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学科建制的突破与马克思哲学的存在方式

2018-11-17 05:04贺来
社会观察 2018年1期
关键词:批判性现实生活马克思

文/贺来

罗蒂在《哲学与自然之镜》中指出:“在古代世界,‘哲学’并不是一门学科、一门学术科目或一门思想专业的名称。”哲学成为一门学术专业,与现代性的进程是内在结合在一起的。正如韦伯所揭示的那样,现代性在根本上是一个理性化的进程,现代人必须遵循理性的社会秩序,按照理性的法则和要求,在社会的分工体系中寻求自己的位置。这一领域最典型的表现便是现代官僚体系,它完全按照合理化的原则组织起来,通过这种组织方式,形成现代社会的基本秩序并保证其运行。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哲学被理性化的社会秩序规训为大学学院中的一个学科和专业,哲学家成为大学学院中的一个职业,即“哲学教授”。

这一变化所付出的重大代价就是哲学成为职业分工体系中的一员,它被迫与大学中其他学科尤其与自然科学等具体学科的竞争中,在学院体制中觅得自己的生存空间。由此所造成的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哲学与鲜活的人的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被切断,哲学成为一桩按照“学术规范”展开的知识性生产活动。

正是在此意义上,今天思考马克思哲学的出场方式和存在方式,具有特殊的启示意义。马克思哲学在根本上改变了哲学的出场和存在方式,它超越了现代性学科体制的规训和界限,使哲学与人们的现实社会生活建立了一种密不可分的内在关系,哲学成为了一种内在于社会生活并推动社会生活运动的一种有机力量,甚至可以说,这使马克思哲学在当代哲学景观中呈现出与其他哲学流派有着重大不同的独特的精神气质。这是马克思哲学特殊的优势,也是马克思哲学独特的魅力之所在,它对哲学在今天重新焕发其特殊的思想智慧活力具有深刻的启示。

重建哲学与现实生活的“有机联系”

要重振哲学的魅力,首先是恢复哲学与人的现实生活的内在关联。

如果我们追溯哲学的源头,可以发现,无论是古希腊还是中国先秦诸贤,哲学并不是一门学科或专业,而是一种“热情的生命方式”,一种活生生的、具体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方式,马克思哲学是上述伟大哲学传统的继承和发扬者。马克思的哲学思考和探索,不是为了成为大学学院中的职业教授,更不是为了使哲学成为狭义的现代性学科建制中的一个“成员”,而是要重建曾一度丧失的哲学思想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有机联系。哲学与现实世界的“有机联系”,不同于“外在联系”。它意味着,哲学与现实世界之间建立起一种良性的内在循环关系。一方面,现实生活构成哲学起点和归宿。哲学并非依靠纯粹理性而自足完备、毋须外求的独立王国,其生命之根深植于不断变动、充满矛盾的现实生活之中,哲学的合法性来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性反思并必须在现实生活中确证自己的现实力量。对此,马克思明确说道:“德国哲学从天国降到人间;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人间升到天国。……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无论是哲学的内容和主题,还是哲学的语言,都根源于现实生活,“无论思想或语言都不能独自组成独立的王国,它们只是现实生活的表现”。另一方面,哲学又以一种理论的方式“趋向现实”,作为一种内在的思想力量参与和推进到对现实生活的运动和跃迁之中。从现实生活中生成的哲学思想需要再次回归到现实生活,“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与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无疑,虽然哲学根植于现实生活,但一旦形成,它便获得了相对独立性,但这种独立性并不意味着脱离现实生活,而是为了以一种反思批判的方式更深入地理解现实生活的本质,从而“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在哲学与现实生活的这种良性循环中,哲学以理论的方式成为现实生活变化和发展的内在环节和有机构成力量。

对于马克思哲学与现实生活的这种内在循环关系的理解,柯尔施曾用“理论与实践的整体性”来进行概括,他认为对马克思哲学而言,“理论上的批判和实践上的推翻在这里是不可分离的活动,这不是在任何抽象的意义上说的,而是具体地和现实地改变资产阶级社会的具体和现实的世界”。在二者的这种不可分离的辩证关系中,马克思超越了片面的“实践政治派”,他们不懂得“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消灭哲学”;同时也超越了片面的“理论政治派”,他们不懂得“不消灭哲学,就能够使哲学成为现实”。在此,哲学与现实生活不再是一种外在的强制性关系,而真正成为一种内在融涵、彼此滋养、相互推进的有机关系。很显然,马克思哲学与现实生活所建立的这种“有机联系”,与现代性学科建制中的“学院哲学”有着重大不同的思想旨趣,也必然会带来哲学存在方式、工作方式等多方面的重大变化。

对现实社会生活的前提性追问:为未来“开路”的批判性思想

建立哲学与现实生活的有机联系,并不是要限制哲学的作用,恰恰相反,是为了更有力、更坚实地发挥哲学的思想引导功能。在哲学与现实生活的有机联系中,哲学不是要为“过去”和“现在”做出“总结”,从而充当一切事物和话语的“后设叙事”,而是要立足于现实生活,通过对现实社会生活的前提性追问,为现实生活的未来寻求新的可能性,在此意义上,马克思哲学追求的是具有“前卫性”和“超越性”的思想。这正是今天重振哲学智慧迫切需要的思维向度。

哲学之为哲学,在于它能充当一切事物和话语“后设叙事”,这是长久以来哲学的深层信念。马克思深刻地看到了这种哲学观和哲学存在形态的内在弊端,马克思说道:“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即指以往以充当“后设叙事”为己任的哲学观和哲学形态,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则为哲学提出了全新的课题:哲学不是作“最后总结”的“后设叙事”,而应成为参与到“改变世界”的实践活动中的思想力量。这意味着,哲学的基本姿态应该发生根本性改变,即从“后设叙事”转向为未来“开路”的“超越性”和“前卫性”思想探索。

转向为未来“开路”的“超越性”和“前卫性”探索,并不是说哲学拥有为未来生活“立法”的终极话语权。哲学为未来“开路”,是通过哲学的一种特殊工作方式而实现的。对此,马克思表述道:“新思潮的优点就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式地预料未来,而只是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现在哲学已经变为世俗的东西了,最确切的证明就是哲学意识本身,不但表面上,而且骨子里都卷入了斗争的漩涡。如果我们的任务不是推断未来和宣布一些适合将来任何时候的一劳永逸的决定,那么我们便会更明确地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我指的就是要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换言之,“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对“现存一切进行无情批判”,成为哲学介入现实,为未来“开路”的特有活动方式。

“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哲学活动是一种指向社会生活的前提性追问,通过追问,揭示现实社会生活赖以存在的基础的有限性和内在矛盾,克服抽象意识形态对于现实生活的遮蔽和扭曲,提升人们对于社会生活及其未来发展的自觉意识,从而为人们的自我超越、创造“另一种可能生活”敞开新的空间。

对社会生活的前提性追问,包含两个基本视角:一是追问构成社会生活本质的社会关系的合法性;二是追问人们理解这种关系的意识形态的合法性。

追问构成社会生活本质的社会关系的合法性,基于马克思对于社会关系在人的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本质性作用的认识。在马克思看来,人在根本上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社会关系对于人的存在具有根本的“本体性”的意义。现实的个人都不是遗世独立的孤立存在,而是生活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每一个人的生活状态、生存品性乃至生存命运都受到各自所处的社会关系的深刻影响,不同性质的社会关系规定了其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与生活前景,因此,一个人在自由与解放程度与其社会关系的合乎人性的程度内在地关联在一起。基于这一基本认识,反思现实世界中社会关系的性质,揭示其与人的自由和发展相矛盾的内在困境,从而使人们获得对于社会历史现实本质的自觉意识,从而使自身成为内在于“实际的改变与变革现存事物”的实践活动的推动力量,就成为哲学的重要功能。

追问人们理解社会现实的意识形态的合法性,是对一定历史条件下占据统治地位的、支配着人们对社会现实理解和认识的意识形态的合法性的批判性反思。这即是马克思哲学极为重要的“意识形态批判”功能。在历史发展中,人的认识和观念却总有一种僭越自身界限,把自身变成独立王国,并由此颠倒观念与生活关系,产生观念支配世界的幻觉。很显然,以这种抽象观念为根据来理解现实生活,必须扭曲对现实社会生活本质的理解,更严重的是,它将成为一种使现存状况永恒化、阻止其变革与发展的僵化和保守力量。因此,揭示了抽象观念成为“意识形态”的深层根源,揭穿其独立性外观和普遍性形式的假象的秘密,是“实际地改变与变革现存事物”的重要条件。

通过对社会生活的前提性追问,转向为未来“开路”的“超越性”和“前卫性”探索,这是哲学观、哲学存在方式和工作方式的重大转变。它使哲学彻底摆脱了代表终极真理和最高知识的“后设叙事”,真正成为超越性的历史性活动。哲学由此获得永远新鲜的思想活力,只要人与社会仍在追求自我发展,哲学的这种追问和探索就永远被需要和吁求。

在“跨学科”的批判性对话中拓展哲学的思想空间

将哲学把握为对社会生活合法性的前提追问活动,使马克思哲学跨越了以往哲学的存在边界。这突出地体现在它通过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的批判性对话,拓展哲学的思想空间,重塑了哲学的存在方式、工作方式,乃至表述方式。

在其本源处,哲学就是与人类文化的其他学科和知识领域相互作用的,但随着哲学成为“后设叙事”与“超级学科”,哲学成为高居于其他学科和知识领域的、“唯我独尊”的“孤家寡人”。

马克思哲学自觉地放弃了对哲学作为“后设叙事”与“超级学科”的期待,这必然带来它与人类文化的其他学科之间关系的重大调整。阅读马克思的著作,我们始终找不到用以往哲学话语的形式表达出来的系统的哲学文本,找不到与康德、黑格尔、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可相比较的哲学话语系统。相反,我们看到的是马克思在与法哲学、政治经济学、人类学、政治学、历史学、文学等学科的广泛而深层的互动和交汇中,表达和生成自己的哲学思想。通过与人类文化的不同学科的批判性对话,既充分吸取其思想营养,同时又对其限度进行前提性的批判,构成了马克思哲学重要的工作和存在方式。

马克思的《资本论》的副标题为“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古典政治政治学的深层的批判性对话,是马克思哲学,尤其是其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重大奥秘。马克思自己承认:“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学中去寻求。”正是对政治经济学的透切研究,使马克思深入到了现实社会生活本质的深处。但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又不是简单地把它当作现成的东西接受下来,而是始终把它与前述的社会现实生活的前提性追问内在结合在一起,马克思追问现实社会生活的社会关系本质合法性、追问人们理解社会现实的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同时也就意味着追问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合法性限度。

同样十分重要的是,马克思晚年卷帙浩繁的《人类学笔记》与《历史学笔记》,对于这些耗费巨大精力所作的研究工作,如果囿于传统哲学的观念,在这里几乎找不到“哲学”。然而,如果我们不再坚持作为“后设叙事”与“超级学科”的哲学自我理解,就可以看到,马克思通过与英、美、德、俄重要的历史学家和人类学的批判性对话,充分吸收其思想资源,重新反思、调整、丰富和完善自己以往的思想观点和理论表述,突破“欧洲中心主义”的视野,对已经形成的哲学思想进行自我前提性的批判。正是在此意义上,人们普遍承认,他晚年的《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构成其历史唯物主义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为后来者从变化了的历史境遇出发不断重思理论与现实开辟了一个开放的思想空间。

马克思与文学的关系也越来越得到人们的关注。研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我们可以发现,从青年马克思到晚年马克思,文学始终是其把握时代本质、激发理论思考、表述理论观点的重要资源。马克思从荷马史诗、希腊悲剧中获得了解古代社会的重要资源;在讨论货币时,马克思大段引用莎士比亚的描述,声称对于货币本质,莎士比亚比“我们那些满口理论的小资产阶级知道得更清楚”;马克思和恩格斯尤其钟情18~19世纪文学作品,马克思称赞巴尔扎克对资本主义的“现实关系有着深刻的理解”。马克思一改柏拉图主义“把诗人赶出理想国”的对文学的傲慢,把文学当成滋养和推动其哲学思考的重要源泉。

马克思哲学与人类文化其他学科和知识领域的这种批判性对话,不是外在的、形式性的关系,而是意味着对哲学自身及其存在方式和工作方式的全新理解。

要言之,首先,它与前述重建哲学与现实生活的有机联系、对现实社会生活的前提性追问的哲学旨趣是内在统一的,人文社会科学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社会生活的自我理解学说,哲学重建与现实生活的有机联系,对现实社会生活进行前提性追问,必然内在要求自身与人文社会科学结盟;其次,它体现了马克思哲学超越现代性所造成的学科藩篱,扩展哲学的思想幅度,重焕哲学的思想活力的努力。在与人文社会科学不同知识领域的批判性对话中,哲学不再是唯我独尊的“孤独弃妇”,而是加入到了人文社会科学的“共和国”中,使二者形成了一种良性的互动沟通关系,哲学由此有力地摆脱了现代性所形成的学科界限,获得了更为宽广的思想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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