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金燕
《儿童游戏》创作于1560年,适逢我国明朝中后期,这一时期我国的民间游戏经过唐宋时期的繁荣发展,在种类和形式上已经非常完善和齐全。对比观察老勃鲁盖尔在《儿童游戏》中刻画的儿童游戏,与我国民间流行的儿童游戏非常相似,尤其是处于画面中心那些带有明显运动竞技特征的游戏,如跳马、骑马打仗、滚铁环、抽陀螺、捉迷藏、抓羊拐,这些以体能或技巧对抗为特征的游戏类型,是老勃鲁盖尔在《儿童游戏》中刻意强调的部分,在我国民间也有非常广泛的玩家群体。
《儿童游戏》以全景俯视的角度由近及远对游戏人群进行深入细致的刻画和描写。画面中,游戏人群是刻画主体,建筑和周围环境则是游戏展开的空间场所。依据主体建筑和周边环境可以判断游戏展开的场所或为城市的某个街区。画面中间的主体建筑为一栋两层高的单体建筑,一楼的廊檐和二楼的窗口都有游戏者的身影出现。建筑的左侧为树木河流,河中有游泳玩耍的儿童,树上有爬树的孩子,建筑右侧为街道,成群的孩子在街道上三三两两互为游戏。在画面的右上角,隐隐可见沿着街道整齐排列的多个独立双层建筑,游戏人群也沿着街道逐渐消失。沿着主体建筑向前,是一个红色栅栏围合起来的独立空间,紧挨栅栏的是一栋双层红色木质建筑,三三两两的人群沿着栅栏和建筑展开游戏。除去这些建筑、树木和河流,画面中还有大量的空地场所,更多的游戏场面在这些空间场地中展开和蔓延。
从建筑周边树木颜色和河中游泳的儿童推断,游戏展开的季节应不太寒冷,或为春夏时节。画面中涉及到的游戏,形式多样,内容丰富,有单人游戏的吹泡泡(数字5)、踩高跷(数字26和44)、骑木马(数字11),也有两人相对的抓羊拐(中数字1)、猜拳(数字29),还有多人集体游戏的场面穿插在作品中间。如图一所示(为方便观察和描述,笔者将画面中涉及到的游戏形式用数字分别标注)。
【图一】能明确标识出80多种儿童游戏的 《儿童游戏》,作者:老勃鲁盖尔, 1560年,奥地利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藏
画面中的游戏玩家,年龄、性别不一,有体型矮小的儿童,也有体型和衣着都较年长的青少年或成年女性,如图一左下角“抓羊拐”(数字1)的两位女性玩家,与画面最前面骑木马(数字11)和抬轿子(数字10)、“搅大便”(数字13)、吹笛子敲鼓(数字12)的男女儿童相比,面部表情和身高比例明显更接近成人,画面下部最前方“滚圈儿”(数字15)的两位男性玩家,与画面中间“跳马”(数字27)、爬木桶(数字17)、墩屁墩(数字18)、长背马(数字19)和“骑马打仗”(数字28)的男性玩家一样,身高体型更接近青少年。一些多人群体游戏,年龄分布也不均匀,如图一画面中间的群体游戏(数字42),记录的是一群模仿成人婚礼的儿童,站在这群孩子背后的女性,身高明显高于周围其它玩家,更像是带领孩子游戏的教师或家长。同样的例子,在画面左下侧的捉迷藏(数字7)也可以观察得到,以房子为掩体的儿童看上去比蒙着脑袋的红裙玩家年龄偏小。
与现代城市儿童的游戏相比,老勃鲁盖尔笔下的乡村儿童在游戏空间、游戏时间、游戏伙伴、游戏种类上都比现在城市儿童的游戏活动丰富得多。《儿童游戏》中涉及到的游戏类型大概有86种①[意]埃格勒·贝奇,[法]多米尼克·朱利亚 主编,《西方儿童史》上卷:从古代到17世纪,申华明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09 页第43条注释。,这些游戏中,有三十多种需要借助玩具或游戏材料,包括玩偶、羊拐、木马、九柱戏、陀螺、高跷、风车、木马、实心球等,其余的则多为运动游戏、技巧游戏、体力型游戏以及尚武游戏等,如图一中的滚圈儿(数字15)、跳马(数字27)、骑马打仗(数字28)、墩屁墩(数字18)、长背马(数字19)、捉迷藏(数字7)等,具有明显的运动和竞技特征。
按照这种游戏特点,依据游戏竞争性的强弱可以将《儿童游戏》中的游戏大致分类如下:
1.竞争性较弱的模仿、扮演类游戏。此类游戏的特点是,游戏参与者年龄偏幼,对技巧、体力及运动强度要求不高,游戏没有明确的规则要求。如图一标注数字8和42的多人游戏,前者为模仿教会洗礼的角色扮演游戏,后者为一群孩子扮演新娘的过家家游戏。放大图片可以看到,扮演新娘的这组游戏,队伍前面是两个提着花篮的女童,跟随在她们身后着深色衣服、头戴皇冠的女孩为新娘扮演者(图二 1所示),参与游戏的儿童都很投入,如同真的婚礼一样肃穆、安静、遵守秩序。此外,图一标注数字20(扮演商店售卖)、69(坐着的儿童扮演孩子,站着的人扮演妈妈)和70(角色扮演废黜国王的游戏)的地方,也分别是不同内容的角色扮演类游戏,作者将这些内容与画面中心运动和竞技类游戏平均分布在画面的不同地方。
【图二】《儿童游戏》中部分模仿和角色扮演类游戏:1.扮演迎娶新娘,2.模仿商店售卖,3.成人扮演妈妈,儿童扮演孩子的游戏,4.模仿宗教洗礼
2.竞争性中等的技巧或玩具类游戏。此类游戏人数不多,以单人或少数玩家为主,运动强度相对简单,但对技巧有一定要求,单纯以玩具为主的游戏没有明确规则,玩家集中在低龄儿童中间;以技巧为主的游戏则分散在年龄稍长的群体中,这类游戏玩家年龄相对分散,玩家性别也以游戏道具不同而有差异,如图一标注数字1的两位女性玩家,所玩“抓羊拐”游戏不需要大量运动,考验的是玩家手眼协调的灵巧能力,具有明显的竞技成分,一般年龄较小的孩子很难驾驭,而年龄稍长的男性玩家又偏爱运动游戏,因此此类游戏多集中在女性玩家群体中。沿着画面右移,标注数字11的男童,年龄明显比两位“抓羊拐”的女性玩家显小,胯下所骑木马也没有太高技术要求,所以游戏多在年幼儿童玩家群体中流行,同样,在数字1上部标注2、3、4、5的游戏活动中,能够清楚看到不同年龄性别的儿童手中的游戏道具也不相同。如图三所示:
【图三】 《儿童游戏》中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儿童游戏道具也不相同(1.骑木马,2.搅大便和打鼓,3.布娃娃,4.吹气球,5.从左至右及下:溜溜球、吹泡泡、训练宠物、陀螺)
3.竞争性极强的运动和体力型游戏,规则简单明确,游戏双方有明显对抗竞技的意志。这类游戏处于画面的醒目部位,也是作者在作品中着重表现的地方,手法写实细腻,游戏细节清晰直观。作者通过这类游戏想要表达的含义不得而知,或许正如奥地利美术史家德沃夏克所写的那样,这副作品中“将人物统一起来的只是相同的空间背景和活力四射的青春朝气”,“这种生命活力旨在把握人类生命的本质”①[奥] 德沃夏克:《作为精神史的美术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9页。。这类游戏更具体育运动的对抗精神,游戏人群以男性青少年群体为主,充分利用游戏者自身的体能和身体部位来展开游戏,运动强度明显。如双方比拼奔跑和跨越强度的跳马、体现躲避灵活性的捉迷藏、体现臂力及负重能力的骑马打仗和长背马、展示提拉与抓握力量的“墩屁墩”、对投掷臂力有要求的扔帽子等,如图四所示:
【图四】 充满阳刚之气的运动体能游戏(1.扔帽子,2.跳山羊,3、骑马打仗,4.墩屁墩,5.捉迷藏,6.长背马)
《儿童游戏》中的游戏内容刻画真实,可以清楚看出每一种游戏的大概形式和玩法,所涉及到的游戏种类齐全,性别区别明显,年龄范围分布广泛,几乎囊括了尼德兰地区(今荷兰、比利时及法国北部)流行的所有儿童游戏。这些游戏与我国民间流行的儿童游戏非常相似,无论是在古代的文献资料中,还是在近现代现实生活中,都能从《儿童游戏》中找到相似的游戏形式。
“游戏和玩具在15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要比在中世纪更加容易得到证实:大人和小孩在同样的场所进行灵巧性、随机性和化妆性的游戏;许多图像和文学资料都涉及各种各样的游戏和玩具”②[意]埃格勒·贝奇,[法]多米尼克·朱利亚 主编:《西方儿童史》上卷:从古代到17世纪 ,申华明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79页。。老勃鲁盖尔除《儿童游戏》之外,在其所绘其它艺术作品中,也或多或少记录了画家所处时代的儿童游戏,《伯利恒的人口普查》《雪中猎人》《有滑雪者和捕鸟器的风景》等画作中,对儿童游戏的刻画也非常清晰直观。老勃鲁盖尔之外,欧洲其它画家作品中也有关于儿童游戏的生动刻画,如法国18世纪著名画家夏尔丹笔下就有许多和儿童游戏相关的作品,《吹肥皂泡的少年》《抓羊拐的女孩》《小孩和陀螺》《纸牌屋》等。
文学作品中,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人文主义作家拉伯雷在《巨人传》中描述卡冈杜亚的游戏活动时列举了长长的游戏名单。拉伯雷在书中记载道:“饭后,卡冈杜亚口中喃喃……铺上绿尼台毯,摆上几幅纸牌,放好棋盘、骰子,便开始玩起各种花样的游戏来,比如:
争潮汐、三百分、踩高跷、夺头彩、听宣判、掷骰子、踢毽子、三四五、传令箭、庆新婚、敲锣鼓、满堂红、翻烧饼、看金榜、传木棍、满盘光、骑白马、堆四方、对金屏、神枪手、三六九、奏凯歌、传圣旨、天不怕、太乐图、动干戈、打头阵、打百分、捉龟鳖、捉僧人、猜反正、堆罗汉、弹贝克、翻跳墙、龙蛇阵、上寇山、十八扯、借锦囊、骑瘸马、起十点、拔短剑、捉蜈蚣、擒贼王、揪耳朵、拍苍蝇、数星星、喊捉贼、降虎豹、大会战、骑木棒、下油锅、争交椅、寻相骂、捉奸细、八不就、掷石饼、点美女、钓蛤蟆、攻城堡、撞大运、吃豆腐、卖荞麦、小王后、龙虎斗、打鼻鼾、十字架、应声虫、吹火炭、捉牛犊、传口令、钻桥洞、鸽子窝、辩是非、滚铁环、九只手、捉僵尸、抓羊角、寻鞋子、寻伙伴、赶小猪、打屁股、破敌阵、上梨树、捉鼠鼬、搔痒痒、赶猴子、装正经、过节庆、寻长官、抓死狗、欺盲人、竖蜻蜓、三上吊、找白点、架风车、烤云雀、打短棍、三不管、生雪橇、折树枝、剥狐狸、捻虎须、夺酒壶、白桦树、两相好、打台球、摸小鱼、现世报、攀柳枝、小媳妇、人参果”①[法]弗朗索瓦·拉伯雷 《巨人传》,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57页。……
踩高跷、掷骰子、踢毽子、敲锣鼓、骑木马、堆罗汉、下油锅、竖蜻蜓、滚铁环等游戏形式不仅在欧洲常见,在我国民间也广泛流传,有些游戏形式在我国古代早已有之。
记录我国古代儿童游戏的文献资料,一是图像,二是文字,前者在古代婴戏图中多有表现,后者多在古代诗词和史料笔记中体现。以“婴戏”为题材的绘画,唐代时已经成熟, 宋代则达到顶峰,不仅涌现出许多专画婴孩的名手,依据游戏内容还形成不同的表现图式,如童子朴枣、下棋、秋千、风筝、竹马、抽陀螺、捉迷藏等各种有关儿童玩耍的游戏瞬间。元明以后,文人画成为画坛主流,“婴戏图”虽仍为一些职业画家反复描绘,传世名作却不多见,与此相反,民间的版画特别是年画中婴戏图却得到延续和发展,甚至成为年画主要的题材和形式。年画为专供农历新年张贴的画图,内容强调欢乐喜庆,婴戏图正与此相适应。清代前期社会长治久安,农村经济有了很大发展,加大了作为市民和农民新春装点美化环境的艺术品的年画的需求量。印刷年画的作坊明末清初遍布全国各地,形成绚丽多姿的局面②薄松年:《喜庆欢乐的婴戏图——中国娃娃》,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前言第12页。。这些年画作者长期生活于农民之中,有些是半农半艺,使得他们笔下的娃娃从形象到服饰更富有乡土色彩和装饰趣味。绘画之外,以“婴戏”为题材的其它艺术品在我国古代也不少见,如西安韩森寨唐墓出土的沐浴童子俑、宋金瓷枕及其它各色生活用品中的婴戏图案等,形态各异,涵盖了众多儿童游戏的样式和种类。
婴戏之集成,则为百子图,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具有特定含义,寓意多子多福、富贵吉祥,上至皇帝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喜欢在喜庆节日及平时生活用上它。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宋画《长春百子图》,明定陵地下宫殿孝靖皇后棺内出土的以“婴戏”为装饰内容的百子衣,以及民间各类生活用品,都喜欢用童子嬉戏的图案做装饰,通过不同的图式表达特定含义。如婴戏图中常见的《扑枣图》中所画抢枣而食的内容有“早生贵子”之义;《子孙和合图》中描绘三名孩童在宫廷花园中戏水,身后缸中荷花正在盛开,主题取“童子”“荷花”的谐音而成“子孙和合”之寓意;而《同胞一气图》中的主题通过“包”与“胞”谐音,“汽”与“气”谐音,将“同胞相亲”的寓意通过画面中小儿围着笼屉吃包子的图像传递出来。如图五所示:
【图五】具有特殊表达含义的婴戏图(1.扑枣图,宋 佚名 2.子孙和合图,宋3.同胞一气图,元)
图像之外,专以诗词描绘儿童游戏的首推唐路德延的《孩儿诗》,该“诗除结末宕开一笔别寓讽意外,通篇只写孩儿的各式游戏,种种活泼顽皮。”①扬之水 :《 从孩儿诗到百子图 》,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5页。《孩儿诗》中的童嬉固写当时,但多半古已有之并且后世依然,即如前面举出的各项,此诗因彷佛一部儿童游戏的小百科,而成为后来婴戏图、百子图的最佳蓝本”②扬之水 :《从孩儿诗到百子图》,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23页。。如扬之水先生书中所言,《孩儿诗》中的下棋(棋盘添路画)、蹴鞠(争球出晚田)、捕蝶(傍枝拈粉蝶)、捉蟋蟀(听蛩伏砌边)、弄鹅鸭(驱鹅入暖泉)等等,都是辽宋金元婴戏图常见的情节,既是对当时已有儿童游戏的记录,又是后世婴戏图中惯用游戏图式的蓝本。原诗摘录如下:
情态任天然,桃红两颊鲜。乍行人共看,初语客多怜。臂膊肥如瓠,肌肤软胜绵。长头才覆额,分角渐垂肩。散诞无尘虑,逍遥占地仙。排衙朱阁上,喝道画堂前。合调歌杨柳,齐声踏采莲。走堤冲细雨, 奔巷趁轻烟。嫩竹乘为马,新蒲掉作鞭。莺雏金镟系,猫子彩丝牵。拥鹤归晴岛,驱鹅入暖泉。杨花争弄雪,榆叶共收钱。锡镜当胸挂,银珠对耳悬。头依苍鹘裹,袖学柘枝揎。酒滞丹砂暖,茶催小玉煎。频邀寿花插,时乞绣针穿。宝箧 拿红豆,妆奁拾翠钿。短袍披案褥。尖帽戴靴毡。展画趋三圣,开屏笑七贤。贮怀青杏小,垂额绿荷圆。惊滴沾罗泪,娇流污绵涎。倦书饶娅姹,憎药巧迁延。弄帐莺绡映,藏衾凤绮缠。指敲迎使鼓,箸拨赛神弦。帘拂鱼钩动,筝推雁柱偏。棋盘添路画,笛管欠声镌。恼客初酣睡,惊僧半入禅。寻蛛穷屋瓦,探雀遍楼椽。抛果忙开口,藏钩乱出拳。夜分围榾柮,朝聚打秋千。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互夸轮水碓,相教放风旋。旗小裁红绢,书幽截碧笺。远铺张鸽网,低控射蝇弦。吉语时时道,谣歌处处传。匿窗肩乍曲,遮路臂相连。斗草当春迳,争球出晚田。柳傍慵独坐,花底困横眠。等鹊潜篱畔,听蛩伏砌边。傍枝拈粉蝶,隈树捉鸣蝉。平岛夸趫上,层崖逞捷缘。嫩苔车迹小,深雪屐痕全。竞指云生岫,齐 呼月上天。蚁窠寻迳断,蜂穴绕阶填。樵唱回深岭,牛歌下远川。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险砌高台石,危跳峻塔砖。忽升邻舍树,偷上后池船。项橐称师日,甘罗作相年。明时方在德,劝尔戒狂颠。
《孩儿诗》之外,古代其它记录儿童游戏的文献也不在少数,尤其是记录不同时期各地风土人情的书籍,对当地游戏种类和名称都有记载。晋宗懔《荆楚岁时记》中记寒食节有打毯之戏、秋千之戏,端午节有斗草之戏,南宋周密在《武林旧事》中对当时临安盛行的儿童游戏有更加具体详细的记载,其中卷六“小经纪”条目下罗列了众多儿童游戏玩具名称,如千千车、转盘儿、吹叫儿等,其它类似文献资料及文人诗词对儿童游戏的零星记载随处可见。
此一时期,记录我国民间儿童游戏的手段除民间年画作品中的婴戏图外,图像资料开始出现,尤其是西方传教士的到来,将先进的摄影器械也介绍到了中国,我国民间儿童日常生活瞬间得以被保存和记录。美国传教士泰勒·何德兰在其著作《中国的男孩和女孩》一书中,不仅拍摄了他所见到的儿童游戏,并且在书中进行了详细的描述,这些生动的文字和众多照片一起让一百多年前孩子们玩耍的场景穿过时间的长河流传了下来。泰勒·何德兰在《中国的男孩和女孩》自序中写道:“中国儿童游戏和娱乐的方式同其它国家的儿童有不少相通之处,他们玩的许多玩具与西方的儿童玩具惊人地相似”①泰勒·何德兰,坎贝尔·布朗士:《孩提时代:两位传教士眼中的中国儿童生活》,北京:群言出版社,2000年,第4页。。他在书中将当时流行的儿童游戏分为男孩子们的游戏、女孩子们的游戏、儿童玩具等,将我国的“十五巧板”②十五巧板是清代知县童叶庚在七巧板的基础上发明创造的儿童益智玩具。十五块木板根据易经的卦与爻而来:太极、二仪、四象、八卦,故板块为:一个平行四边形(太极)、两个半圆形(两仪)、四个弧角(四象)和八个(,八卦)多边形,这些数字:1、2、4、8相加正好是15。这些木板能拼出器物、动物、人物、山水及文字等图案。童叶庚在1862年完成了《益智图》的书稿,并于1878年将其出版,受到热烈欢迎,其后商务印书馆将其与童叶庚其它著作一起出版,连续多年再版,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30年代。(以上资料参照中国古代益智游戏网站整理而来)称为积木,并视其为启蒙游戏。在泰勒·何德兰的镜头下,许多男孩子们玩的游戏孔武有力,充满昂扬向上的阳刚之气,与老勃鲁盖尔在《儿童游戏》中刻画的儿童游戏精神非常相似,一扫当时西方列强对中国儿童的认识和偏见。在当时西方世界的观念中,中国的孩子没有童年,没有游戏,体质孱弱,缺乏体育锻炼,是死板木讷的,何德兰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中国孩子的游戏和生活,他发现,中国孩子的很多游戏活动具有很强的体育锻炼功能,并非如西方人对中国儿童所描述的那样。如图四所示:
【图六】《中国的男孩和女孩》一书中记录的部分男孩子们玩的游戏,这些游戏中体育运动特征明显,充满自由和竞争的意志。(1.“剥蛇皮”游戏,2.需要花大力气的“转肉轮”游戏,3.“棍球”游戏,4 .“击棍子”游戏)
清末画家吴友如是一位以描绘市井风俗、时事新闻为主的画家,他的笔下记录了许多生动有趣的儿童游戏,踢毽子、放风筝、老鹰捉小鸡、捉迷藏等常见儿童游戏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此外,明清以来其它工艺品上用婴戏图做装饰在全国范围内已非常普遍,比如民居中的砖雕、漆器雕绘、衣服装饰用的刺绣、民间剪纸的图样、彩瓷中的图像等,到了清末,婴戏图装饰纹样在民间百姓生活中已是习以为常,这些工艺制品中的婴戏图式都是我国近现代非常宝贵的儿童游戏文献资料。
新中国成立后,与儿童游戏有关的文献资料更加丰富,一些专业领域的专家学者也开始从各自的研究领域出发对儿童游戏展开研究,更加系统的专业书籍相继问世。如胡武功、石宝琇所编《中国民间体育》一书中,用摄像的方式记录了上世纪70年代到本世纪初流行在我国各地的民间游戏,其中儿童游戏占据不少篇幅;周兢编《中国民间儿童游戏》、顾也文编《民间少年游戏》、中国福利会少年宫编《有趣的游戏》、秦元东等著《浙江儿童民间游戏:现状与发展》、周曙明著《上海城郊民间儿童游戏》、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所编长白山民俗丛书《民间儿童游戏》、申健强等著《仡佬族地区民间游戏荟萃》、朱叔君著中原民俗丛书《民间游戏》等著作中,各自用文字手段记录了当地儿童游戏内容和形式;朱延龄编绘的《童年游戏百图本连环画》中,作者则用画笔对我国具有代表性的儿童游戏进行记录。此外,除了单纯的记录儿童游戏,一些专家还从不同的研究角度对儿童游戏进行专业研究,如刘炎在其专著《儿童游戏通论》中分别从社会文化视野、儿童发展视野、教育学视野等角度对儿童游戏进行专门研究,张新李著《鹰雏虎崽之教——教育人类学视野下的彝族儿童民间游戏研究》则是对我国少数民族中的儿童游戏进行专门研究。
【图五】我国各地比较有代表性的儿童游戏。1.陕西铜川,抓瞎子,2007年,摄影:韩忠智2.陕西宝鸡,跳马/跳山羊,2007年,摄影:马向群3.浙江松阳,杠上摔跤,1998年,摄影:麻威武4.陕西华阴县,丢沙包,1990年,摄影:石宝琇5.河南平顶山,斗鸡,1979年,摄影:张国通6.贵阳 打陀螺,2006年,摄影:刘自滇。7.陕西陇县 转杆 1998年,摄影:吴健骅。以上图片均采自胡武功,石宝琇 编《中国民间体育》①
游戏是人类幼儿共同的需要和行为特征,然而由于儿童生活的具体文化环境不同,儿童游戏在东西方文化背景下也具有各自不同的文化烙印。对比观察老勃鲁盖尔在《儿童游戏》中刻画的游戏内容与我国民间流行的儿童游戏,可以发现中西儿童游戏尽管在游戏内容和形式上具有很多相似性,然而中西儿童游戏所表现的游戏特征却不相同。本文以老勃鲁盖尔在《儿童游戏》中体现的游戏特征为线索,从不同角度对中西儿童游戏展开论述。
儿童游戏和玩具的背后,蕴藏着成人对儿童所持有的看法和态度。在中西文化价值观的差异影响下,成人对待儿童游戏的态度也不相同。中国古代婴戏图中的儿童游戏,除忠实记录儿童游戏的各种内容和形式外,还是创作者寄托美好愿望的产物;老勃鲁盖尔画笔下的儿童游戏,则是个性展现,还原生活现实的产物。
儿童游戏在我国民间艺术作品中具有象征意义,两宋以后,婴戏图式逐渐演变为民间特有的装饰纹样,明清时期民间流行的婴戏图年画由此而来,《天仙送子》《莲笙贵子》《榴开百子》《吉庆有余》等常见题材都有其特殊含义。民间以“婴戏”为题材的艺术作品不同于其它抒发个人情怀的绘画作品,既没有宫廷绘画的雍容华贵,也不同于文人画的托物言志,它带有鲜明的民间文化特征,注重大众文化的趣味性,同时还具有装饰功能,广泛应用于年画、瓷器、刺绣、雕刻等民间生活用品中。通过儿童游戏时的天真烂漫,生动活泼来表达节庆欢乐的气氛、以及祈福求安的意义是我国古代婴戏图的主要目的,因此我国民间婴戏图中的儿童游戏是表达手段,而非记录儿童生活的再现手段。民间流行婴戏图中的儿童游戏,借助画面物品之间的相关与谐音,含蓄表达出不同文化观念,与我国其它民间文学艺术作品的表现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约1525—1569)是16世纪尼德兰地区的民俗画家。一生画了大量表现农村生活题材的艺术作品,被誉为“农民的勃鲁盖尔” ,是欧洲美术史上的“农民画家”。善于从民间谚语和传说中选取题材的老勃鲁盖尔,创作中重视对生活的观察和研究,常和友人到农村参加农民的活动,收集创作素材,因此在他的笔下,儿童游戏是乡村日常生活的再现和记录,是作者所处时代儿童生活的日常写照。
老勃鲁盖尔为代表的西方以儿童游戏为题材的艺术作品,对儿童游戏的记录和刻画注重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还原,儿童游戏是创作的主题对象而非装饰手法。老勃鲁盖尔在《儿童游戏》中的描绘是“表现丰富多彩的生活本身而非具体发生的事情”,“他画这些并不是想解决什么特殊的形式难题,而是直截了当地描绘现实生活。”①[奥] 德沃夏克:《作为精神史的美术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8-79页。这种注重描绘生活现实的创作精神,与我国婴戏图中的象征意味大不相同,与画家所处的历史时期关系紧密。相对于中世纪漫长的禁欲主义,文艺复兴所倡导的个性解放,使得运动性游戏被人文主义者看作是有益于儿童身体发育和健康的活动而被作为学校的体育运动。从老勃鲁盖尔的《儿童游戏》中,我们能看到许多与运动有关的游戏活动,并且被画家精心安排在画面的醒目部位,这些游戏的孩子们,非常尽心尽兴,似乎是在回应当时所处时代的人文精神。
老勃鲁盖尔在《儿童游戏》中记录的游戏内容,除了一些简单的扮演或玩具类游戏外,多数游戏具有竞争性,只是强弱不同。从游戏竞争性的强弱上可以观察到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对待竞争与合作的态度也不相同。支持儿童游戏中应有竞争性的人认为,竞争意识可以帮助儿童在游戏中学会竞争,以便适应将来竞争激烈的成人社会,反对儿童游戏中的竞争性的人们则认为,过早地把儿童引入竞争则不利于培养儿童的合作精神,甚至会不利于儿童的心理健康。不管人们如何看待儿童游戏中的竞争性问题,一些源自古老战争或狩猎活动的儿童游戏不可避免地带上竞争的意味,因此,儿童游戏的竞争性强弱与社会因素有必然关系——既受社会经济因素制约,又受社会文化价值观的影响。
“在生产力水平较低、主要依靠集体生产劳动、依靠互相合作才能获得有限的仅仅得以维持生存的生活资料社会中,儿童游戏的竞争性最弱,人们也最不能容忍游戏的竞争性,这一点与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待竞争的态度是一致的。”①刘炎:《儿童游戏通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9页。比如,在一个平均主义的社会形态中,如果一个孩子争抢食物就会遭到成人的谴责,那么在儿童游戏中,如果竞争性太过明显或激烈,同样是不会被成人社会接受的。与此相反,在技术水平先进复杂的社会中,竞争被看作是有价值的,人们的竞争性也最强,表现在儿童游戏中的竞争意识也随之突出。古代相对于现代,生产力发展缓慢,乡村相对于城市,经济水平比较低下,因此我们暂且可以得出结论:相对于古代,现代人的竞争意识更强,相对于乡村,城市里生存的人们更加看重竞争。因此,民间文化视野下的儿童游戏,注重友好和趣味多过注重竞争和冲突。
在运用麦迪逊合作板进行跨文化的研究中,美国儿童,尤其是欧洲血统的美国儿童表现出极大的竞争性。麦迪逊合作板的设计巧妙但非常简单:一张边长为18英寸的桌面上,覆盖一张纸,纸的中心是一个砝码,砝码上连着一支笔,桌子的四个角落都有一根绳子与砝码相连,拉动绳子可以取到笔。测试中,四个孩子分别坐在桌子的四个角落,拉动绳子取得笔在规定的地方画一个圆圈,但问题是如果四个人同时拉动绳子,就谁也拿不到笔,必须轮流,才能完成任务。研究表明,农村儿童比城市儿童合作得好;儿童所在的社会或文化背景的西方化程度越高,则儿童竞争性越强,墨西哥裔的美国儿童比墨西哥本土的儿童竞争性强,盎格鲁血统的美国儿童的竞争性是最高的②转引自刘炎:《儿童游戏通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1页。。
此外,“一个社会分配其资源和教育儿童的方式,反映着它对人的本质与价值的基本想法,也反映着关于它对公民个人的公共职责的基本想法。这些基本哲学信念和假设是人类风俗、社会安排以及个体活动中所含有的,又转而对这些方面产生巨大的影响。”③[美]J·M·索里,C·W·特尔福特:《教育心理学》,转引自刘炎:《儿童游戏通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0页。注重儿童的学习和教育历来是我国的文化传统,“学而优则仕”等人生信条影响至今,每年春夏之交的全国高考依然是举国上下的一件大事。我国民间的家族观念中,儿童从小就被教育要守规矩,知礼节,同时要长幼有序,孩子们随时服从那些知道该怎么办并且有领导能力的人的领导,而很少考虑自己的社会角色。在这样的教育观念影响下,儿童游戏中的合作意识多于竞争意识,扑枣图、捉迷藏、童子礼佛、同胞一气等民间婴戏图中常见题材多是合作多于竞争的表现。 “孔融让梨”“以和为贵”“和气生财”等民间典故和谚语中强调的也多是和谐为主。然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及西方思想观念的输入,人们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 儿童游戏中的竞争性逐渐变强,“孩子们的游戏总是很有趣。中国孩子们的游戏尤其有趣,这是一个到迄今为止还没有被人发现的宝藏。”④泰勒·何德兰,坎贝尔·布朗士:《孩提时代:两位传教士眼中的中国儿童生活》,北京:群言出版社,2000年,第44页。泰勒·何德兰镜头下晚清孩童们的游戏充满趣味和激情,一扫西方国家对我国旧时儿童的看法和偏见。
【图六】麦迪逊合作板示意图
竞争与合作是儿童游戏中的一个显著特征,无论是两人游戏,还是多人游戏,或多或少都有竞争的意味,男孩游戏中的跳马、斗鸡、抽陀螺,女孩玩的抓羊拐、踢毽子、跳皮筋,多人玩的拔河、骑马打仗、老鹰捉小鸡等游戏,无论竞赛的是技巧还是力量,竞争性的特点都非常明显。儿童游戏中的竞争与合作并非完全对立,一些团体竞争比较激烈的游戏,恰恰需要游戏伙伴的互相配合才能胜利,因此,不同文化背景下对儿童游戏竞争性的态度,是在竞争与合作的关系上更加侧重哪一方的问题。
老勃鲁盖尔在《儿童游戏》中描绘的游戏活动中,游戏性别特征明显,一些运动激烈的竞争游戏大部分集中在男孩子们中间,一些相对安静及难度不高的游戏则集中在女孩中间。儿童游戏中的性别差异在中西文化背景下同样存在,由于文化背景及育儿方式的差异,儿童游戏的性别差异可以从不同角度体现出来,首先在游戏种类上存在性别差异,比如许多书籍在对儿童游戏种类进行划分时就体现出性别特征,泰勒·何德兰在《中国的男孩女孩》一书中就将男孩子们的游戏和女孩子们的游戏分开描述;其次,同一种游戏在不同文化背景下也呈现出性别差异。刘炎在《儿童游戏通论》一书中介绍,在英国进行的以4-5岁的幼儿为对象的一项研究表明,追逐打闹游戏具有明显的性别差异。一般来说,男孩子比女孩子更经常玩这种游戏,虽然是一种群体游戏,但游戏群体往往由同性别的儿童构成,也就是说,男孩子在玩这类游戏时他们只和同性别的伙伴一起玩。女孩子们玩的游戏则要斯文和安静很多,最多就是玩玩玩具及其它材料游戏,这种研究结果被认为是符合西方国家儿童游戏的一般情况的。
然而在一些非西方国家和地区的研究结果表明,追逐打闹类游戏中的性别差异受当地文化背景与传统的影响,比如非洲和墨西哥等地,女孩子不仅玩追逐打闹的游戏,并且还会和男孩子一起玩。一般而言,在农村或其它相对落后的地区,一般有年长的兄弟姐妹照顾年幼弟兄姐妹的生活习惯,幼儿早期的生活经验和环境使得她们从小就习惯于不分男女地在一起游戏,这种情况在我国广大民间尤其常见。此外,游戏玩具和材料缺乏的客观情况,也迫使男孩女孩们一起玩耍,尤其是在一些偏远的乡村。
通过对老勃鲁盖尔《儿童游戏》中出现的典型游戏进行观察分析,发现一些游戏在中西方国家都有流传普及,尽管很难判断这些游戏最早出自哪个国家和地区,然而通过这样的对比观察,可以发现儿童游戏在世界范围内的普遍规律。幼年时,跟从大人模仿和扮演是儿童的乐趣所在,稍微年长,当身体协调能力得到发展,就会对一些简单的技巧和借助玩具才能完成的游戏产生兴趣,等到再大一些,体能和体力更加充沛,一些具有进攻和竞技对抗性质的运动体能游戏会更有吸引力。
中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儿童游戏,与儿童成长过程中的行为心理关系密切,更与儿童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关,与中西文化碰撞紧密相连,因此,我们会在老勃鲁盖尔的《儿童游戏》中看到很多我们日常生活中熟悉的游戏类型和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