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春玲 刘森林
国家认同作为一种集体认同,是对自己与国家之间联系的意识,是公民个体主观认可的、自己属于某个国家的感受,主要是指对自己所属国家的政治结构、精神价值等的主观认知以及由此形成的忧患意识和国家自豪感等主观感受。早在20世纪70年代,国家认同作为一个学术研究论题就出现于国际政治学及其他社会科学领域,并产生了大量的理论和实证研究成果,而我国对于国家认同问题的研究在近十年才引起广泛关注。目前国内学者大多从理论层面或历史分析视角对国家认同问题进行探讨,相关的实证研究较少。采用全国性调查数据,对所有社会成员的国家认同问题的分析较为少见,从而无法准确把握国家认同的总体状况。
同时,国家认同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社会建构的结果。这一建构过程体现在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个人的社会、经济、文化和政治生活状况影响了国家认同的形成。国家认同可以被强化,也可能被弱化。在国家认同强化或者弱化的过程中,经济、社会和文化都是重要的影响因素。深入研究中国民众的国家认同感及其影响因素,探讨不同社会群体的国家认同感差异,找寻提升民众国家意识和爱国情感的途径,对于当前社会政治稳定和我国未来持续发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为较全面地了解我国民众的国家认同状况,本文基于2013年中国社会状况调查数据,深入分析社会、经济、文化等因素对民众国家认同感的影响,评估不同身份群体的国家认同情感的强弱程度,重点比较青年一代和老一辈人的差异,探寻针对不同人群的增强国家认同感的途径。
本文把国家认同感的核心内容确定为个人对国家的身份认同(归属感)、国家荣誉感和责任感(带有“一荣俱荣、一毁俱毁”的含义),采用李克特量表测量个人国家认同感强弱。该量表由5道题构成,这5道题分别为:“当别人批评中国人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在批评我自己”;“我经常因国家现存的一些问题而感到丢脸”;“我经常为国家取得的成就而感到自豪”;“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愿意做中国人”;“不管中国发生什么事情,即使有机会离开,我也会留在中国”。5道题得分加总,产生一个复合变量“国家认同感”;“国家认同感”得分越高,表示国家认同感越强。本文采用回归模型,重点考察个人的经济条件、社会结构位置,以及文化因素对国家认同感的强弱程度的影响,并且比较了国家认同感影响因素的代际差异。
一些学者指出,经济状况会影响人们的国家认同意识,许多实证研究也证实了这些理论观点。其中影响最为广泛的是美国政治学家罗纳德·英格尔哈特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理论”。英格尔哈特提出“匮乏假设”命题,认为处在经济和物质安全相对匮乏状态的人们,追求的是经济增长和物质安全,秉持的是物质主义价值观,对国家寄予较高的希望,国家认同感比较强烈;而处在生活富裕和福利保障水平较高的环境中的人们,倾向于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他们对经济和人身安全习以为常,较不可能视邻国民众为本族的威胁,这会导致其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热情有所降低。乌尔里希·贝克表达了与英格尔哈特类似的看法,他认为,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福利国家的建立和完善为个体力量的强化奠定了基础,削弱了人们对集体性范畴的依赖,消解了基于“社会和政治的组织和制度所依赖和参照的集体意识的形式”,从而弱化了国家认同这类集体意识。
不论是英格尔哈特还是贝克的理论观点都具有这样的含义:当人们越来越富裕,生活越来越有保障时,人们对国家的依赖性会减弱,个人自主需求会增强,因而国家认同感和民族自豪感就会弱化。虽然一些国外实证研究结果支持了这一说法,但在中国是否成立还需进一步的检验。本研究通过2个变量来测量考察经济因素对国家认同感的影响:家庭人均年收入和就业稳定性。收入是通常采用的代表经济能力的指标,工作稳定性反映个人经济安全性或经济风险程度。
英国“脱欧”公投的“社会分裂”和美国总统选举的“社会撕裂”,显示出不同社会身份的人群在国家认同意识方面有不同的观念,个人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会影响其国家认同感。胡格荷和马克斯认为,由于全球化给精英们提供了更多的机会,他们从中受益较多,因而更认同全球化意识而弱化国家认同。相反,劳工阶层和中下阶层在全球化过程中获益较少,还有可能面临外来移民竞争的冲击而利益受损。英格尔哈特的世界价值观调查数据发现,劳工阶层的国家认同感和排外情绪较强,而中产阶层和上层的国家认同感和排外情绪较弱。亨廷顿认为,个人对全球化进程的参与程度,几乎是直接根据个人的社会经济地位而定,美国的商界、学术界、各种专业界和政界以及传媒和非盈利组织的精英人士广泛参与国际活动,其国民身份的重要性降低。
中国各社会群体在全球化过程中的经历和感受,使当前中国社会不太可能出现英国和美国正在经历的精英、中产与劳工阶层的社会分裂,不过,处于不同社会位置的人群因卷入全球化程度不同而产生国家认同差异的现象还是有所表现。在中国社会,除社会阶层位置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社会结构因素,也有可能影响人们的国家认同。中国社会的特殊性是有一些制度安排影响了人们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比如:户口身份反映了人们在城乡二元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就业单位类型是指人们是否在公有部门就业;党员身份代表了人们的政治地位或政治资源。这些因素也有可能影响人们的国家认同。本研究考察了社会阶层地位(以职业分类为基础)、单位类型、户口身份和政治身份等社会结构因素对个人国家认同感的影响。
文化因素对国家认同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在全球化时代,外来文化对本民族文化和身份认同产生冲击。亨廷顿认为,导致国家认同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多元文化主义和文化多样性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损害了美国民众的国家认同的核心内容,即“美国信念”。在亨廷顿看来,“国民身份认同日趋淡化”的局面正是由于异质文化相互间交流所引起的,这有可能给一个国家带来国民身份认同的危机。在实证研究中,学者们通常通过考察文化水平和接受信息渠道与国家认同间的关系,来验证文化因素对国家认同的影响。一般来说,文化水平越高,接受信息渠道越多元化,越可能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从而导致其国家认同感的弱化。
媒介和信息对人们的国家认同感的强化或弱化也具有极大的影响力。曼纽尔·卡斯特和本尼迪克·安德森等都强调了信息化社会和媒体全球化趋势对人们的国家认同的影响。以往传统媒体主要由国家所控制,国家通过媒体强化人们的国家认同和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信息化社会的来临和全球化的推进,使大众媒体出现了“国际化、私有化和碎片化”趋势,这有可能弱化国家认同。文化帝国主义(cultural imperialism)理论则进一步指出,传播外来文化元素的国际化媒体为美国文化和西方价值观念所主导,对发展中国家和不发达国家的国家认同产生不利影响。在中国社会,传统媒介(主要指报纸、杂志等)更多地传播中国的历史文化信息和官方所主导的主流意识形态(包括爱国主义教育内容),接触较多传统媒介可能强化国家认同;新媒介信息(主要指互联网)则包括更加多元化和更多的国外文化信息,接触较多新媒介可能会弱化国家认同。本研究考察了高等教育、传统媒介(指阅读报纸杂志)和新媒介(使用互联网浏览新闻等)等文化因素对个人国家认同感的影响。
社会变迁带来了价值观变化,而这种变化常常表现为代际之间的价值观差异。国家认同感作为价值观的一个核心部分,也会因社会变迁而出现代际差异。关于国家认同感的代际差异,英格尔哈特在“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理论中给予了解释。英格尔哈特提出“社会化假设”,提出未成年阶段形成的基本价值观奠定了人一生的价值取向,而每一代人由于青少年时期不同的生活境遇形成了价值观念的代际差异,代际更替推动了一个社会的价值观念转变。老一代人的青少年时期往往是在物质较为匮乏的环境中度过,他们的基本价值观(包括国家认同意识)成型于青少年时期,尽管之后的生活条件改善了,但他们在青少年时期形成的观念将保持稳定而变化不大。当代青年人生活在物质生活条件较好、生存环境更有保障的时代,他们更倾向于“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国家认同感弱于父辈一代。
同时,全球化对青年人的影响也要大于老一辈。青年人所接受的教育和信息包含更多的多元文化内容,青年人也有更多的机会参与到全球化进程中。接受了高等教育的青年人受全球化的影响更大,国家认同危机也更强烈这也是大学生国家认同问题受到较多关注的原因。
代际差异不只体现在国家认同感的强弱程度上,还表现在相关影响因素方面。青年人的职业生涯刚开始,青年群体中社会经济地位差异还没有拉开较大的距离,因此社会结构因素对他们的国家认同感的影响较弱;文化因素对青年人国家认同感的影响较大,因为青年人正处于价值观的形成时期,教育和传媒信息会对他们的认同感产生直接影响。老一代人的价值观已基本定型,传媒信息对他们的国家认同感的影响较弱,但社会经济地位的影响较为明显。本文的回归模型系统考察了上述方面的代际差异。
本文的数据结果显示,虽然我国民众的国家认同感较强,但不同社会人群和代际群体的国家认同感强弱程度有所差异;经济因素、社会结构因素和文化因素都会影响个人的国家认同感;国家认同感及其影响因素存在代际差异。青年一代的国家认同感弱于老一代人,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的国家认同感弱化更为明显;老一代人的国家认同感更易于受到社会结构因素的影响,而青年一代的国家认同感更易于受到文化因素和经济因素的影响。本文有的发现部分支持了英格尔哈特的理论假设(匮乏假设和社会化假设),有的发现则表明,这些理论假设在当前中国社会的作用方式与西方社会有所不同。亨廷顿等人提出的“精英国家认同感弱化”现象在当前中国没有出现,相反,中国社会的优势地位阶层的国家认同感比中间位置阶层和基础阶层的国家认同感更强。
本文的一些数据分析结果与英格尔哈特等人的研究结论一致,收入水平和教育水平的提高会弱化国家认同感。不过,这两个因素的影响主要体现在青年人身上,教育水平对老一代人没有显著影响,收入水平对老一代人有较弱的影响。同时,这两个因素要达到比较高的水平才能发挥作用。例如,在收入方面,只有达到较高收入水平,弱化国家认同的现象才会出现;在教育方面,接受高等教育会弱化国家认同感。收入水平和教育水平的提高对青年人国家认同感的弱化作用与全球化有必然联系。不过,数据显示,较多接受传统媒介信息的青年人的国家认同感更强。这表明,舆论宣传和爱国主义教育可能在提升国家认同感方面发挥作用。
本文的数据结果与多数国外研究最突出的不同表现在社会阶层地位与国家认同感之间的关系方面。国外多数实证研究表明,精英群体和中间阶层的国家认同感弱于中下阶层和劳工阶层,亨廷顿特别强调了精英人士重视全球认同而忽视国家认同。本文却发现,不仅中间位置阶层的国家认同感不弱于基础阶层,而且,优势地位阶层的国家认同感还强于中间位置阶层和基础阶层。在中国,国家和政府是经济增长的主要推动者,精英群体及中间阶层的生成和成长与国家发展紧密相关,精英群体及中间阶层迈出国门、走向世界的步伐伴随着“中国崛起”的过程,导致精英群体及中间阶层在融入全球化的同时并没有明显弱化他们的国家认同。此外,中国的工人阶层也不像西方国家的工人阶层那样成为全球化的利益受损者,相反,他们在全球化推进过程中获得更多的就业机会和收入增长机会。这说明,当前中国社会在国家认同方面不太可能出现像美国和英国那样的“社会撕裂”现象。而这背后的一个深层次原因,可能是国家在全球化和经济增长中的作用所导致的。在欧美国家和部分发展中国家,精英群体是全球化的主要推动者,其全球化策略(比如企业迁往海外和吸纳国外移民以获取廉价劳动力和降低生产成本)使精英群体极大地获益而劳工阶层受损。在中国,国家和政府是全球化的主要推动者(全球化是政府推动经济增长这一整体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全球化最大获益者的精英群体往往与国家之间保持着较为紧密的联系,因此,不会因为他们融入全球化而导致其国家认同感弱化。同时,国家所主导的全球化策略不仅使精英群体获益,而且也保障了基础阶层的利益。全球化策略的国别差异及其对不同阶层的国家认同感的影响还需做更深入的研究,亨廷顿的相关理论陈述把这一问题简单化了。
另外,收入因素与国家认同感之间的关系在中国也表现得比较特殊。数据显示,高收入会弱化国家认同,但主要表现在青年人身上,对老一代群体的影响则较弱。因此,所谓的“富人不爱国”并不准确。中老年群体中的高收入者,包括那些在海外投资甚至移民海外的人,仍怀有较强的爱国情怀、民族自豪感和中国文化认同。而高收入的青年人有条件经常出国体验西方生活方式、接触西方文化并享有高品质的西方商品,这对中国文化和其国民身份的认同感产生负面影响,特别是那些高学历并掌握市场稀缺专业技能而选择技术移民的青年人,他们的国家认同感较低,但这些青年人是我国社会经济发展所需要的人才。在制定提升民众国家认同意识的战略对策时,还需注意到国家认同感及其影响因素的代际差异。老一代人强烈的爱国情怀不易于受到全球化文化和物质生活环境改变的影响,而青年一代则相对容易受到冲击,对于高收入和高文化水平的青年尤其如此。青年人的国家认同感正在形成过程中,爱国主义教育和舆论宣传有助于增强他们的国家认同感,但是,对于最易受到全球化影响的高收入、高文化水平的青年,靠单纯的宣传教育是不够的,给他们创造更多的发展机会,让他们像老一代的精英和中间阶层人群一样,把个人发展与国家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使他们的全球化体验与国家认同感共生共存,这样才有利于我国社会经济的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