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新一轮远东开发与中俄合作

尚 月

[内容提要] 2014年以来，为摆脱乌克兰危机引发的西方孤立与制裁、搭乘亚太经济快车和推进欧亚一体化进程，俄罗斯政府掀起新一轮远东开发高潮：设立“超前社会经济发展区”，打造符拉迪沃斯托克自由港，推出“远东一公顷土地”法案，建设国际交通走廊并已连办三届东方经济论坛以吸引外资。当前，俄远东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指标有所复苏，但开发的实际成就和长远效果仍有待观察。中国参与远东开发面临历史性机遇，同时也需保持审慎的态度。

远东地区对俄罗斯国家发展有着重要的战略价值。历史上，对这一地区的占领和开发不仅使俄罗斯真正成为了具有欧亚双重属性的海陆帝国，打通了抵达太平洋的出海口，推开了面向亚太的机遇之窗，也掀开了中俄关系密切丰富、复杂变幻的交往篇章。如今，在乌克兰危机和欧亚一体化的大背景下，俄罗斯政府正积极实施新一轮远东开发计划，但其成就和效果仍有待观察。2018～2019年是中俄“地方合作交流年”，正确认识和评价俄罗斯新一轮远东开发，对于促进两国在该地区的合作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新一轮远东开发的动因、举措与成就

16世纪末，俄国哥萨克跨过乌拉尔山向东开疆辟土，用不到400年完成1300多万平方公里领土扩张，并掀起数次开发高潮。2013年底以来，伴随着欧亚地区形势的一系列变化，俄罗斯政府再次将目光聚焦远东。普京总统在国情咨文中首次将西伯利亚和远东的崛起称为“整个21世纪俄国家优先方向”，*“Посла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Федеральному Собранию”，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19825.(上网时间：2018年6月26日)由此吹响了新一轮远东开发的号角，其主要有如下考虑：

第一是为乌克兰危机后的俄罗斯外交破局创造条件。2014年初，乌克兰危机爆发并持续发酵，尽管俄罗斯收回克里米亚，却“失之东隅”，其外部环境严重恶化。一方面，莫斯科与西方的经济、政治、安全关系明显恶化，俄美关系坠入冰点，俄欧关系深陷僵局，北约在东欧加紧军事部署；在后苏联空间内，乌克兰、摩尔多瓦、格鲁吉亚决心脱俄西靠，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各怀心事，俄罗斯在独联体的影响力和凝聚力日益式微。在如此窘迫的背景下，俄罗斯不得不转向东方拓展战略空间，倚重亚太国家突破外交困局。俄罗斯著名学者卡拉加诺夫指出，“向东看”最重要的是为俄罗斯提供在“东方和西方之间机动动作的自由”。*“С Востока на Запад,или Большая Евразия”，https://rg.ru/2016/10/24/politolog-karaganov-povorot-rossii-k-rynkam-azii-uzhe-sostoialsia.html.(上网时间：2018年2月28日)从这一角度看，远东的战略价值进一步凸显。该地区南与中国、蒙古接壤，东隔白令海峡与美国相望，东南与日本、韩国、朝鲜环抱日本海，是俄罗斯“向东看”的跳板和平台，其发展水平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决定着俄罗斯融入亚太地区的深度和广度。因此，振兴远东自然而然被提上议事日程。2014年7月，俄总理梅德韦杰夫在与商务代表会谈中表示：“与亚太地区的合作是俄关键方向，在这方面必须有所突破。”*“俄总理：与亚太地区合作是俄罗斯的关键方向”，http://sputniknews.cn/russia/2014072344124436/.(上网时间：2018年6月26日)

第二是欲搭乘亚太腾飞快车摆脱经济颓势。长久以来，俄罗斯经济深陷“荷兰病”，结构痼疾久治不愈。2014年乌克兰危机引发美欧多轮制裁，重创俄罗斯金融、能源和军工三大支柱行业；随后国际油价暴跌更令其经济“雪上加霜”。2015、2016两年俄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速下探至-3.8%和-0.2%，西方资本加速抽逃，汇市、股市大幅下挫，欧洲也加紧能源进口多元化以摆脱对俄依赖。在国内经济持续衰退，美欧资金和市场萎缩的背景下，俄罗斯政府也在谋求以振兴远东寻求新的经济增长点、吸引亚太国家投资、开拓东方的贸易和能源市场。俄罗斯远东发展部前部长加卢什卡表示，“西方五百年的统治时期已经结束。现在的经济日程正由东方、亚太地区来确定。亚太地区占全球GDP的59%，外国直接投资的占50%，亚太地区是世界最大的进口商，其进口总量为8.2万亿美元。这里生活着全球39%的人口。远东地区不仅是这个宏大地区的一部分，其发展也将为整个亚太地区的经济发展开辟重大的可能性。”*“俄罗斯联邦远东发展部：远东地区打开合作大门”，http://www.chinainvestment.com.cn/type_hgzc_tzsj/10318.html.(上网时间：2018年6月26日)许多学者都一针见血地指出，21世纪前十年俄罗斯沾沾自喜于油价飙升带来的经济虚假繁荣，远东地区没能借亚太腾飞之机实现快速发展实在令人扼腕。卡拉加诺夫称，当前俄罗斯不能再次坐视亚太飞速发展而无动于衷了，错失机遇就等于犯错。普京在2014年底的国情咨文中直言，俄罗斯必须发挥自身欧亚属性的优势，全面利用亚太地区巨大发展潜力，搭乘亚太腾飞的快车。*“Посла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Федеральному Собранию”，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47173.(上网时间：2018年6月26日)

第三是服务于“大欧亚伙伴关系”的战略规划。2013年，习近平主席提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战略构想，引发俄罗斯官方、智库、商界以及整个社会的极大关注。作为东西横跨9000公里、南北纵深4000公里，面向三洋十二海的欧亚大国，俄罗斯对于欧亚大陆不仅有着独特的认知和复杂的情愫，更对其一体化进程怀揣着长远的蓝图。实际上，自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一直在后苏联空间不懈推动着独联体、俄白联盟、关税同盟、欧亚联盟和欧亚经济联盟等一系列一体化组织，同欧盟共建“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和谐经济共同体”也曾是俄罗斯精英的梦想。在国际油价低迷、乌克兰危机爆发、俄西关系交恶、“欧亚经济联盟”式微和俄罗斯“战略东移”的大背景下，俄罗斯如何认识、接纳和应对同样着力于欧亚空间的“一带一路”战略构想，如何展开与中国和其他欧亚地区国家的合作，从而达到“既未错失机遇，又不沦为配角”的目的，是需要战略智慧的。2015年，中俄两国签署《关于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与欧亚经济联盟建设对接合作的联合声明》，但在整合欧亚一体化资源的道路上，俄罗斯并未止步于此。2016年6月，普京首次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提出“俄版”的欧亚一体化方案——“大欧亚伙伴关系”计划，并在随后多个公开场合加以论述。*普京指出，“该计划的参与者包括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以及与俄关系密切的国家，如中国、印度、巴基斯坦、伊朗，当然还包括独联体国家，以及其他感兴趣的国家和组织”。其范围囊括东亚、东南亚、南亚、欧亚大陆中心的国家、俄罗斯及欧洲次大陆国家及其组织。俄罗斯清楚地认识到，辽阔富饶的远东地区是构建“大欧亚伙伴关系”的根基所在，落后的远东将使俄彻底绝缘于欧亚大陆的一体化进程之外，从而丧失独特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优势。因此，发展远东势在必行。

新一轮远东开发由此展开。2014年，在俄远东发展部的大力推动下，《远东和外贝加尔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纲要》、《2016～2025年前萨哈林州社会经济发展》联邦专项计划等一系列文件呼之欲出；普京总统就发展远东问题主持召开了五次会议，政府举行了六次会议。随后，振兴远东的五大举措浮出水面。一是设立“超前社会经济发展区”，以税收优惠吸引外资。自2014年至今已建立18个“超前社会经济发展区”，预计吸引投资2.2万亿卢布，创造约4.3万个就业岗位。*“Территории опережающего развития”，https://minvr.ru/activity/territorii-operezhayushchego-razvitiya/.(上网时间：2018年6月21日)二是打造符拉迪沃斯托克自由港，为入驻企业提供税收(主要是利润税和增值税)、基础设施、保险、劳动政策、外国公民入出境、口岸监管及通关等方面的优惠政策和便利条件。未来该制度还将扩展至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萨哈林州、勘察加边疆区、楚科奇自治区和滨海边疆区。2017年8月，外国公民可持电子签证进入符拉迪沃斯托克自由港。2018年1月1日，电子签证的适用范围扩大至勘察加和萨哈林地区。三是推出“远东一公顷土地”法案，*该法案规定，每位俄罗斯公民有权无偿在远东(政府制定的范围内)获得一公顷土地用于自主开发经营。促进人口和资源向远东流动，推动当地社会经济发展。截至2018年5月，远东发展部共收到11.7万份申请，4.3万块土地被成功认领。*“Сергей Качаев: спрос на 《дальневосточный гектар》 стабильный”，https://minvr.ru/press-center/news/15914/?sphrase_id=452986.(上网时间：2018年6月22日)四是大力发展基础设施建设，积极建设“滨海-1号”和“滨海-2号”国际交通走廊，进一步挖掘远东运输中转潜力，提升俄罗斯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特殊地位，发展边境合作和促进一体化。五是已连办三届东方经济论坛，吸引亚太国家前来投资。普京连续三年亲自助阵推介，日本、韩国、蒙古等国领导人齐聚一堂。该论坛规格不断提升，日益成为俄罗斯开发远东和融入亚太的一张“名片”。

目前看，新一轮远东开发交出了不错的“成绩单”。一方面，远东经济增速连续四年高于全国水平。2014年以来，俄罗斯经济因西方制裁和油价暴跌陷入衰退，2014～2016年GDP增幅分别为0.6%、-3.8%和-0.2%；而在新开发战略的刺激下，远东联邦区经济增长指数连续3年高于全俄经济发展水平。2014～2016年该地区生产总值增长1.9%、0.7%和1.5%。2017年，远东联邦区工业生产增长2.2%(全俄整体水平为1%)；农业生产增长8.8%(全俄整体水平为2.4%)；建筑业增长9.2%(全俄整体水平为-1.4%)。该地区固定资产投资增长达到创纪录的1.2万亿卢布，增长率为17.1%(全俄整体水平为4.4%)，在固定资产投资增长方面，2017年远东联邦区位列八大联邦区之首。*“Развитие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итоги 2017 года”，https://minvr.ru/press-center/news/14650/.(上网时间：2018年5月4日)

另一方面，远东招商引资初见成效。为吸引外资，近年来俄罗斯联邦陆续制定了19部关于以特殊制度发展远东的联邦法律。在新举措的推动下，2016年初至2017年4月，远东联邦区吸引外资较2015年增长70%(从0.98万亿卢布增至1.67万亿卢布)，同期投资项目数量较2015年上涨5倍有余(从117个增至605个)。*“Дальний Восток: главные инструменты привлечения инвестиций - ТОРы”，https://www.ritmeurasia.org/news--2017-05-30--dalnij-vostok-glavnye-instrumenty-privlechenija-investicij-tory-30440.(上网时间：2018年6月26日)截至2017年底，在“超前社会经济发展区”和自由港范围内的投资项目数量首次破千，达到1009个(2016年底只有436个)。所有项目的投资总额预计达3.7万亿卢布。加卢什卡指出，2017年远东地区引资额占到外资对俄直接投资的26%，人均投资额位列全俄首位，吸引外资总额在八大联邦区内仅次于中央联邦区排名第二。如果不将莫斯科市纳入中央联邦区的统计，那么远东联邦区将跃居首位。*“Глава Минвостокразвития: созданные условия способствуют раскрытию потенциала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https://minvr.ru/press-center/news/11549/.(上网时间：2018年1月6日)

二、俄远东开发背后的困境

在欧亚大陆新形势的推动下，在俄罗斯联邦中央的强力引导、地方政府的积极配合以及学界媒体的大力宣传下，始于2014年的新一轮远东开发被推向历史性高潮。加卢什卡宣称，振兴远东的好戏还在后面。然而，对这一地区的考察不应仅着眼于大张旗鼓的政策宣示和层出不穷的战略文件，也不应只停留在现实和动态层面，而是要将其放在更长的时间、更广阔的空间范围和更深刻的关系互动中加以评估。据此分析远东的开发前景，或将会有更谨慎的判断。

从纵向看，外因驱动导致远东开发进程起伏不定，因此评估其发展水平需基于长期趋势。历史上，俄国对西伯利亚和远东的扩张与开发始终缺乏强大的内在驱动力，而是不断受到外部因素的刺激和推动。16世纪末，追逐毛皮贸易的暴利曾是哥萨克跨越乌拉尔山征服西伯利亚的巨大动力；18～19世纪，俄国对太平洋出海口的向往裹挟着其本身巨大的不安全感以及与英国争霸的野心，推动其向阿穆尔河流域进一步东扩。*1860年前后，俄国凭借《瑷珲条约》《北京条约》的签署正式将领土边界推进至黑龙江以北及乌苏里江以东。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为促进东向移民、巩固虚弱的统治基础、建立俄国欧洲部分与太平洋的直接海陆联系并进一步侵略中国，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决定“不计成本”修建横跨欧亚大陆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苏联时期，基于服务中央地区的战略需求，政府对西伯利亚和远东进行了持续70多年、世界史上罕见的“大开发”。*20世纪30年代，西伯利亚的库兹巴斯地区曾被打造为苏联重要的煤炭冶金基地；二战中，西伯利亚和远东作为“大后方”为苏联实现战场形势的根本转折和最后胜利做出极大牺牲和贡献；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西西伯利亚勘探出的石油和天然气不仅充分保障了苏联国内需求，也成为其出口创汇和维系社会主义阵营的重要工具。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为加强亚太外交和吸引投资，当局又先后出台4个关于西伯利亚、8个关于远东的发展纲要。几百年来，俄国政府的西伯利亚和远东政策常因势而变，该地区开发进程也自然缺乏连贯性：在苏联计划经济体制下，东部地区曾一度是世界最大的能源基地、重要的矿产资源开采基地，木材加工中心、国防产品中心和科技中心，但伴随着20世纪70年代后期苏联经济陷入停滞，该地区也丧失了维持既往生产规模的能力，生产效益骤减、国家投资回报率下降的趋势日益明显。苏联解体后，远东成为全俄经济艰难转轨的“典型缩影”。直到2007年，符拉迪沃斯托克获2012年APEC峰会主办权才使俄罗斯当局下决心振兴远东，政府斥巨资修桥铺路，建成具有战略意义的东西伯利亚—太平洋石油管道，远东联邦区多项经济指标一度超过全国平均水平。但随着APEC峰会曲终人散，该地区发展再次陷入停滞：2012、2013年，远东联邦区生产总值分别下降1.4%和0.9%。*“Производство валового регионального продукта по Камчатскому краю в 2010-2015годах”，http://kamstat.gks.ru/wps/wcm/connect/rosstat_ts/kamstat/ru/statistics/grp/.(上网时间：2017年4月21日)

从横向看，远东开发不仅落后于全俄整体发展水平，也无法与世界类似地区媲美。尽管近三四年远东宏观经济指标异军突起，但20多年的总体趋势显示，远东经济发展水平仍在俄罗斯八大联邦区中垫底，1999～2013年，远东联邦区名义和实际地区生产总值的增量分别位列全俄第七和第八名，不仅落后于俄罗斯整体水平，也在与其他联邦区的比较中处于绝对劣势。

作为资源富集区，西伯利亚和远东曾被誉为“金窖”，但如今在全球矿产开采领域的地位岌岌可危。2002～2012年，全球各国在勘探金矿和有色金属方面的开支从20亿美元激增至210亿美元。数据显示，在此领域投入最多的国家是加拿大和澳大利亚，投入最多的洲是拉丁美洲和北美洲；俄罗斯的开支仅占到全球总开支的5%。*Ред.В.С.Ефимова,Сибирь и Дальний Восток в XXI веке: проблемы и перспективы развития(аналит.докл.)， Красноярск : Сиб.федер.ун-т,2017.投入增加导致全球地质勘探新成果层出不穷。澳大利亚、新几内亚、东南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以及南北美洲先后发现数个大型矿藏，与西伯利亚和远东各方面条件类似的非洲20年来地质勘探工作量也显著增长；而俄罗斯东部地区的勘探则呈现萧条不振的景象。*同上。总体而言，这一地区近年来地质勘探投入甚少、成果不多，目前其矿产原料储量的增长主要建立在扩大已探明矿藏储量的基础上。落后的地质勘探规模和速度使该地区已逐渐被排除在世界领先和有前景的原料产区之外，因此也自然难以对嗅觉灵敏的投资者产生巨大吸引力。

从国内政治结构关系上看，俄罗斯联邦中央始终将远东视为“资源和军事边疆”。在俄罗斯精英眼中，历史上，这一地区是皮毛产地，是“金窖”，是取之不尽的矿产原料基地，可带来无穷无尽的财富；同时又是流放地和刑罚场所，是“罪孽的袋子”，是廉价劳力的不竭源泉。*西伯利亚和远东曾是沙俄最大的劳役地和流放地；苏联时期，当局为实施开发计划在该地区建立了庞大的强制劳动体系(即“古拉格”制度)。该地区既承载着战略规划者在领土幅员和自然禀赋方面的无限自豪，有着至关重要的政治象征和战略意义，又不得不因易攻难守、人少地多而承受着中央政府强烈的军事担忧和战略焦虑。时至今日，联邦中央依然在法律、行政和财政关系上牢控着远东，强烈地塑造着这一地区的“边疆”形象。法律上，俄罗斯宪法、联邦法律法规、中央与联邦主体签署的条约等构成了中央对远东强力控制的法律基础；行政上，中央政府一面以联邦区总统全权代表和诸多联邦派驻机构监视地方政权，一面设立远东发展部主导开发进程(该部虽在名义上被赋予很多权力，但战略规划、决策、协调及人事部门都位于莫斯科)；财政上，中央牢牢掌握着税收大权，绝对主导着国库收入的二次分配。2017年9月，远东联邦区总统全权代表特鲁特涅夫责成财政部修改2018年预算法案，将油气富集区萨哈林州预算的营业税收从75%降至50%(约减少250亿卢布)，这部分钱将转移到联邦预算和远东发展基金。特鲁特涅夫表示，对萨哈林州预算损失的“补偿”将通过联邦中央的补贴来实现。*“У Сахалина отбирают нефтегазовые деньги”，https://www.gazeta.ru/business/2017/09/28/10910270.shtml.(上网时间：2018年1月11日)

资料来源：[俄]米纳基尔П.А:“俄罗斯远东发展新战略: 评估与展望”，《西伯利亚研究》，2014年，第41卷第4期，第15页。

资料来源：О.М.Прокапало,А.Г.Исаев,М.Г.Мазитова，Экономическая конънктура в дальневосточном федеральном округе в 2016 г.,Пространственная Экономика 2017.№ 2.

以此视角看待当前远东的发展成就，得出的结论将更为谨慎。首先，远东联邦区的主要经济指标仍很不稳定。2009～2011年，为筹备APEC峰会和确保原料大规模出口亚太市场，远东联邦区地区生产总值始终高于全俄水平(2011年地区生产总值增速与全俄水平相当)。2007～2011年期间，远东地区是资本投资年增长率方面的领先地区之一，增长率达到13.8%。然而2011年投资热潮过后，该地区生产总值增长放缓，固定资产投资状况恶化，宏观经济指标也开始下降。2010～2013年，远东生产总值年均增长率为1.6%，低于全俄的3.25%；投资平均年增长率为95.4%，低于108.6%的全俄平均水平(见表1)。*[俄]米纳基尔·П.А:“俄罗斯远东发展新战略:评估与展望”，《西伯利亚研究》，2014年，第41卷第4期，第15页。直到2014年以后，新一轮远东开发才刺激当地主要经济指标再次活跃起来(见表2)。卡拉加诺夫在《俄罗斯向东转》一文中尖锐地指出，截至目前，这些指标上的成就还很“谦逊”，它们充其量是“从危机中的恢复”，而不能称之为“加速增长”。*“Российский поворот на Восток”，http://www.globalaffairs.ru/global-processes/Rossiiskii-povorot-na-Vostok-19272.(上网时间：2018年1月14日)

其次，大部分数字仍是“预期”，而非现实成就。目前官员和学者口中反复提及的、引以为傲的数字大部分存在于中长期设想和计划中，而实际成就则小得多：投资项目计划引资3.7万亿卢布，目前已投入资本只有1200亿卢布；尽管2017年底申请入驻“超前社会经济发展区”和自由港的企业过千个，但已投入运营的仅86个；2025年前计划诞生新就业岗位11万个，截至2017年底实际创造了5700个。*“Развитие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итоги 2017 года”，https://minvr.ru/press-center/news/14650/.(上网时间：2018年6月25日)据评估，2015年至今，只有40%的“超前社会经济发展区”被认定为“有效”。俄罗斯第一副总理舒瓦洛夫甚至批评副总理特鲁特涅夫称，“超前社会经济发展区”这一制度未达预期效果。他下令地方政府在1～2年内吸引企业申请注册，否则将被剥夺经济特区的权利。俄罗斯《导报》称，由于预算资金闲置以及基础设施建设落后于预期计划，“超前社会经济发展区”很可能重蹈俄罗斯“经济特区”的命运。*“Территории опережающего развития на Дальнем Востоке рискуют повторить судьбу особых экономических зон”，https://www.vedomosti.ru/economics/articles/2017/10/25/739247-territorii-operezhayuschego-razvitiya.(上网时间：2018年5月2日)“远东一公顷土地”法案自实施以来，40%以上的租地申请来自人口密集、投资环境相对较好的滨海边疆区，气候恶劣和交通不便的远东东北部土地仍然很少有人问津。*“Дальневосточный гектар" в цифрах и фактах (ИНФОГРАФИКА)”，https://minvr.ru/press-center/mediagallery/12400/.(上网时间：2018年6月25日)尽管近几年远东联邦区吸引外国直接投资的规模一直位于全俄前列，但这发生在乌克兰危机后西方资本从俄罗斯急剧抽逃的背景下，因此也很难具有较强的说服力。

再次，远东地区内部发展的不均衡性进一步凸显。根据俄罗斯《导报》的数据，对远东地区的大部分投资都流向矿产、化工和石化领域，占到计划投资额的70%以上(8个项目和1.8万亿卢布投资)；第二位是交通和物流领域(17个项目，1720亿卢布)；第三位是旅游业(17个项目)和农业领域(16个项目)。*“Как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привлекает деньги на Дальний Восток и почему это не всегда удается?”，https://www.vedomosti.ru/partner/articles/2017/09/04/732285-gosudarstvo-privlekaet-dengi#/partner/articles/2017/09/04/732285-gosudarstvo-privlekaet-dengi#!%23%2Fboxes%2F140737493523647.(上网时间：2018年1月14日)2016年，雅库特(萨哈)共和国因大型矿产开采项目和“西伯利亚力量”天然气管道的建设吸引了27.9%的远东投资，萨哈林州的油气开采也贡献了对远东投资额的25.2%。*О.М.Прокапало,А.Г.Исаев,М.Г.Мазитова，Экономическая конънктура в дальневосточном федеральном округе в 2016 г.，Пространственная Экономика 2017.No.2.С.138.而资源匮乏的地区对外资的吸引力则进一步下降，社会经济发展状况更加不容乐观。此外，在亚太地区蓬勃发展和俄罗斯国库捉襟见肘的背景下，远东由于更具地缘战略价值得到了更多资源和政策倾斜，而更具历史积淀和科技、人力资本潜力的西伯利亚地区却未得到当局应有的重视。俄罗斯政府已8年未更新和出台新的《西伯利亚社会经济发展战略》。在2013年的国情咨文中，普京还将西伯利亚与远东并列视为“整个21世纪国家优先方向”，但次年的国情咨文却再未提及西伯利亚。*“Поворот на Восток: итоги и задачи”，http://www.globalaffairs.ru/pubcol/Povorot-na-Vostok-itogi-i-zadachi-17283.(上网时间：2018年2月7日)2015年，“西伯利亚”一词再次缺席总统国情咨文，与此同时普京却4次提到“远东”，2次提及“符拉迪沃斯托克”。*“Посла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Федеральному Собранию”，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0864.(上网时间：2017年11月4日)比东方经济论坛创办时间更久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论坛如今已影响力式微，最高级别的嘉宾不过是俄罗斯副总理。卡拉加诺夫指出，“远东和西伯利亚在历史、经济上紧密相连，更重要的是逻辑上也不可分割，发展政策必须相关。没有西伯利亚的商品、市场、人力资源、科技实力及发展高附加值生产潜力的支撑，远东就无法实现跨越式发展。”*“Поворот на Восток: итоги и задачи”，http://www.globalaffairs.ru/pubcol/Povorot-na-Vostok-itogi-i-zadachi-17283.(上网时间：2018年2月7日)如今，俄罗斯联邦中央实际上人为割裂了西伯利亚和远东作为一个整体的发展，造成了地区内部发展的进一步失衡。

三、远东开发前景与中俄合作

2018年3月，俄罗斯迎来第七次总统大选。普京以创纪录的高得票率(76.69%)再次胜选，成功开启第四任期。*“Голоса в процентах”，https://rg.ru/2018/03/23/oficialno-utverzhdeny-itogi-golosovaniia-na-vyborah-prezidenta-rossii.html.(上网时间：2018年6月25日)但在世界秩序加速转型和欧亚地区格局急剧变化的时代，俄罗斯将如何审视远东的战略价值、评估其战略地位、推行其开发政策？这又会对中国产生什么影响？

第一，俄罗斯政府势将继续致力于振兴远东，本轮开发浪潮在一段时期内将得以延续。主要原因，一是出于俄罗斯外交大局的需要。目前看，俄罗斯与美国、欧盟的关系难现曙光，趟中东“浑水”不易，主导独联体愈难，欧亚空间仍将是其为数不多的外交亮点和发力点。俄罗斯政府非常清晰地认识到，西伯利亚和远东不仅是俄罗斯外交“西方不亮东方亮”的战术“避风港”，是其必须借重亚太经济潜力的“桥头堡”，更是莫斯科重塑大国雄心、发挥欧亚影响力的“起跳板”。因此，俄罗斯仍将高度重视这一极具地缘政治和经济价值的地区。二是出于保持国内稳定的需要。尽管普京高票连任，但并不意味着其执政高枕无忧。实际上自2014年以来，受乌克兰危机和国际油价暴跌的影响，俄罗斯经济颓势已传导至民生领域，居民实际收入连年下滑，物价飞涨、贫困率和失业率上升都强烈冲击着俄罗斯社会稳定，民众不满情绪在持续累积。处于全俄经济发展水平之下的东部地区更是首当其冲。2016年的国家杜马选举结果已经显示，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的投票率和对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的支持率之低令人瞠目，统俄党在后贝加尔边疆区、伊尔库茨克州、滨海边疆区、新西伯利亚州、鄂木斯克州、车里亚宾斯克州、哈卡斯共和国、阿穆尔州、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和阿尔泰边疆区等地的得票率不足40%。*Комитет Гражданских инициатив,Основные тенденции и итоги федеральных и региональных выборов 18 сентября 2016， 2017 г.在2018年的总统大选中，尽管总统办公厅事先下大力气以确保地方投票积极性和选票流向普京，但东部诸州在选举中的表现依然不尽人意：在阿尔泰边疆区、雅库特(萨哈)共和国等地，普京得票率不足70%，俄罗斯共产党候选人格鲁吉宁的支持率反而高达20%～30%，一些地区还频发针对当局的抗议示威活动，普京不得不在就职后立刻对这些地区换帅。*“Губернаторов Якутии и Магадана сменят бывшие соратник Кириенко и соперник Росселя”， https://www.vedomosti.ru/politics/articles/2018/05/28/770978-gubernatorov-smenyat.(上网时间：2018年6月25日)因此，对于俄罗斯精英而言，打“远东牌”不仅是当局展示政绩的突破口，更有着强大的维稳需要。从这一角度看，未来一段时期内振兴远东仍会存在于俄罗斯精英的政治宣示和战略规划中。

第二，远东未来的发展命运考验着俄罗斯决策者的战略智慧。由于气候恶劣、人口稀少、远离联邦中心，加之俄罗斯中央财力不济，远东经济和社会发展实际上严重依赖与外国(特别是亚太地区)投资与对外合作。从地图上便可一目了然，符拉迪沃斯托克与莫斯科遥遥相隔9200多公里，而距离韩国首尔仅750公里，离北京和东京也只有1000多公里。即使是位于东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甚至是更毗邻乌拉尔山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都与东亚乃至整个亚太地区有着更天然和紧密的相互联系。早在1986年，苏共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就发表了著名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讲话，要将远东地区转型为亚太地区“窗口”。俄罗斯学者亚历山大·格力科夫在《俄罗斯的东亚观：莫斯科中心与地方特征之间》一文中指出，除去历史、文化和政治差异(内在和外在的)，俄罗斯的亚洲部分注定要与东亚国家往来更为密切，尽管这些往来不总是令人愉快，但却被认为是不可避免的。*[俄]亚历山大·格力科夫：“俄罗斯的东亚观：莫斯科中心与地方特征之间”，选自金强一、朴东勋编：《东北亚国际合作：困境与出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62～163页。著名学者伊诺泽姆采夫和祖博夫曾在其合著中指出，西伯利亚(远东)很大程度上与亚洲进程相关，而非“处于莫斯科的地缘政治利益视角下”。莫斯科和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对全球和地区趋势的理解“完全不同”。*Владислав Иноземцев,Валерий Зубов，Сибирский вызов，Москва：Перо，2013，С.31.然而，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俄联邦中央对远东与亚洲国家的互动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无论在移民、劳动配额和引资等方面的政策都极为“保守”。在人口严重流失的情况下，新一轮远东开发中的免费租地政策仍将“只面向俄罗斯公民”作为基本原则，严禁外国人涉足，凸显了俄罗斯政府的矛盾心态。正如日本学者松里公孝教授所言，不与东亚国家紧密合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始终无法生存；但全心全意地与周边国家合作，又会引起俄中央政府心中的焦虑，使它变得更倾向于为东亚一体化进程设置障碍。*[日]松里公孝：“1884年阿穆尔河沿岸总督区的创建与俄罗斯亚洲地区的权力重构”，《俄罗斯研究》，2013年第2期，第131页。当前，全球竞争性成本大战硝烟已起。在美欧收紧货币政策、争相降税的背景下，远东的振兴需要俄罗斯联邦中央提供更有利的投资环境。一是要建立健全法律基础，协调联邦法律与地方法律对外国投资者的规定，制定更加合理和简化的纳税规则等；二是要有更加开放、更有诚意和更趋连贯的投资政策，逐步减少对外国投资者的政策壁垒，保障领导层和主管机构的变动更迭不影响政策的连贯性，防止项目合作成为不同利益集团之间斗争的牺牲品；三是要全面加速市政、交通和物流等基础设施建设，为投资者的合作打好“地基”；四是要提高行政效率，进一步简化申请和审批程序，减少官僚主义，降低腐败发生的频率。此外，联邦中央和地方之间极不对等的法律、行政和经济关系能否有所调整，远东能否在真正意义上成为俄罗斯国家“躯体”的有机组成部分，而非仅仅是“资源和军事边疆”，都取决于俄罗斯精英看待这一地区的思维方式能否有所改变。这需要其具有更宏大的视野、更清晰的自我认知、更灵活的战略智慧和更坚定的政治意志。伴随着科技进步和世界日新月异的发展，俄罗斯领导人只有在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上实现“大破大立”，才能引领远东走向更为光明的未来。

第三，中国参与远东开发面临历史性机遇，同时也需保持审慎的态度。一方面，俄远东地区毗邻中国东北，对中国军事、经济战略部署具有重要意义。近来，在“一带一盟”战略对接的大框架下，中国东北地区与远东也在积极实现地区战略对接，“龙江陆海丝绸之路经济带”“长吉图开发开放先导区”“冰上丝绸之路”等战略规划相继问世，中俄地方合作拥有更广阔的空间和更多样的选择。在中俄不断深化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大背景下，两国已成立中国东北地区和俄罗斯远东及贝加尔地区政府间合作委员会，双方在基础设施建设、能源、化工和农业等领域的合作蓬勃展开。另一方面，也应认识到，俄罗斯远东开发现状与官方宣传之间尚有一定落差，其发展成就仍需客观评估，发展前景有待冷静观察。尽管随着中俄关系不断向前发展，在远东一度盛行的“中国威胁论”已越来越没有市场，但存在于当地民众和政商界游说集团的反华声音仍在一定程度上阻碍着中俄地方合作。2015年，中国公司欲与外贝加尔边疆区政府签署租赁11.5万公顷农业用地(租期为49年)的协议，因民众强烈反对而被迫流产。俄罗斯希望在远东对外合作中实现“玩家”多元化，不愿看到一国独大。因此，无论是中国政府还是企业，都需要带着更审慎的战略视角、更深入的战略思考和更持久的战略耐心与俄罗斯在远东地区展开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