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梓言
(一)
鲁班湖建成的时候,还没有我。
那时候,我的父母才刚刚相识相爱。等到鲁班湖开闸放水,种上了秧苗,打上了谷子,母亲方才生下了我。因为鲁班湖,我们这一代人成了幸运的一代。饿肚子的日子,从此远离了我们。罐罐饭的芳香,至今都难以忘怀。
每到谷雨过后,家里人开始整理田块,等到冰肌刺骨的岷江水放到田里,转眼就是立夏,插秧的时候就到了。每到这样的时候,我最快乐。夜里跟着大人,打着火把,三五成群地蹲在渠坎上守水;白天拿起土篓子,吆喝几个玩伴,穿行在田里沟边,打水仗赶鸭子,捉鱼儿摸螺蛳。浑身湿漉漉的,少不了父母的打骂,但心里却快乐得不得了。
其实村里的绝大多数孩子都不知道田沟里放的水,为什么那么冰那么冷,更不知道是从鲁班湖放出来的雪水。因为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见过什么湖。村里最大的坑凼,不过是一口浅浅的堰塘,连一只大一点的船都放不下,更不要说,就连这口堰塘都是因为鲁班湖而兴建的。上了初中,方才在老师自豪莫名的话语中知晓,原来我们的身边还有那样一片烟波浩渺的湖。
第一次去鲁班湖,我们背着军绿色的书包,齐刷刷一茬人,走了好长的路,翻了好几座山。在累得不行的时候,山那边突然吹来一股子清爽的风。老师说,同学们加油,鲁班湖马上就到了。
伴随着阵阵清新的凉意,不到半个小时,便远远看见著名书法家李半黎题写的“鲁班水库”四个大字,那高大耸立的大坝一下子征服了好奇的我们。等到爬上大坝,眼前豁然开朗,云水相接,山岛相连,俨然走进了梦里水乡。看山,山尽在掌中;看水,水流溢眼前。湖中有八十九座岛。这些岛与水相济,与山相衬,宛如佛前琉璃,又似观音玉瓶。湖面上纹丝不动,只有风,才可以在如此湛蓝的湖面上镇定自若地自由驰骋;也只有白鹳这类的祥鸟,才可以在如此浩渺的天际中自由观花。这哪是湖啊,分明就是一片海!
等到放假回到家里,向父母自豪地讲起鲁班湖,方才知道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创建了如此伟大的工程。在他们打开话匣子的那一刹那,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热血沸腾的心跳。
往后的这些年,与鲁班湖的每一次相处,都留有遗憾,总觉得看不够,游不完。去得越多,心中那份遗憾和敬畏就越深越沉重;年岁越长,就越觉得它的可贵和伟大。日子长了,相处久了,方才发现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胆量在鲁班湖里畅游,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心境在鲁班湖里停留。与大海将万物付之于渺小的决然气度不一样,与都江堰股股叠叠把强悍生命付之规整的浩然信心也不一样,它平和而又宁静,就那么静静地滋养生息。在平平淡淡的岁月洗涤中,浅浅地勾画着这片山水的脉络和气度。
因为它,父母付出了青春和汗水,甚至还有不少人将生命长埋在湖底和坝上。然而也因为它,给予了我们最幸福的童年;也因为它,让我们记住了一个时代,也开创了一个时代。
(二)
自从认识了鲁班湖,我的心中便装下了别人不曾有过的自豪。
我以为,对于三台这座复兴之城来说,远比发现郪国文化更可贵的,远比川峡四路之一的梓州路更为骄傲的,不是被称为“触手可及的天国”,也不是曾经引以为傲的蜀川巨镇,而是荡漾在心中的那片鲁班湖。
郪国文化的发现当然十分重要,因为它将四川的历史整整延伸了两千年。它,让三台这座古城找回了湮没在岁月尘埃中的繁华与自信。但毕竟,它属于不可再造的历史,它就像一面刚刚出土的古镜,映照的永远都是逝去的时光。如同郪国文化一样,梓州路的骄傲,也只是属于过去。如果说,郪国文化让三台找回了时间的脉络,犹如寻根问祖一般,找回了当初的自我,那么鲁班湖的建造,则让这种沉睡的自我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并从此开启了不可预见的辉煌和未来;如果说梓州路的过往,写就了三台这座古城的厚重与质朴,犹如称秤一般,奠定了享誉周边的历史地位,那么鲁班湖的建造,则让三台这座古城摆脱了靠天吃饭的历史,从此走上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复兴之路。
余秋雨先生说,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工程不是长城,而是都江堰。正如鲁班湖的水来自岷江一样,鲁班湖的精气神也来自都江堰。与长城的民族象征相比,都江堰的伟大不只是造就了天府之国,还在于它占据了邈远的时间,并造就了如同鲁班湖这样的壮阔湖泊,繁育出了像李冰那样的三台儿女。战国时期的李冰,可能怎么也想不到两千年之后的三台,会出现一群像他那样战天斗地的人物。后继有人,是每一个英雄的毕生夙愿。我以为如果他想到了,他也会笑醒。
翻开历史课本,建造在战国时期的都江堰,建造过程是难以想象的。李冰的远见和魄力,让后人仰为观止。但我以为李冰可能会嫉妒鲁班湖的决策者。李冰嫉妒,是因为当年建造都江堰的时候,能够意识到都江堰伟大之处的人太少,而建造鲁班湖时,这样的人物却很多。而且这些人物全都为一个理想而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两千多年来四川历史上最激动人心、最具战斗力、最能够团结的大集体。虽然鲁班湖与都江堰建造的时间相差两千多年,但这两个伟大工程的诞生绝非偶然。
历史有着轨迹轮回般的巧合。公元前251年,李冰被任命为蜀郡守,随后便着手开始谋划都江堰的建造。李冰当时能够顺利建造都江堰,还要得益于当时的政治环境。李冰所在的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大变革的关键时期,以都江堰为典型代表的农田水利基础设施,为之后秦朝的大一统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1976年,对于新中国来说,是改变中国命运的一年。在这一年里结束了十年浩劫。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年,被列入“七五国家计划”的都江堰人民渠七期灌区的大型囤蓄水库——鲁班水库开始动工兴建。引千里岷江水灌溉这片丘陵老旱区。而它的设计者之一,则是地地道道的三台人,著名的水利专家蒲骞,被西方媒体誉为“东方金字塔”的主坝,就是他的杰作,被评为“七十年代优秀设计项目”,鲁班水库工程也被原国家水电部评定为 “优质工程”。遵其遗嘱,他的骨灰就葬在鲁班水库竣工纪念碑的西侧。像李冰守护都江堰一般,岁月经纶,日夜不息地守护着鲁班湖。
千里岷江水,奔涌千里而来。经过岁月的沉淀,鲁班湖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片湖。从崇山峻岭中穿透而过的渠系,从万千田块中流淌而过的雪水,早已经如浓浆血液般深深地融入到这片曾经干涸的土地。从贫瘠到富饶,从乡村到田野,从一口口水井到一处处堰塘,无法统计因为她产出了多少粮食,养活了多少人,又繁衍出了多少力量。
鲁班湖的得名与这项工程的伟大,有着天随人愿的巧合。鲁班,是中国最伟大的工匠,是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象征。而设计者选址的地方,原来就叫鲁班乡。从最初的一座石砌鲁班桥,到雄伟壮阔的鲁班湖,倾注的,是两千多年来工匠精神的传承和延续;寄予的,是灌区人民对这项伟大工程的赞美和敬畏。有了她,岷山的雪水融化了炽热焦渴的丘陵;有了她,清新怡人的灵气柔化成了春来花开的田园;有了她,郪国沉默的孤苦得以续接繁华的烟雨;有了她,三台这座千年古城从此有了走向复兴的靓丽底色。
(三)
又到一年谷雨,初夏袭来。
鲁班湖依然那么静,那么清,那么美。再过些时日,又该开闸放水了。这是一年中鲁班湖最为灵动、最有力量的时候,蓄积千里而来的雪水,从放水口滚滚而下,一路奔流前行,一路鸟语花香,一路繁衍生息……
水流去哪里,灌溉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人在敬畏这座精神坐标。即使离她千里之外,也能想象出她的壮美。更何况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未吝啬馈赠。
她,就是鲁班湖。
鲁班湖,就是千万个她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