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胡施姑母
实在不大愿意提及那个已经变为废墟的老屋。不是薄情也非寡义,只是怕过往的故事太过酸楚,拿来下酒都嫌它浓烈过头。
总以为从老屋坍塌的那一刻起,就把父母那段短命的婚姻连同我孤独的童年永远地埋藏在地底下,从此再无人提起。是的,家里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回避着,生怕不经意的谈吐间会伤及我的感情。往事再无人触碰了,只是在每个更深人静的夜里,或不经意间浮上心头,或清晰地重现于梦里。那个放不下往事、不放过自己的人,终究还是自己。
记忆里的老屋,空空荡荡,环望四周,多的是粗壮的柱子和房梁,甚是结实牢固的样子。听说这些柱子、椽子都是爸爸当年从对面的山上砍回来的,为此还羡煞了村里许多人。这座高大结实的老屋里,却只有妈妈、姐姐和我。若不是看到村里的每个小伙伴都有自己的爸爸,我还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缺少这样一个人。听妈妈说,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但姐姐却会在妈妈不在时悄悄告诉我,爸爸住在村头大马路边那个热闹的院子里,他给过她糖果。于是有一天,趁妈妈不在,姐姐背上她那个军绿色的布挎包,牵着我走进了那个宽阔的院子。那个院子里的房子也跟我家的老屋一样,椽宽柱粗,只是那里面摆满了桌子椅子、锅碗瓢盆,他们家应该有很多人吧。此时迎面走来一位老人,姐姐让我叫她奶奶,但我不认识她。奶奶给了我们俩很多的糖果,装满了姐姐的小包。我听妈妈说不能随便要陌生人的东西,于是我取下头上的小公鸡头饰送给奶奶:“奶奶,我用这个小公鸡跟你换糖吧。”这个时候,奶奶流泪了,她说奶奶是大人,不喜欢玩小公鸡,叫我自己留着。说罢,眼泪流进了她脸上的沟壑里,很难过的样子。看来她是真不喜欢我的小公鸡,所以我又将它别在头上。姐姐匆匆忙忙地拉着我离开了,一路上嘱咐我不能告诉妈妈,我们还把那个小包藏在了墙根的草丛中。后来,我们的小包被妈妈发现了,她特别生气,并警告我们,以后不许再跟那个院子里的所有人接触,也不准再接近那条马路。被吓破了胆的我们,从此再也不敢动那样的念头。
记得妈妈是个很忙的人,她白天经常不在家,姐姐也要去公社旁的学校上学,于是空荡的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人。那道高高的门槛是我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只有坐在上面,背靠着屋子,我才能在打瞌睡时有所依靠,不至于磕碰到哪里。从日出坐到日落,看见太阳移动到了院子里那棵桃树的树梢上并且只有半边脸时,我就知道姐姐要回来了。我每次都会爬上石墙眺望村口,用目光把姐姐接回家来。姐姐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生火。老屋虽然又高又大,但也许是烟雾太浓,老是散不开,很快就把我熏睡着了。这个云雾缭绕的老屋其实怪可怕的,姐姐为了让我保持清醒,每次都会教我唱她从学校里学会的歌,我能学会的只有《让我们荡起双桨》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这两首歌,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然而一天中最难熬过去的并不是这些靠着唱歌度过的黄昏,夜幕是一道更为可怕的黑布,它一降临便笼罩住了这个原本阴森的老屋。后院的那棵桃树,天一黑总有一只猫头鹰会准时拜访,它凄怆的鸣叫飘荡在屋里让人不寒而栗。我真的恨透了这个屋子!每当此时我会把背靠向姐姐的背,觉得这样能减少些许的恐惧和孤独。
有一天,妈妈说,她和爸爸正式离婚了。但是她不甘心把这个房子留给任何人,于是她拿起镰刀斧头把每根柱子都砍上了斫痕,整个屋子摇摇欲坠。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妈妈为什么放弃这个老屋,也丢弃了我们姐妹,只知道我们从此永远地离开了这个空荡的老屋。
人去屋空,这个曾经羡煞旁人的老屋终于成了一处无人理会的角落。我不知道父母的婚姻是否曾经也像老屋这般坚固,总之懂得一些世事以后,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如果我们一家四口和和睦睦地在一起,老屋留给我的回忆绝不是这样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虽然曾经无数次地憎恨它,但它毕竟是我们一家人最初的落脚点,我们肯定在这屋里有过虽然我不曾记得的其乐融融的画面。我甚至无数次地幻想,只要老屋在,只要爸爸妈妈都肯修缮它一番,那我们就还有团圆的可能。但是随着年龄渐渐长大,对世事看得越来越清楚的我明白了自己的幻想还真只是幻想罢了。但终究放不下心中的这份执念,尽管已经把世事看透。
我们离开后,在风风雨雨里,老屋坚持了12年,终究因为年久失修,不知在哪个风风雨雨的夜里,它拜倒在岁月的利刀尖下,还是向世事低了头。我不清楚老屋坍塌的具体时间,就像是不清楚自己真正对父母复合的幻想是何时破灭的一样,在那天看见6点钟方向那个摇摇欲坠的老屋已堕落为一堆废墟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也该放下了。父母的这段缘分,原本就从虚空中来,终究还是回到了虚空中去,不需要谁来悼念。废墟里埋藏的那些酸楚也好、无奈也罢,它们自然记得,就像喜马拉雅山上的那些贝壳,默默地记录着曾经沧海的存在。
“要是火柴在你的口袋里燃烧起来,那你应该高兴,多亏你的口袋不是火药库;要是你手指扎了根刺,那你应该高兴,多亏这根刺不是扎在你眼睛里;要是你的妻子对你变了心,那你应该高兴,多亏她背叛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国家。”至于我自认为不幸的童年,如果能学得和领悟半点契诃夫的精神,那我也应该感到庆幸,幸好在今日我尚觉得那段时间里的孤独是空前而且绝后的。关于老屋,那好像是一个不幸的开始,但它终究还是坍塌了。若是还难以释怀,那就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段里想想那废墟也未尝不可,但切记莫刨掘得过于用力,因为那样会伤着双手,到时候端不起酒杯,这些故事怕也无从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