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孙 律
江南七月,早晨六点半暑气就升了上来。顾俭明提着一个带拉链的方形编织袋走出家门,前面几步远是弟妹陆秋。他们一前一后往山前路走,谁也不说话。
上了山前路,陆秋往左拐。水源副食店的张老太起得早,正一块一块地拆门板,准备开店。“阿秋一早上到哪里去?”张老太开了几十年小店,多嘴多舌惯了。“去江边洗衣裳。”陆秋头也不回地说。“姐夫去帮忙啊?”张老太又朝顾俭明喊。顾俭明朝她一笑:“反正也睡不着。”“这么热的天,衣裳不能洗衣机洗?”张老太又问,但陆秋他们已无意理她。“孙老头子不舍得水啊?”张老太又朝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句,想要驱散不被搭理的尴尬。
山前路的尽头是废弃的扬子江船厂,荒草和乱石中矗立着巨型船台和龙门吊,像孔武有力的鬼魅,把守着人世的出口。
到了没有人的地方陆秋才停下脚步去等顾俭明。
“你的行李呢?”她问。
“拿着行李还怎么出门?我也说去洗衣服?”
“没带行李怎么走?”
“我带了钱。”
刚出门的时候顾俭明心砰砰跳,他预计太阳完全升上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又回家了,家人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一桌早饭,像平时一样站在门口抽着烟。隔夜说好六点出发,临出门了,陆秋磨磨蹭蹭,像一只猫那样进出她的卧室好几趟,耽误了许多时间,以至于走出巷口的时候张老太都已经开店了。这么一来顾俭明只好放弃原先的计划。
“为什么来这里?真要洗衣服?”他问。
“洗什么洗?都是干净衣裳。刚要右转弯去车站,就看到话烦老太婆开门,只好往这边跑,绕个远路去车站。”她说。
“你还来真的?小孩怎么办?”
“孙律不会当爸?孙韵不会当妈?我都留了信了,谁要是起来小便,现在估计都读过了。”
“留了信?写的什么?”顾俭明后背一麻,接着大肠蠕动起来,直肠也阵阵痉挛,“信放哪里的?”
“想知道?亲我一口。”她把脸凑过去,收获了他的蜻蜓点水,“我说我们真心相爱,去南方了,不用找了!”她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呈现出细密的鱼尾纹。青鱼尾巴,顾俭明想,上次过年好像忘记买青鱼了,老婆爱吃青鱼尾,但自己拿手的是用青鱼中段做熏鱼。陆秋喜欢吃熏鱼,可顾俭明的熏鱼是做给儿子吃的。
顾俭明一受惊吓就要屙屎。他问陆秋要了几张纸就往杂草深处跑,陆秋一边笑,一边叫他抓紧点,小心那东西被蚊子咬肿。顾俭明蹲在草丛里心思乱转,他想跑回家找到那封信,撕个粉碎,再像平常一样烧早饭。他可从没想过和她私奔,他只一心想要杀死她。提裤子时他摸到鼓鼓囊囊的口袋,顺手取出里面的东西:一根电线和一把水果刀。他原想找机会勒死她,至于那把刀,是为吓唬她。现在他把它们丢进了草丛。要不真干掉,连人带包扔进长江,一了百了?杀人不是耍把戏,一定要想得周全。他回头看着自己的屎,稀里糊涂的一滩,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边走边看吧。
太阳已经灼人。大巴车驶出江阴长途客运站一路南行,陆秋把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只耳朵靠到顾俭明的肩头,再逐渐放松颈椎,把整个头部的重量都交付给一旁的这个男人——她老公大姐的男人。这仍然是个很不舒服的姿势,可她从没这么心定地靠过他,像是跌进了巨大的蜜罐,缓缓往下沉。她两眼大睁,空无一物,没有聚焦在任何物体上。每当她想到他,目光就会失焦。
顾俭明闭着眼睛,今晚看来没法回家了,怕是要和陆秋过夜。坏就坏在陆秋留了信,断了后路,接下来就更难办了。快八点了,家里怕是炸了锅。孙律大概捏紧了拳头正不知往哪里打,孙韵可能坐着发愣,她喜欢左思右想,肯定能想到去年我的分家建议,当时她要能听我一次,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丈人最传统,二十年的老鳏夫,从不提女人,大清要是不亡,也该他得一座贞节牌坊。按照顾俭明对他人的了解,他应该先是捶胸顿足,怪天怪地待自己不公,再跺脚,说活着还有什么劲,摆明了立场才开始考虑对策,封儿女的嘴,商量怎么跟孙辈交待,端出一家之主的派头。
被逼私奔原来可以避免,只要横下一颗心,顾俭明有好几次干掉陆秋的机会。一次是在家门对面的鹅鼻山,另一次就在扬子江船厂,都是长江边,浩浩荡荡向海而去的江水,让他急于结束这一切。
一个多小时后,大巴驶入了无锡汽车客运站,顾俭明提着那个编织袋往隔壁的火车站走。陆秋叫住了他,她要去吃一顿正宗的馄饨小笼包再走。
坐在中华老字号王兴记馄饨店的落地窗前,陆秋面前一碗红汤辣馄饨,顾俭明面前一碗白汤馄饨,两碗馄饨之间还有一笼鲜肉小笼包。顾俭明也喜欢吃辣,但陆秋还想尝尝白汤馄饨,就给顾俭明点了白汤的,换着吃。她说三十年前就知道这里的汤头都用整只鸡熬,白汤才吃得出鸡汤的鲜美。落地窗外是无锡最繁华的地段,人来人往的中山路,没谁向他们多看一眼。陆秋说她就喜欢隐藏在大城市,住在江阴山前路,一条街的人都认得,出个门点头点得像鸡啄米。
顾俭明伸出筷子要吃小笼包,他想把筷子尖戳进包子举起来吃。啪,陆秋的筷头打在了顾俭明的手上:“江北佬!小笼馒头就金贵在里面的汁水!我教你!整个夹起来,咬个洞,先吸汤汁!”她虽然动作粗鲁,还是一脸爱意。他抖抖霍霍地夹起小笼包送到嘴前,正要咬个洞。“蘸醋啊!傻子。吃小笼不蘸醋,全是乡下人!”她把醋碟子推到他面前。他总是照做,陆秋进孙家门八年了,他什么都听她的。
她忍俊不禁地看着他:先把小笼包放在醋里滚一圈,然后外皮更滑了,用筷子夹不起来,他又用调羹去舀,送到嘴前咬个小孔,一吸,被汤汁烫了一下。他咬了半只咀嚼。“怎么样?吃出猪皮冻的滋味没?再蘸点醋!”她盯着他边说边笑,像一条阔嘴鲶鱼。
“真好吃,明天还想来。”桌上的盘子都见天了,她失神地看着落地窗外。
“还是回家吧,我每天给你包一碗馄饨,还能往里加榨菜末,很细很细的榨菜末,拌在馅里当盐用,比盐味道鲜。”说到食物,他也咽了下口水。
“不走了!”她说。
“不去南方了?”
“无锡不算南方?找地方住下来!”她踢了几脚行李说。
那种熟悉的眼神又来了。陆秋仰起脸,上眼睑垂下来,眼珠向斜下一瞥,同时向顾俭明发出命令,不容置喙。
八年了,陆秋终于如愿和顾俭明过上了普通夫妻的生活。她挑选了无锡西南角的南泉小镇,是这座城离江阴最远的角落,在接近田野的地带租了一间破败的独立民房。房子离柏油马路只有一百米,这一百米的土路两侧可以种菜。陆秋很满意,说自己种菜可以节约很多存款。连同房子一起得到的还有一台电动自行车,房东说它太旧跑不远,换个电瓶或许还能用。
住下的第二天陆秋就要顾俭明用电动自行车载她去小街购物,特别是种子,她说误了季节就得再等一年。电很快耗光,车速越来越慢,快到种子店的时候车子几乎停了,顾俭明扶不住车把了,摇晃起来。
“用力踩!”陆秋说,“我又不重!”
“上坡呢。”顾俭明说,“膝盖不好。”他用力地蹬着。
“天天叫你换电瓶,怎么还不换?”她坐在车后座上神色夸张地叫着,像在舞台上。路边卖炒面的中年男人咬着指甲,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笑。
“叫你吃!叫你吃!两个电瓶也拖不动你!”顾俭明一边蹬车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陆秋用一阵猖獗的笑声认可了自己男人的幽默感。
买了种子和农具,顾俭明建议去换个电瓶,兴许还能跑去城里玩。
“给你装个飞毛腿?那你买两个,还能骑到江阴去!”陆秋垂下眼睑,用眼角看了看她的男人,“回去做啥?喜欢看孙韵和别的男人打滚?”
他们不去工作,日晒太强,种子也没发芽。周围村民都知道他们是来养病的小夫妻,妻子精神压力大,需要田园生活。是陆秋告诉他们的,她对自己的精神问题毫不遮掩,亏得这种病,顾俭明才能从了她。这病真怪,病的人尽兴,没病的受罪,她想。“这是病吗?我舒服得很!”她常对他说,“你自己讲,我对你好不好?”
电动车让顾俭明发现了离家不远的太湖大堤,他喜欢一个人去那儿看别人捞鱼摸虾,一看就是一上午。陆秋不让他去,在这孤岛上她要随时能够看见他。顾俭明只能趁陆秋在路边弄土的当口,骑上新充电的车,开足马力冲向大路,丢下一句“我看钓鱼去”。土路太颠,他就抬起屁股站在电动车踏板上飞驰而去,陆秋朝他扔了小锹小铲,然后再走过去拾。后来陆秋收了车钥匙,睡觉压在枕头下。顾俭明不死心,天刚亮就轻手轻脚走出门,傍晚才回来。回家时大门虚掩,叫人也不应,他一个个房间找陆秋,最后打开仓库门,陆秋坐在电动车上,车胎全瘪了,她失神地看着他,忽然手一扬,菜刀飞了出去,一直摔到堂屋地上。
飞刀事件后顾俭明不再出去乱跑,每天用有限的原料做出许多好菜,陆秋情绪转好,对他百般娇宠。顾俭明也常被自己的手艺打动,好吃得就想抱着碗哭。只要顺着陆秋的脾气,她能比老婆孙韵好百倍。要能忘记原有的家,重操旧业,去街上找份厨子的活,在这里生活下去哪点不好?为什么想着杀死她?一直想要杀人才是不快乐的根源。
八月台风后的一个下午,天气凉爽,原是午睡的好时光,周围村民却拖家带口往马路上走,朝着太湖大堤的方向去。顾俭明站在门前的土路上张望,除了和陆秋去买菜,他只能站在这里看世界,像一只安分守己的狗站在领地边缘。
“老顾,一起去看浮尸,一个女人没穿衣裳!”南边养猪的猪爹爹手里夹着一根烟朝他招手,又把烟叼在嘴里含混地说了两句,手朝北边指,听不清他说什么,浮尸大概在北面。
顾俭明想回家推上电动车就去瞧热闹,想到被陆秋剪烂的两只瘪胎就泄了气。他搓着手干着急,鼓起勇气去叫陆秋:“有人网到一个光身子男人,我们去看吧!”
大堤前的路已经堵住,百十米的堤岸上站满了人,警灯忽闪,又添几分紧张。陆秋拽着顾俭明不敢上前,她看见不少人跳进了大堤底部,那里可以看清捞尸船。“快去打听打听!真没穿衣裳?”陆秋小声对顾俭明说,“你去看看,人有没有泡大?快点回来!”顾俭明挤进围观人群,他听他们说是前两天台风吹来的,头上有个大口子,应该是在哪里被砍死的,光溜溜没衣服,胸大屁股撅,可能是个姘头。他继续往里挤,想看一眼真的。平时总在这一带捞鱼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连体橡胶服站在前头,男人告诉顾俭明,湖湾的这个拐角常有浮尸,冲进来了轻易冲不走,和垃圾一起晃来晃去,他都发现过几次了。“网鱼的不及他们网浮尸的赚铜钿多。”男人用下巴指了指捞尸船。
顾俭明看到一具白色僵直的尸体,双臂平举在胸前,带有自然的弧度,好像正拥抱一个看不见的人。捞尸用的麻绳困住她的上腹,把两只水瓜一样的奶子勒紧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样的长奶,顾俭明想。尸体被拽翻了身,人群中一阵骚动,女人的后背皮肤水滑,他头皮一麻,肠子蠕动起来,那简直就是背朝自己睡觉的陆秋!他急忙回头,拉起陆秋往家走:“拉肚子,赶紧回去拉肚子。”
“看见了?什么样?”
“跟服装店里的模特一样。”
“不像充气的大肥猪?”
“没到时候呢。”
那是顾俭明第二次看死尸,第一回看的是他爹,躺在花被单里只露一个头,戴了帽子化了妆,比活的时候还好看,再看到,已是焚尸炉里拉出来的人形焦骨。哎呀,煳锅了!这个闪念让他自责。看到娘在一边哭,他也干嚎起来。自己还真是个好厨子,他想。
湖湾里的女尸背影把顾俭明吓坏了,能和谁说呢,跟陆秋真像。“翻过来,面朝我!”如果陆秋背对他睡,他一定要把她扳回来,陆秋只当他依恋自己,很是得意。从湖湾回来后顾俭明就被那种想法纠缠,他要把陆秋也扔进水里,吹到别的地方去,一了百了。
几次台风过后,秋天来了,天空不再白得发亮,巨大的积云高耸着,天空更加深广。顾俭明开始培养陆秋散步的习惯,他每天带她沿着太湖大堤向南行走,越走越远。陆秋说他们走到了苏州,顾俭明说自己的爷爷经常从连云港走到徐州,从不得病,活到九十九,才在路上被车撞死。
他们的脚力越来越好,顾俭明一步步执行着心中的计划。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他开始跳到大堤底部,有时候是钓鱼,有时候是洗手。浪那么大,哪来的鱼?她问。你不懂,这里的鱼才鲜,真正的野生鱼。他说。什么都没钓到过,风大浪大。顾俭明头发少,野风一吹,十月里就怕冷,就用陆秋的羊毛围巾裹住脑门。他常常一甩杆,钩和线就都不见了。陆秋兴奋地尖叫着,像哭又像笑,翘起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把鱼钩从顾俭明的围巾上摘下来。她会尖叫很久,因为摘钩子的时候她要徒手捏住切成段、还在蠕动的蚯蚓。接着顾俭明再抱住她的腰,让她去湖里洗手。有几次陆秋洗完手顾俭明就问她要了纸去一旁屙屎,那几次是他想松手淹死她。
“快快快,有人来了!”她常在他屙屎时吓他。他会从草丛里半蹲起来四处看,像一只垂手张望的猫鼬。她就叉着腰大笑。三番五次后她再叫有人来了,他便蹲得更低,把头往裆下埋。我和疯婆娘的事,总有了结的一天!不会太远。他想。
秋雨连绵,他们的房顶漏水了。顾俭明去猪爹爹家借梯子。去时雨停,回来时又下起了雨,猪爹爹的女儿撑伞送他回家。伞大,但不及两个人加起来大,小姑娘紧贴着顾俭明的胳膊肘,一路有说有笑。陆秋站在屋檐下笑盈盈的,叫那姑娘进门喝口茶,姑娘推辞。陆秋拽住她的手就往穿衣镜前拉:“小妹,你看我这件薄棉袄怎么样?”她们从模糊的穿衣镜里看着对方,神色都不太自然。“好看。”姑娘说。“你摸摸,料子怎么样?”陆秋捏着姑娘的手在自己衣服上缓慢滑动,渐渐伸进了衣袋,“怎么样?”
姑娘低头一看,尖叫着跑了,伞也没拿。陆秋猖獗地笑了起来,扶着门框直不起腰。顾俭明问她怎么了,她喘不上气,只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尖刀。
顾俭明轻轻从她手里拿下刀,插回刀架,才把她抱在怀里。他说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迷住,从那以后恨死了孙律,烦死了孙韵,现在终于远走高飞,做梦也没想到。他要永远伺候她,心疼她,给她做好吃的,叫她一世享别人两世的福。他爬上梯子查看屋顶,她用力抱住他的小腿。“俭明,你假使跌下来,我用命抱住你。”她说。他抬头看着屋顶,几滴雨渗进来滴在脸上。他知道她也正在淌眼泪。他不恨她,有时也爱她,但他只能杀死她。
一天傍晚,大堤上亮起了稀稀落落的路灯,还有一点灰蓝色的日光。散步的时候顾俭明踩到了屎,在枯草上反复擦,还有不少嵌在鞋底里。陆秋熟练地跳进大堤底部:“下来啊,我给你洗。”她捡了一根粗树枝,仔细剔除鞋底的污物,然后叫他抱紧她的腰,自己探身下去洗。
“手冷吗?”他问。
“还好。走了路浑身热。”因为腹部被他紧抱着,她洗鞋子格外吃力,“稍微松一点,我透不过气。”
顾俭明回头朝堤岸两侧看了看,彻底松了手。
八年前,孙律第一次带女友陆秋回家,顾俭明从饭店请了假,在家做了一桌好菜。陆秋胃口很好,从头吃到尾,擦完嘴害羞地朝孙韵讲:“姐姐手艺真好,多少年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孙律指了指顾俭明:“全是姐夫做的,姐夫是厨师。”当天夜里陆秋就犯了肠胃炎,孙律去医院陪她看急诊。饭菜是顾俭明做的,他过意不去,清早带着一罐稀粥赶到医院换孙律的班。陆秋说都是自己肠胃弱,吃猛了就犯病,一点不怪饭菜。她告诉他自己是在无锡儿童福利院长大的,因为是女孩,出生就被遗弃,考上了大学父母又找到她。她原来叫“锡陆秋”,无锡社会福利院收养的孩子都姓“锡”,“陆”是接她入院的阿姨的姓,“秋”是她入院的季节。被父母接回家后她只把“锡”字去了,不愿改掉“陆秋”两个字。福利院饭菜素,这副肠胃就再也不能适应肥美的食物了。陆秋说挂水的手背有一些疼,顾俭明在针眼附近轻轻按摩着,说活活血就好。
四年后的一个春天,陆秋和顾俭明躺在床上,孙韵和孙律陪孩子们去春游,孙老头子去外地喝喜酒。陆秋说自己的父母忙于生意,从不给她和弟弟做饭,一尝到顾俭明做的菜,就特别想要嫁给他,但也只好等来世了。“为什么?”顾俭明问。陆秋眼睛一亮。“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吗?”顾俭明说。陆秋一声叹息,眼里的光亮消失了。
两年前孙韵和顾俭明大吵一架,孙韵总把离婚挂在嘴上,孙老头子很少有地批评了女儿,但说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却语焉不详。也就是从那之后,陆秋开始威胁顾俭明离婚,否则她就把事情抖落给孙韵,来个玉石俱焚。后来顾俭明的婚姻不再剑拔弩张,陆秋的情绪却日渐癫狂,她说她会杀人,精神病杀人不偿命。顾俭明说不能杀人,但可以逃。
一辆无锡公司的出租车停在山前路上,顾俭明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从后排座椅里挪出来,去后备箱抱下一个大包。
水源副食店的墙上用红油漆刷了一个“拆”字,张老太从店里急吼吼地跑出来:“要死了,要死了!孙老头家的女婿回来了!”她喊:“我那天假使晓得他们是去搞传销,拼了老命也要拉住啊!造孽啊!”周围几个老邻居也都走来看热闹,窃窃私语着什么。张老太忽然想起了什么,肩膀一缩,轻手轻脚钻进了巷子,往孙老头家越走越快。
仔细看,家家户户的墙上都写了大红的“拆”字,还圈了一个圈。
“阿秋呢?赚到铜钿不回来了?”有个邻居羡慕地问。
出租车前门开了,陆秋走了出来,精神饱满,微笑地看着冬日暖阳下的山前路,有点衣锦还乡的自信。
这时,巷子口探出一个陌生男人的脑袋,几乎同时,顾俭明和这个男人目光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