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昔底德在古代就被认为是“历史学家中最为优秀者”,而他所阐述的城邦间(即国与国之间)关系的原则也对今天的国际关系理论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甚至有西方政治家将他笔下雅典和斯巴达两大阵营的冲突看成是从冷战年代到当今世界的剪影,并为此不断提出警示。作为一部常读常新的经典作品,每一次的解读自然都是在新的历史背景及问题意识下做出的,但我们理解的原点却不能不回到作者与作品产生的时代及其思想的语境中去,因此,本文将聚焦在公元前5世纪中叶希腊各城邦之间的关系与后世所提出的“修昔底德陷阱”这两者之间。
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说:“雅典势力的日益增长,由此而引起拉栖代梦人的恐惧,使战争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拉栖代梦人之所以认定和约已被破坏,并且必须宣战,不是因为他们的同盟者说服了他们,而是因为他们害怕雅典的势力日益增长。”诸如此类的话语让人以为,“战争的必然性”就是修昔底德在其著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想要揭示的规律和真相。而他对战争原因的探讨、对强权政治的描写以及对人性的深刻剖析更引发了后世读者的兴趣,并进一步总结出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trap)这一概念,即认为一个新崛起的大国必然挑战现存的大国,而现存大国也必然回应这种威胁,于是战争就变得不可避免,战争的结果则是两败俱伤。
毋庸讳言,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确是后世考察公元前5世纪中期希腊各城邦之间关系的主要资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叙述时间从公元前431年到前411年,其中攘括了该时段内在古代希腊世界中所发生的众多政治事件:战役、和约、政策的制定、各种事件、暴动以及革命。不过,为了更加客观地理解当时的政治格局,除了修昔底德的记载外,我们还应该参考当时的悲喜剧、政论性作品(如亚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和老寡头的《雅典政制》)、哲学论著(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和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后世的历史著作(如西西里的狄奥多鲁斯的《历史集成》和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以及铭文材料、考古发掘等,当然也少不了现当代学者基于以上原始材料所进行的研究,由此才可能勾勒出一幅比较客观而非仅一家之言的图景来。
这场以雅典为首的海上同盟和以斯巴达为首的陆地同盟之间的战争不仅仅是这两个城邦之间的争斗,更是两大城邦集团之间的混战,它几乎将整个希腊世界里的所有城邦都卷入其中了。希波战争期间(特别是后期),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和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一样都曾是领导希腊各邦抗击波斯入侵的核心力量。
前者成立于公元前477年,雅典与其盟友在提洛岛上集会,他们约定各成员国以提供舰队或交纳贡金的方式结盟,共同抗击波斯人,同盟的相关决策由同盟会议制定,同时尊重各盟邦的内部自治权。但由于雅典拥有一支由200艘战舰组成的海军,因此雅典人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同盟的最高统帅,这样它便在同盟中占有绝对的优势。由于最初结盟的目的只是针对波斯人,是为了复仇、为了解放希腊城邦而成立的,因此希波战争结束之后,一些盟邦便不再愿意为一个已不再存在的威胁掏腰包了。然而,雅典人却并不想放弃已取得的特权,它还利用同盟强大的海上势力控制了东地中海地区交通要道和战略要地,雅典与原同盟者的关系也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它将同盟总部及金库从提洛岛迁到了雅典;派兵讨伐反抗的盟邦并剥夺其自治权,逐步把原同盟诸邦降至附属国的地位。于是,名义上的同盟变成了事实上的帝国。
而伯罗奔尼撒同盟则并不是在受到外来威胁时成立的,这个大约形成于公元前6世纪的同盟没有明确的纲领或能够约束其成员国的条令,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前也几乎没有召开过任何同盟大会。我们只知道斯巴达是与其所有盟邦单独订立双边协议的,由此它们拥有共同的敌人与朋友,斯巴达则为其提供保护,并承认其自治权。盟邦并没有受到同等的对待,整个联盟也缺乏统一的行动和宗旨。可以说,伯罗奔尼撒同盟始终是一个松散的组织,甚至它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盟。不过,公元前5世纪之后,斯巴达领导的这个同盟成为了反抗波斯入侵的核心力量。它与提洛同盟一道担负起了抵抗外来入侵者的领导及组织任务,且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这两大同盟尚能相安无事、共御外敌。然而,战争结束后,当斯巴达人还试图在这个早期的反波斯人同盟的框架下处理他们与雅典人的外交关系时,事实上已不可能了。
战争的结束、共同敌人的消失,使原先一致对外的雅典和斯巴达各自回到自己关心的问题上。而此时,雅典也已从一个小小的城邦一跃成为一个强大的海上帝国。战后的雅典对于国家未来的走向一直存在着两派之争,先是以地米斯托克利为首的一派主张雅典向外扩张,且在一定时期内取得了成效,而以客蒙为首的反对派则认为雅典应与斯巴达保持友好关系。公元前445年雅典与斯巴达签定了“三十年和平协议”,双方都保证“保持不变”,即雅典承认斯巴达在伯罗奔尼撒同盟中的领导权,斯巴达则实际上认可了雅典海上帝国的存在。虽然,和平仍是脆弱的,双方为谋求优势地位的较量还在继续,但在一种动态的发展格局中,两者都一直在力图寻求某种意义上的力量平衡。
对于斯巴达人来说,他们面临的最大威胁是人口数量10倍于他们的国有奴隶希洛人,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使得斯巴达人能够脱离生产劳动成为职业的士兵。然而如何有效地管理他们一直都是斯巴达国家的一项重要任务,伯罗奔尼撒同盟的建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但希洛人的威胁却始终没能解除,他们时刻都在准备着暴动。公元前465/464年的大地震不仅对斯巴达的城镇造成极大破坏,而且人口损失也很大。雪上加霜的是,紧随天灾而来的就是希洛人的暴动,这场内部的动乱持续时间不短,给斯巴达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和破坏,以致于斯巴达不得不向包括雅典在内的其他城邦请求支援。
对此,康福德、卡根、汉森、卡特利奇等当代重要的修昔底德研究者都基本有所共识,特别是卡根,他利用考古发现、铭文材料、古典文献以及其他学者的研究成果,认为希波战争后的斯巴达和雅典实际上都各自拥有三种选择,因此,他最后得出结论:“没有人策划了伯罗奔尼撒战争,也没有哪个城邦需要这样一场战争。”
此外,城邦间的行为除了对于权力和利益的考量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约束,某些无形却很重要的因素也不能一概排除。比如神明的旨意,因为民众对于神明多少还是存在敬畏之心,而城邦体制决定了大众在国家事务中具有一定的发言权,并非只是精英说了算的。除了修昔底德的相关叙述外,参考同一时期的悲喜剧以及演说词,我们也能进一步看到普通民众对神的崇拜,以及由此形成的共同的价值观念。这表明宗教观念对于当时希腊人的行为还是有所约束的,正义的原则也没有完全被抛弃。
总之,基于以上对公元前5世纪中叶希腊城邦内外政治局势及人们思想观念的考察,我们基本可以肯定,当时战争的爆发并非不可避免。所谓“战争的必然性”实际上是一个可被质疑的命题,而不是一种被普遍认可的事实,它很有可能只是修昔底德一人的观点。更何况,那毕竟是发生于2500年前的一场战事,当今的世界格局与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城邦关系虽可能有一些表面的相似之处,但却有着根本性的不同。因为中国绝非四处扩张想以极权方式建立帝国的雅典,美国也不是那代表着贵族寡头政治的斯巴达。那么,这两者之间的比附是如何产生的?“为何这场冲突的教训被既精明又笨拙地应用于20世纪我们自己的大多数争斗?”——这一当代著名的古典学家、2007年美国全国人文学奖章获得者维克托·戴维斯·汉森提出的问题的确值得我们思考。
对修昔底德著作中有关政治问题的特别关注产生于文艺复兴时期,1629年,托马斯·霍布斯从希腊文原文翻译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他对修昔底德的翻译和研究带有明确的政治关怀,他从修昔底德的政治史中发展出了政治哲学的概念。不过,霍布斯等人对修昔底德的崇拜在当时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赞同。18世纪下半叶,著名的政治理论家马布利建议王公大臣每年都应当阅读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将修昔底德的政治史进一步引入思想界的是现代政治哲学中的一位重要人物——列奥·施特劳斯。他为了检讨哲学与政治社会的关系,从而返回到西方哲学的源头——古典时代的希腊,以图重新审视哲学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活动,以及政治哲学为什么必要。于是,不仅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成为他研究的对象,修昔底德、色诺芬等人也成为了他的考察目标。不过,他对“政治史学”与“政治哲学”之间的区分还是有明确认识的,他认为虽然修昔底德的政治史学指向古典政治哲学,但是古典政治哲学的主题并没有成为其书中的主题,修昔底德与古典政治哲学家们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然而,将修昔底德的政治史学引入政治哲学的努力,无疑增加了修昔底德文本的影响力,且影响到了现代国际关系理论的形成,但这种将历史与现实的直接比附包含了许多想象和不严谨的地方,会进一步导致对学术界线的超越,并最终使之进入了现实政治之中,这其中有两个阶段最为明显,一是在冷战时期,二是在对最近几年中美关系的考量之中。当然,这种现实的需要又会反过来影响学者们的思考和研究。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当时的世界陷入两极分立的格局之中,一些西方政治家和国际关系理论家将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当作是解读冷战时期国际关系的一把万能钥匙。1947年时任美国国务卿乔治·马歇尔就曾在一次讲演中说:“我很怀疑倘若一个人在他的脑海中尚未回顾过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历史和雅典的失败,他在考虑今天某些基本的国际事务时能否具备充分的智慧和坚定的信念。”而几乎在同一时期,基于不同意识形态的目的,不同的政要及与他们持相同见解的学者则随意地将美国或苏联比作是修昔底德笔下的那个“极权国家”。
如今,冷战早已结束,事实也已证明,阅读修昔底德并没有给当时的政客们带去什么实际有效的指导。但是,因为战争的威胁从未彻底消失,国与国之间的冲突还在继续,修昔底德文本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宣传符号的意义就仍在起着作用。随着中国经济实力和政治表达意愿的增强,因担心世界力量平衡的被打破,某些西方政要及学者再次提出“修昔底德陷阱”的危机来临。2012年8月,英国《金融时报》刊登哈佛大学教授雷厄姆·阿利森一篇题为《太平洋地区已落入“修昔底德陷阱”》的文章,他将当今的中美关系比作是公元前5世纪中期的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关系,认为一个新兴的大国必然挑战既有的大国,于是一场战争恐难避免。时隔一年半,2014年1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对美国《世界邮报》的专访中为了回应这种威胁论,提出中美双方应建立新型的大国关系,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中。一时间,再次激起中美两国政界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关注。
据新闻报道,2017年6月19日到22日,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传统基金会等机构邀请,中国经济学家和国际关系学家一行六人,访问美国纽约和华盛顿特区的主要美国智库时,仍有美方学者搬出“修昔底德陷阱”这一论调,预言新兴大国必然挑战原有强国,从而发生战争。中方学者则举出反例,美国崛起时,英国就没有发动战争封杀美国。反倒是南北战争中南方主张自由贸易,北方发展工业需要贸易保护,最终是北方用战争创造了北美的大市场。
可见,两千多年前那场雅典与斯巴达之间的地区性冲突已被西方的某些学者及政治家们设想为一种永远适用的教训,核心主题乃是极权政治及其由此带来的战争威胁。他们想要通过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来理解自身处境和国际形势,认为“修昔底德陷阱”的警示适合任何时代可能面临的任何战争。而被假想成未来敌人的一方则力图打破这一理论,通过种种政策性话语避免陷入这个陷阱之中。
然而,主观上的表态并不足以让人消除顾虑,还需要有确实的方法以及对于史实的洞察。具体的方法与手段当交由政治家们考虑,而对历史事实的梳理则是史家的任务。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已看到,在当时的城邦格局中,对于雅典和斯巴达来说,战争并不是它们唯一的选择,城邦体制下的种种可能性与局限性使得“战争的必然性”只是修昔底德个人的一种推测和后见之明,甚至即便如此,他本人也并未提出“修昔底德陷阱”这样一种明确的概念。然而,由于国际关系领域的许多学者缺乏对古典希腊的研究,只是基于现实的需要,便将修昔底德的著作拿来为他们自己的假设、观念乃至意识形态的偏见作注。这种对修昔底德及其文本的现代性诠释,不仅将经典简单化、庸俗化了,更有可能是一种滥用和曲解。
综上所述,首先,修昔底德关于“战争的必然性”这一提法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更何况“事实上的必然”与“观念中的必然”并不总是一致的;其次,所谓“修昔底德陷阱”既不是修昔底德本人的发明,也不是作者唯一想要揭示的真相,他的思想太复杂了,不是一种简单的预设就可以完全概括的。
或许,事实上并没有人会真的以为,仅从伯罗奔尼撒战争这样一场古代的区域性战争、这样一个孤立的历史事件中就可以提炼出某种能对现代国际关系、地缘政治起决定性影响的规律来。只是由于现代政治家们延伸的忧虑以及政治哲学的发明,“修昔底德陷阱”才成为了他们借历史来表达自身对现实处境的一种不甚贴切的隐喻,只是虽貌似深刻实则已与古典作品及其时代相去甚远,由此而得出的结论可能只会是一种自说自话的自我满足。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在完成从文本到思想的研究过程中,一定程度的代入感是需要的,但必须把握适度的原则,警惕那种不顾历史语境而直接以现代的理论方法和关注点过度解释经典的做法。
总之,无论是古典时期的希腊世界、刚刚过去的20世纪还是当今时代,导致两大军事阵营最终实质性的对垒并不仅仅来源于两个国家、两种政体的对立,其中还包含着许多更为复杂的东西。世界并不会通过某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导致局势的失控,并推向无法挽回的结局。当然,在政治军事史的历史书写中,权力的逻辑、力量的逻辑是其中根本的逻辑,但是,在对某种“必然性”的建构背后,我们是否应该考虑到还有别的逻辑?比如,道德的逻辑。而且还应该进一步深入思考一下,那些文本中呈现出来的逻辑只是某种包装或修辞还是真正具有现实推动力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