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

2018-11-17 14:09黄小丽
剑南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背篓周家菜市场

□ 黄小丽

一个月前谢蓉就知道自己的丈夫快出狱了,而别人每每与她谈论此事时,她都愤恨地说,出狱了就出狱了呗,正好把婚离了。如果在她丈夫入狱这几年里她没有那些经历,她的说辞可能会大不相同。

连续半个月的雨使一切都泡在了水中发出一股腐烂的霉味,人们看着天上没命往下掉的水帘都纷纷为地里的庄稼发愁,谢蓉更是如此。

没日没夜的雨使人分不清日与夜的界限,早上四点谢蓉像往常一样起床穿上雨衣走到菜地里。白菜的表面都已腐烂,她一颗颗拔起来放在背篓里,背着大半背篓菜朝家里走去,走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瞧了一下四周没人就跑进别人家的菜地里迅速拔了两棵菜扔进背篓,然后又假装镇定地前行。

等她洗好菜出发去菜市场时已经是六点了,她的脚步有些匆忙,她得快点去占一个好位子。走在路上她有些心绪不宁,尽管穿了雨衣,裤子还是被打湿了,雨水顺着她掉在前额的几缕头发流在地上。这样的雨天容易使她想起那个晚上,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

那个晚上她的丈夫周家富照常喝得大醉回家,谢蓉和他大吵了一架后把他锁在了门外。不久之后下起了大雨,那是个夏天的夜晚,这场大雨浇熄了人心中的火气。谢蓉打开门想让丈夫进屋,她丈夫却没在门外了。半夜的时候村里开始喧闹起来,一家家的主人都披着一件薄衫打开门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谢蓉还没来得及起床门外就响起了一阵粗暴的拍门声,她刚一打开门,一群人就涌了进来。

“快去看看你男人干的好事。”一个中年妇女首先向她说道。

“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被他糟蹋了,造孽啊!”一个年长一点的人接着哀叹。

……

谢蓉在这些言语中知道了事情大致的经过,她呆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梦醒似地进了厨房,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冲出了屋门。

周家富被几个壮汉压在地上,雨水打湿了所有人的衣服,也打湿了谢蓉的。她拿着刀来到这户人家,这里里里外外围着很多人,从人们的议论声中还可以听见里屋少女微弱的哭声。雨水把谢蓉的头发淋散了,乌黑的几条披了一脸,她看见跪在地上酒还没怎么醒的丈夫气得浑身发抖。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把刀丢了过去,砍在周家富的腿上,顿时一股血就冒出来和着雨水被冲到了水泥地上,旁边的人赶紧拉住她。屋里女孩儿的母亲正哭着安慰自己女儿。这家的男人出门打工去了,家里就她们娘儿俩。

原来周家富被锁在门外进不了屋就一个人在村里闲逛,后半夜下起了雨,他就跑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出来收衣服,被他看到了,喝得烂醉的周家富就起了歹心。

女孩儿的呼救声被撕裂的雷声吞噬在黑暗中,在挣扎中女孩儿捞到一块石头,她顺势抓起朝周家富的头砸去,趁机逃脱的她使劲儿往家里跑,家里的人这才被惊醒。

周家富因此被判了刑,从此谢蓉和儿子在村民的指责下开始了他们艰辛而绝望的漫长黑夜。那个夜晚也成了谢蓉心里的一个禁区。

从回忆中抽出来的她再次试图忘却周家富出狱的事实,她希望生活可以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但总有村民跑来和谢蓉讨论这件事,好像全村人都知道了就她不知道似的。每个人都来对谢蓉说一遍,使得谢蓉的心一次次地翻腾,又一次次地平息,仿佛一口即将喷发的火山不停地试探外界的反应。迎面走来的一个妇女一看见谢蓉眼睛里就充满了惊喜,她小跑过去对谢蓉说:“听从县里回来的人说,你男人还有一天就到家了。”不知她从哪儿听来这么具体的时间,这让谢蓉的心紧了一下,然后在雨的深处又陷入了对往事的探寻。

那时的她因为丈夫的原因找不到什么其他的工作,她只得去离家很远的地方做小工,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去那些正在修房子的地方,帮别人递砖、挑水泥,做一些琐碎的事,以此来换取一些钱。偶尔她也卖卖菜,早上四点起床,去菜地里摘上一背篓菜洗干净了,早早的去菜市场占个好位置,然后就开始与人讨价还价一上午。其实比起以前,谢蓉倒还轻松些,至少她不用伺候那个酒鬼丈夫,不过两个孩子的学费却常常使她感到无力。

在建筑工地上打小工是一个体力活儿,正是它的苦闷和劳累才总会让那一堆工人中出几个擅于调笑的人,他们会在枯燥劳累的劳动中逗得大家忘了时间。谢蓉总是听着别人讲而自己暗暗跟笑的那类人。她的话很少,别说调笑了,就是别人跟她搭讪她也是几句话就结束了话题,使人跟她聊不起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找她聊天了。

谢蓉在村里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在工地她虽然不怎么说话,可她自认为那些工友已经把她当作自己人了,于是在两个孩子即将开学的时候,她试探着向她的工友借钱。这些人都有着敏感的直觉,一见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她突然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就故意岔开话题。她感到有点窘迫,准备放弃时,一个同她一样很少说话的男人走了过来。这男人叫刘阿强,是个孤儿,因为修不起新房,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单身汉。她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们俩从来没有说过话。

“你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那个男人看她有点犹疑的样子就率先开口了。

“两个孩子马上报名了,我还差一百五的学费,工头不同意预支工资。”她这话声音小得仿佛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我身上只有五十,待会儿下工了,我回家给你拿。“

谢蓉一听这话猛地把头抬了起来,高兴得直说谢谢。自这次借钱后,他们开始有了交集,谢蓉每次看见他说的总是“等工头发工资了我就把钱还你”,刘阿强也总是回一句“不忙着还,我又不用,你慢慢还”,然后他俩的对话就没了下文。

那天她到菜市场的时候没了好位置,她被挤到了尾巴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大多数人到她这儿时手里都提着菜了,对她的菜要么爱理不理,要么挑三拣四。九点半她得去做小工,还剩很多菜,无奈她只得背着菜去工地。工地上早到的几个工人聚在一起聊天,不时传出一阵哄笑,谢蓉把背篓放在地上看着里面的菜发愁。

“今天怎么剩这么多?“刘阿强不经意地问她。

“去晚了,没占到好位子。”

“我去问问周姐的菜买没有?”周姐是包工头的妻子,在工地上做午饭。

刘阿强来到厨房,看到角落里已经有了一堆白菜,周姐正在生火。他走过去对周姐说:“周姐,你的白菜不够吧,还要再买点吗?”周姐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白菜说:“咋会不够,我看着便宜把明天的都买了,马上开工了,你还不快去干活。”刘阿强见没有了办法就走了出去。外面人已经干起了活,雨还在不停地下,他们的雨衣根本起不了作用,每个人的衣服都贴在了身体上,汗和着雨一起流在地上。吃午饭的时候,刘阿强把那一背篓菜提进厨房对周姐说:“周姐,送你的……”然后把菜堆在角落里提着背篓出去塞给了谢蓉五十块钱。谢蓉看着手里的钱说:“那些菜值不了这么多钱。”

“周姐说这里没称,也没有零钱,叫你不用找了。”谢蓉看着手里的钱不知该说什么。

吃过午饭,周姐走到谢蓉身边叫她以后直接把菜背到工地上来,不用去菜场卖了。谢蓉感激得停下手中的活说谢谢,周姐饶有兴味地看着刘阿强的方向说不用谢我。

这些事情她一直都不知道,就是现在刘阿强都没告诉过她,估计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想到刘阿强,她的心就闷得难受。起初她也没想发生什么,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个本分的人,可是当幸福降临在一个无助的女人身旁时,她总是容易习惯性地接受。可现在呢?还有一天的时间,自己到底该怎样抉择,这让她的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不停地闪现着那些过去的画面。

那时也恰逢是雨季,下了很久的雨在一个夜晚悄悄地停了。新的一天阳光从云缝里逃出来,给久违的人们打了个招呼。谢蓉背上菜又出发了,她先去菜市场卖了一会儿才去工地,她想多挣点钱给两个孩子买双球鞋。她的大儿子上初三,小儿子小学五年级,她每天除了操心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外还要担心大儿子惹事。自从丈夫入狱后她的大儿子就总是在外面打架,经常被请家长,她为此没少低头求人。

当她那矮胖的身体出现在老师办公室时,大家就知道她大儿子又闯祸了。和往常一样,她把头低得很低,嘴里不停给面前的老师说对不起。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忙着各自的事,已经没人有兴趣听她的话。她面前那个老师也不再耐烦,对她挥了挥手说:“让他回去反省几天再说吧!”她一听这话就着急了,拉着老师的手直求饶。那女老师的手被她这样一扯,马上就泛了红,赶紧叫她放开。她看把老师弄疼了,也就放了手。

“你儿子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他的脾气你都不管管吗?出事了就来学校求饶,就是我也不能三番五次地放过他吧!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叫他回家几天,你要是再闹他可就不是回家几天那么简单了。”那女老师不停地揉着手臂,看着上面貌似被钢丝球刮过的印痕说。

办公室门外,是她的大儿子。他木偶似的站在那里,像看一场台词和动作都烂熟于心的舞台剧。想到儿子还站在那里,谢蓉奔向门口,扯着他往办公室里走。“给你老师道歉,说你再也不犯了。”他儿子一听这话,脱开她转身跑了出去。

她跟着追出去,一转角,儿子就没了身影。她一边骂着他一边往家里走去,她知道儿子晚上就会回家,这是惯例。当夜色袭来时,她的小儿子带着一身泥回来了,一屁股坐下就闹着要吃饭,她把菜炒好却迟迟不端上桌,眼睛不停地往门外看。当她听到大儿子回来的声音,就赶紧把菜摆出来,装作在吃饭的样子,小儿子也很配合地往嘴里扒着饭。

“你还晓得回来啊!过来吃饭。”她这句话像是对着一个永无尽头的黑洞说的,连回声也没得到一个,她儿子径直进了屋。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有些怅然。

生活总是在不停地给谢蓉使绊子。当天空再次破晓的时候,她依旧背着菜往菜市场走去,并在心里祈祷能占个好位子。她在菜市场卖了两个小时的菜,生意并不好,她背着给周姐留的菜来到了工地。她还来不及把背篓放下来就看见了她儿子的身影。

“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上课快迟到了,还不快去上课。”

“老师叫我回家休息几天,你忘了吗?我来赚点钱当路费。”

“当啥子路费,你又想去哪儿疯?”

“你管不着,我挣够路费就走,出去打工。”

“你这个没良心的……”她嘴里爆出些粗俗的字眼,冲上去准备打她儿子。

周围的人赶紧拉住她,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她听到有人说不如让他干两天,等他知道那个苦了就晓得好好读书了。她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也就停了下来。

这里的工程已经完成了一大半,房子的第二层已经快砌好了。第二层楼高,他们用一种古老的方式把砖一块块往二楼上扔,一个在下面扔,一个在楼上接。一块一块的,节奏把握得很好,谢蓉是在上面接砖的,刘阿强在下面抛。谢蓉的儿子本来在不远处和灰浆,见他们扔得好玩儿,闹着要来试试。刘阿强就让他在下面抛一块试试。他拿着一块砖,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用力一甩,谢蓉一个不留神,被砖砸到了脑袋,从楼上摔了下来。一时间工地里乱成了一锅粥,一群人围在谢蓉身边。刘阿强和她儿子慌张地把她背走了,血跟着他们流了一地。

到县医院里,谢蓉头上和脚上都缠满了纱布,从那白纱布里透出点点殷红。她儿子低着头坐在病床边。

“先吃饭吧!”刘阿强提着两盒饭从外边走进来。

她儿子接过一份饭打开了坐在病床上,他舀上一勺子饭,动作顿了几秒,然后送到了谢蓉嘴前。谢蓉带着复杂的心情吃下那顿饭,心里五味杂陈。刘阿强一直在照顾谢蓉,工地的活也没做了,医药费也是他垫付的。谢蓉看在眼里,她儿子也看在眼里,谢蓉只是说以后慢慢还他,而她儿子却明白不是简单能还的。

这一天谢蓉休息了,刘阿强在医院外面抽烟,谢蓉儿子走到他身边。“你为什么对我妈这么好,没必要。”

“只是觉得你妈很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我妈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决定去打工还你钱。”

“你这个年纪该好好读书,打啥子工?那钱我也不用。再说你妈晓得了也不会答应的。”

“这是我该承担的责任,我明早就走。”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刘阿强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刘阿强把这事给谢蓉说了,他很意外,谢蓉并没有露出生气或着急的神色。中午饭后,刘阿强推着谢蓉去河边散步。“你不担心你娃儿吗?”他还是发问了。

“他给我喂饭吃那天我就知道他懂事了,他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吧!我也累了,管不动了。”

“那你打算一直等着他爸吗?”

“我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没有等谁。”

“哦……”

刘阿强站在谢蓉身后看着水面,时间在流淌,他看见绿萍下见不了光的水草在疯狂地生长。

几个月后谢蓉出院了,相比她入院前,她倒像是休了个假。手上的皮肤细腻了不少,脸也红润了起来。就是在现在想来,谢蓉也觉得那是她最轻松的日子,那医院使她在那段时间里逃避了生活无处不在的压力。出院的那一天刘阿强带她去买了一身衣裳,那身新衣裳和身后提行李的刘阿强都被村民看在眼里。回家几天后,她就成了大家的谈资。她的腿摔残了,走路一跛一跛的,显得像个侏儒。尽管她回家后不怎么出门,她还是从别人一见她就不寻常的眼神和小儿子回家哭诉的话中知道了这些事。

她出院后,刘阿强还是时常来家里看她,经常给她买鱼卖肉,偶尔给她做做农活。这一天下午他又提着一些吃的来看她了。

“你以后还是别来了。”他没想到等着他的是这样一句话。

“为啥?”他有些疑惑。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还不是个寡妇,你以后还是别来了,钱我会慢慢还你的。”

“谁要你还钱,我就是想照顾照顾你,你管别人怎么说。再说了,我哪次来不是大白天来,大白天走,怕啥?”他有些激动。他这话一出,谢蓉的脸居然在一瞬间出现了一抹红晕,只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没人注意。

“反正你还是少来,来也不要带这些东西。”她语气缓和了下来。

在那之后刘阿强确实在刻意减少来看她的次数,每次来,下地把活干完就走。这让村里人更加另眼相看,本来人缘就不好的她就更没什么人和她说话了。夏天的晚上,村里的妇女们往往会成群结队相邀在河边歇凉,谢蓉也喜欢去,当然是她一个人。这一天她也是一个人在河边坐着,不远处的一群妇女一边大笑,一边拿眼角瞥她,她知道她们又在说她。不过她也习惯了,反正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到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她见状正准备离开,却被那女孩儿叫住了。

“大婶,不忙的话陪我聊聊天呗!”那女孩叫住了她。

“你一个大学生,跟我聊啥天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啥子大学生哦!我们说的还不是一样的话,吃的一样的饭。”

“就是吃一样的饭,我这一辈子也就是这个样子喽,哪像你,有大前程哩!”

“只要你想改变,啥时候都不晚,只要勇于追求幸福,现在也来得及。你想,你这辈子除了洗衣做饭还有什么是属于你自己的?”

幸福这个词语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在她的人生里她仿佛从没有认真去掂量过这个词语。她的生活就是想着怎么做好一日三餐,怎么养好家里的人和牲口,每天做着一样的事,有时她甚至会忘了自己到底在过今天还是昨天,她从没想过。

“大婶,那个大叔对你挺好的,你觉得他怎么样?”那女孩儿又发问了。

“啥子怎么样哦!你不要听她们乱说。”她没想到连这个明是非的大学生也这样说,她有点生气。

“大婶,如果你觉得他是真正爱你的人,那你一定要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人这一辈子找到一个相爱的人是很不容易的。你看我现在也找不到一个爱我的人,尽管我比你年轻漂亮。”女孩儿说这话时有些落寞。

快到菜市场时人开始多了起来,谢蓉使劲儿回想,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对刘阿强有不一样的想法的。可能是那个女娃儿给她说那些话开始的吧!她这时才如梦初醒。

女孩的话确实对她产生了不小的作用,至少在那以后,她默许刘阿强陪自己去卖菜了。他们常常在很早的时候一起去菜园子里摘菜,而当谢蓉站在别人菜地前犹豫的时候,刘阿强则快步走到别人园地里摘上一棵菜放在背篓里。这个时候的谢蓉已经不在乎村民的口舌了。“本来我也没什么朋友,本来我就惨遭非议。”这或许是她的内心独白,当她学会这样安慰自己后,也就不再顾忌与刘阿强的交往了,于是她尝到了初恋的味道。

这一天早上她起晚了,刘阿强早已在门外等她。当他们洗好菜时已经有点迟了,谢蓉腿脚不方便走不快,她叫刘阿强先去占个好位置,她在后面慢慢走去。刘阿强听了她的话,背着背篓快步朝菜市场走去。那几天正是换季的时候,她的腿疼得几乎不能走路,她只得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当她正捶着腿叹气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刘阿强已经回来,走到她面前弯下了腰,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也不等她反应过来,背起她就跑了起来。周围不多的几个人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谢蓉不敢直视路人的眼睛,把头埋进刘阿强的肩上,嘴里却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现在想到那个场景也仍然会嘴角上扬,满脸是笑。但当她又想到自己的丈夫快回来了时,那一抹笑便带着苦涩被她收回。她知道丈夫快出狱了以后就叫刘阿强不要再到她家里来了,刘阿强还是照例来,但每次都被她赶走了。之后的好几天他都没来,谢蓉已经连续三四天一个人去卖菜了。这几天早上她每天都怀着复杂的心情把门打开,然后又沮丧地去菜园子里摘菜。当她走到别人家菜地时,她停了停脚步又接着往前走。早上去卖菜的路上没什么人,到了菜市场则不一样了,人群的喧闹率先打破这个清晨的宁静,也打破了谢蓉那颗沉寂了一晚的心。

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放下背篓,把菜整齐地摆在地上,开始等待顾客的临幸。这会儿买菜的人还不是很多,也没什么人到她这边来问。她坐在地上,有些发神。“唉,你男人是不是要出来了,听说今晚上就到家了,你准备做啥好吃的等他?”她旁边一个卖菜的妇女朝她问道。

“啊……”

“问你准备做啥好吃的等你男人?”那妇女又强调了一遍。

“哦……”

“听不懂人话了?”那妇女没有得到回答有点生气。这时是早上八点,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正走在去工作的路上。

今天早上她的菜卖出去很多,但实际上没卖到什么钱,她总共找错八回零钱,看错四次秤,收到一张50元的假钞。她周围的人都以一种惊讶而又理解的眼光看着她,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常,菜卖完背起背篓一拐一拐地走了,只留下忘收的塑料垫和一深一浅的脚印。

在回家的路上,她看见前面有一个姑娘的背影,她认出那姑娘来,走上前去和她说话。

“放假了吗?”

“哦,大婶,是你啊,对,放假了。 ”

“你把包放我背篓里我给你背吧!你提着怪重的。”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提,不重。”

“我可以问你点事吗?”她有点难以启齿地对大学生说。

“大婶,你问。”

“你以前叫我要抓住幸福,我不怕村里人的闲话,我抓住了。可现在我男人就要回来了,我又该怎么办?”她带着祈求的眼光看着大学生。

“你想过离婚吗?离了婚,用余下的时光跟爱你的人在一起。或许你还可以……”

“你错了,你以为那样就能幸福了吗?这村里村外的哪里容得下我?我的儿子怎样抬得起头?你告诉我。”她近乎咆哮地吼起来,把那姑娘吓一跳。

她何尝没想过离婚,甚至她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想的就是离婚,但当她冷静下来后她想到了儿子,想到了自己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家,哪能说散就散。这话她不想给大学生说,她知道大学生会笑她软弱。

“破烂的罐子是装不住牛奶的,它只能装下肮脏的泥土,只能装泥土,只能……”她没再看大学生一眼,一个人念叨着走了。这时是中午十一点,小学的下课铃准时响起。

她回到家,有些无措地颓坐在椅子上。“晚上就到了吗?”她在心里这样重复。那张久违的面容开始一点点在她的脑海里成型,她看见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睛瞪着自己,她感觉一个大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她听见儿子害怕的尖叫,她感觉天旋地转。这种感觉充斥着她的脑袋,她猛地站起来,扶着桌子走到厨房,舀了一瓢水从脑袋上浇下去,这才觉得清醒一些。小儿子还在外面玩没回家,她简单做了点饭放在桌上就出了门。这时是中午两点,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她顶着大太阳在路上走着,似乎漫无目的又似乎有所思索,打湿的衣服也在迅速蒸干。当她蓬头垢面出现在刘阿强的家门口时,刘阿强正在屋里睡大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拍打着那扇木门,出现在门后的是一张疲惫的脸,嘴巴周围是一圈粗糙的胡子,衣服也发出一股馊味,他们俩站在一起就是审丑艺术的最佳素材。

“你怎么来了?“刘阿强转身进了屋。

谢蓉没有回答他的话,跟着进了屋。屋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儿,一顶吊扇在头顶嘎吱嘎吱的转着,给这个闷热的屋子带来一点凉意。谢蓉在满地的啤酒瓶子中找到一个凳子坐下来,刘阿强则坐在她对面的床上,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谁也没说一句话。看着看着,谢蓉的眼泪就从眼角漫出来,顺着皱纹流了一脸。

“你决定好了对吧?我再也不能去你家找你了?”刘阿强面无表情地说。

谢蓉看着他,张口想说点什么,顿了一会儿又闭上了嘴。

“你的心是石头打的吗?我对你怎样你不清楚?那男人比我好是吧?那你就走吧,我以后也不会来找你了,你也好好过你的日子。”刘阿强站起来做出送客的姿势。

谢蓉走后,刘阿强关上门又拿出一瓶酒,坐在谢蓉坐过的凳子上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时不时地注意门外的动静。谢蓉走出刘阿强家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种释然,如果他表现出任何的不舍或不愿的话,可能自己会更难受。她心里这样想。这时是下午五点,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长鸣。

夏天午后的街道到处懒洋洋的,几个卖小吃的摊位上,老板挥动着苍蝇在拍赶苍蝇,小卖部的老板娘趴在柜台上打着呼噜。谢蓉想起自己还有几块地需要打农药,便走进小卖部买了几瓶。到柜台结账时,老板娘并没有要醒的意思,她小声地说了句结账,老板娘还是没醒。她拿上东西悄悄地走出小卖部,走出去几步后她又倒回来,把东西用力地摔在柜台上,大声地吼道:“结账!”老板娘被她惊醒,满脸怨气地看了眼东西,说了一句“二十块”。谢蓉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上转身走了出去,还没走远的时候被老板娘那句 “那么大声,想找死啊”给怔了一下。

一路上,太阳把她晒得头晕目眩,她想睡会儿觉。回到家她看见桌上的菜已经吃完了,就把碗收进厨房,四处看了看,确定儿子没在家。她把门关好,一个人进了房间。太阳的余晖把村庄的影子拉得很长,更长的黑夜即将到来,六点的班车准时到达镇上的车站。

这时的河边妇女们又聚在一起闲谈。

“这周家富回来了,谢蓉打算咋办?”

“可能要离婚。“

“那俩男人说不定要干一架。”

“万一人家能一个人搞定两个呢?”

“……”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尖锐而粗犷的笑声随着太阳的沉没相继跌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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