宣统三年(1911)。

晚清山西碑刻中的教育理念,首先是强调重学轻商的价值观。光绪年间《乔致庸墓表》发表议论说:“吾晋善贾之名久重于世,而贾而富,富而骄、骄而偾者比比矣。公特以忠实无妄者自持,意契论语之好礼。”

其次,明确读书的目的是明礼义,进德修业。光绪三十年九月陵川县夏壁立的《重修玉皇宫记》强调“读书以明礼义,力田以给公上,而又处乎山陬僻壤,无纷华市侩之习以诱其心。自当孝弟睦姻,恭敬信让,争竞不作,乡里无怨。”道光二十四年刻的《西河书院学规记》则记载芮城县事刘叙对诸生说:“吾儒读书以通经制行,本书院之设,所以进德修业,非以角艺较能也。争一日之短长,计名次之后先,失本旨矣。”

再次,一些地方上的饱学之士志向高远,读书并非全为功名。同治年间《罗周典先生德教碑》说罗周典“其为文也,必先正理法,瘦小精悍。于诗尤工,有盛唐风力。一切忧时戚事,愤慨不平之意,皆寄于诗。常语人曰:锐意功名者,必无真气节”。

在山西晚清碑刻中文庙、书院、义学自然是传播儒家文化的教化场所,学生身居其中,自然受到其教育感化以及环境的影响。

(1)文庙是祭祀古代教育家孔子的祠庙建筑,在中国封建时代具有官方认定的合法性与神圣性。由于孔子倡导的儒家思想对于维护社会统治安定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历代封建王朝对孔子尊崇备至,把他称为万世师表。到了明、清时期全国每一州、府、县治所所在都建有文庙,规制高,建筑精,山西也不例外。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平遥县重修文庙董事人题名记》开宗明义:“文庙之设所以崇圣学也。夫圣学固不在诵读记问之间、章句贴括之末也,惟实有志于为善。凡可以维名教正人心,罔弗黾勉以赴,使其为有裨于家国,其为学也乃大矣。……夫尊师则重道,重道则必不为不道以自辱其身心矣。况民生于三,师道与君亲并重,而义亦相通。其能致敬于师者,即其入而可以孝于亲,出而可以忠于君者也。诸贤因是而勉之,则所以裨于家国者,由此其造矣。”在这里,文庙的职能、功用已经讲得十分清楚了。

(2)书院是始于宋代的地方教育组织,由富户、文人自行筹资,在山林僻静之处建造学舍进行讲学。同治十年五月《创修遗爱堂记》记载,浙江嘉善县人钟汪杰主政山西寿阳时:“以振兴文教为务。邑旧有书院,而废弛已久。公至,则扩而新之,益以考棚,延师课,又亲为诸生讲论。生平于书无不读,凡所指授皆勉以博古通今。寿之士始知殖学,而不敢诩免册。至今科第连绵,皆公之力也。”

(3)义学亦称“义塾”,封建社会靠官款、地方公款或地租设立的蒙学。多招贫寒子弟免费入学。清代《李少参德政碑》称颂襄平人李毓柱为官:“崇礼让,以兴教化;立义学,以迪颛蒙;课艺文,以宏薪槱。其维风造士可志也。”

有了一定的教育场所,还要有配套的教育条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道光二十四年冬芮城县事刘叙撰《西河书院学规记》,宣布制定相关事宜十四条,其中规定:“在院肄业生童,于启馆之日,分早午晚夜立定功课单,粘诸座右,每日照单用功,不可间断。”“书院房屋甚多,无论内外附课,但有空房均可安砚,第来去须禀明监院,不得任意自便。”“每岁启馆时,由本县发贴,敦请儒学两老师监院,并延四斋长帮同督察。”“延请山长,四斋长,博访品学兼优者二三人,禀明监院,本县与监院熟商议定礼聘,惟不得延请本邑人,以杜口舌。”“课生童凡三次列优等,附课升外课,外课升内课,如本系内课则给予奖赏,其三次列劣等者,亦以次递降,其有官师课,叠连三次无故不应者扣除,其一次不应课者,扣半月膏火。”等等。该学规在学习时间、地点、考试、奖惩诸方面均考虑周全,稳妥可行,用心良苦。

从晚清山西碑刻,人们可以窥见当时的教化文本还是以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中经史为主。前引《西河书院学规记》中明确规定:“生童功课以温经为主,史鉴及儒行之本。《朱子大全》《近思录》宜置案头,时时循省,制艺则以钦定文为主。”

光绪年间的《王寅亭墓志铭》赞扬王寅亭:“生平好学不倦,帖括诗赋外,精研性理诸书,虽兼理农桑,而静辟书斋,披吟不问寒暑。博通载籍,于《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口之能举其要寂,犹日临帖抄书不下五六百字,即后生少年不及也。”光绪年间《乔致庸墓表》则追记墓主“闲窥案头,史鉴而外,四子书、尚书、左氏传,似数十百遍之熟,优者丹铅点斠,终卷釐然”。

由此可见,晚清山西的教育文本以经为主,书目中有十三经;以史为鉴,书目中有左传、二十一史;在历代大儒中尤其崇尚宋代的朱熹,书目中除了四书之外,就是朱子大全、朱子家礼了。

为了达到教化的目的,山西各文人雅士在传授儒家文化时用心费力,或谆谆教诲或互相切磋,各显神通。己酉科拔贡候选教谕侍读生王丕厘在光绪七年撰写的《国栋墓志铭》说,国栋先生,乡进士,“余总角时,即稔先生教泽。偶遇先生评改课卷文,浑灏流传,落落大方。每叹为邑中名士,心窃向往久矣。……其教人也,一以沉重实为训示。诸生有佻达者,先生置若罔知。久之,其人亦悔悟就范。以故桃李常盈门,游泮宫擢巍科者,接踵兴起,一时称极盛焉”!光绪九年湖北学政翰林院编修加三级稷山王文在撰写的《寻管香墓志铭》记载,墓主“主讲河津文清书院,日取先儒语录,名家贴括,与诸生琢磨砥砺,士风为之一振”。至少在上述两《墓志铭》的作者看来,墓主们教育方法是行之有效,值得勒石肯定的。

有了教学得法的鸿儒名师不等于解决了所有问题,古往今来任何事业均需要一定的经费予以保障,否则无以为继。在各种事业中,教育肯定不是立竿见影,能收速效的,因此教育经费的维持与扩大有赖于官员、绅士们的见识。

同治元年九月初九日大成社董事人公建平遥县文庙,徐继畲撰的《靳公廷钰署平遥邀集绅士议》碑云:“郭宪章刘充玉等劝修文庙,首创捐银三百两。诸绅士后募修口口文庙,工竣只用银七千两有奇,尚余银九千两有奇。诸绅士众议以平遥书院有其地而无其费,徒存虚名兮。庙所余文项为数不少,何以此为书院费!于是口重事各捐资银之凑成万金之数呈请县尊发合县当商以六厘半生息,每年得息银六百五十两。……山长束脩由口口口事按季致送。生童膏火由值年学长散给。一切经费,概由值年经理董事经理立法,详妥无弊,可垂永久。”

由此可见,晚清各地的书院经费并不宽裕,有的只是徒存虚名。但在山西,有识之士共同努力,利用一切机会找寻经费来源,设法挹注,并通过发商生息使之源源不断。

写于光绪二年十二月的《赵静山墓志铭》还记录了“世居解州龙居村”的原江苏巡抚赵德辙在任时“政绩卓著,……不次之迁。泽及梓里,学额增添。双亲垂暮,解组归田。优游林下,十有余年。书出而达,士林仰瞻。”学额即清代童子试(院试)录取的府州县生员(俗称“秀才”)的名额。由于清代“科举必由学校”,因此对学额控制十分严格,要想增添绝非易事。实质上,学额的分配与增加是中央政府控制地方社会的有效手段之一。正因为如此,前人赵德辙好不容易争来的学额属于宝贵的稀缺资源,受其恩惠的家乡后人怎能不感恩戴德,在其墓志铭上慎重记上一笔呢。

现存三晋大地的晚清碑刻在教化方面,除了有学校教育的宝贵资料外,还有关于家庭教育、社会教育方面的记载,同样值得注意。

家庭教育简称家教,是子女在家庭中接受的初始化影响和教育,对于一个人性格、志向的养成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国人向来注重家教,传下不少古代学人的故事、箴言与家训,在近代山西的碑刻中也有这方面的宝贵记载。

立于道光年间的沁水县《柳氏家训碑》称:“家道之衰旺,惟视一家之人为何如耳。未有和乐而祯祥不来者,亦未有乖戾而祸殃不应者。此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也。……不遵家规即为不孝,戒之勉之。能不负先祖一场苦心,乃可为承先启后之人也已。”

乡规社约是中国基层社会组织中社会成员共同制订的一种社会行为规范。清朝在地方上正式推行乡规社约,多用以维护封建统治秩序,对法规的实施起着辅助作用。但这种民间约定也有反映了民众共同利益和传统社会美德的合理内核,而这又是社会教育的重要载体,是社会教化的一个重要方面。

道光十八年正月府城三社绅士、社首公具的《禁赌碑》(现存晋城市玉皇庙)明确表示:“村中禁赌,旧有条规。近缘去年冬月水官令敬神演戏,有他村数人来庙,公然赌博,经乡约社首禀官究处,蒙太爷堂讯,将聚赌之人锁链示众。自此合村公议,勒石永远禁止赌博,违者仍复送官究处不贷,特此谨白。”咸丰九年十一月初六日立的《娘娘庙村规碑》(现存芮城县岭底乡东峪村娘娘庙)也有“招惹赌博并入场院盗人财物者,任首人、失主,送官重究”的条文。

另外,道光二十九年十月由甲长、公直、牌头同立的《公议村规碑》(现存城县岭底乡东峪村行宫正殿)上载明:“合村公议村规开列于后:一禁经犯贼盗。一禁收留匪类。一禁开场窝赌。一禁宰杀耕牛。以上如有犯者,合村严处。经犯贼盗,议定逐出,永不许复归。倘有不测事并田野微贼,公所议办,如有不遵者,勿论至亲厚友,合村送官重究,决不容情。若官人徇情挟私,惟官人是究。”同治十一年四月初十日立的《三王会碑》(现临汾市魏村)强硬表示:“四外村中不要停留贼匪,损人利己;如若强留者,六社公议,定要将窝主贼人立送死地,以除其害,决不食言!”

以上这些禁赌防盗的乡规社约简明扼要,切实具体,文字浅显,通俗易懂。通过《禁赌碑记》的文字我们还可以了解到,它是通过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相结合的方式制定的,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多数民意。山西晚清碑刻中的乡规社约有奖有罚,赏罚分明,重在教育引导,是民众自我教育、社会教育的一种行之有效的形式。

山西晚清碑刻除了保持传统文化的理念、特色外,还及时记录了近代出现的新问题。

光绪二年十二月立《赵静墓志铭》记载了解州人赵德彻1854年任上海道的事迹。该墓志铭称:“甲寅放常镇通海道,天子知公贤,谓上海善后事宜,非公不可。奉旨著上海道,……上海为名胜之区,商贾辐辏,赋税所入,国帑恃为巨款。自经兵燹,商贩裹足不前。公除积弊,立章程,出示招商,不数月,闤匮相望,懋迁且过昔时,皆公力也。”除去其中的溢美成分,1855年4月至1856年11月赵德彻主政上海时在这一新兴的通商口岸流通外币繁荣贸易也是事实。

发生在光绪年间的旱灾一直是山西人心中的惨痛记忆,这在晚清碑刻中也多有体现,但以《光绪五年十八堰村灾情碑文》最有价值。该碑文首先描述了大灾的惨状,接着敏锐地指出:“夫天灾流行,何地蔑有,所赖以补救者人耳。古人耕三余一,耕九余三,岂畏岁凶哉!余庄数年以来或吸食洋烟,或贪好奢靡,以至十室九空,毫无蓄积,一遇岁凶,束手待毙而已;……予辈幸延残喘,亲见其事,惟恐后人乐生而忘死也,爰弁数言以示,并改十八堰为富村,庶几痛惩前非,垂戒将来,由此户皆封,人尽宿饱,相生相养,以至户口繁而教化复行也。”这通碑刻的作者敢于直面现实问题,指出外国资本主义列强带来洋烟祸害是症结所在,其眼光、胆量是超乎常人的。

光绪三十四年四月勒石的《太谷重修大观楼碑》则带有清新的近代风格,是晚清山西碑刻中的佼佼者。作者赐进士出身兵部职方司主事李华炳(武乡人)纵步登太谷大观楼,见“河山百里,烟火万家,如掌上罗纹,历历可指”,于是由此及彼,浮想联翩,欣然命笔:“彼夫文学彬彬,胚胎欧化者,雅典之大观也;厂肆栉比,工商云集者,伦敦之大观也;学校林立,农业称盛者,柏灵之大观也。之数大观者,岂仅以其地哉,亦其人为之耳。晋地为唐虞故都,开化最早。民俗纯良,为中夏最。然古首虽存,而新机未启,表里山河,拘墟自囿。唯是邦以交通之便,得风气为独先,而所得于观感者亦较易。此吾所以推演大观之义,而欲为都人士正告者也。今夫天下之事,有所观感则易于兴起。迩者,中外交通,文明浸灌,执柯伐柯,取则不远。故观于声光电化诸学术,则为士者可以兴矣;观于商埠租界各公司,则为商者可以兴矣;观于肥料土宜之精审,机械器用之便捷,则为农工者可以兴矣。江海诸省所为,智慧渐开,文化日进者,职此之由。晋人才力聪明岂遽出他人下,不于此时急起直追,将何以立于天演之界耶。矧我国家锐意图治,百度维新,提倡董劝,汲汲不遑于观民设教之方,固已曲尽。而吾侪乃足已自封,未知观化,毋乃囿于闻见,而无著先鞭者,以树之风声与。是邦宅三晋之中,沃饶而近省,诚使观我观人,是则是效。取彼艺能盖我道德,为一邑开智识,即为三晋树观瞻,使闻风向慕者咸获,相观而善,而推为文化之中枢,庶有以极天下之大观而无憾矣。”此文的思想倾向积极向上,与时俱进,承认差距,指出了近代化进程中人的作用,有后来居上的勇气与信心,无怨天尤人之牢骚怪话,可惜在现存碑刻中极为罕见。

现存于三晋大地的晚清碑刻不可避免也存在着历史的局限性。在家教部分,前引道光年间《柳氏家训碑》称:“家道之衰旺,惟视一家之人为何如耳。……总不要信妻子之言,即结为死怨,将一本之爱,遽视为市井交易之人,是所切诫焉。嗟乎!男子之刚肠,能不为妇人所惑者有几人?”这种女人是祸水的偏见在传统中国社会中根深蒂固,在山西碑刻中再次顽强表现出来是不难理解的。光绪二十五年的《禁赌碑记》则宣称,“幼子十五以下与妇女误犯罚规者罚家长夫主。”这一规定的逻辑前提是妇女没有独立的人格,万事均应由其丈夫负责。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中,夫妻双方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丈夫就是夫主,对妻子享有夫权,上述碑刻再次肯定了这一点。

由此可见,晚清山西碑刻既含有传统文化的精华一面,是我们今天文化自信的根据之一,同时也有传统文化的糟粕部分,必须加以批判地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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