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测海
邻村,也是邻省。我跟父亲路过邻省的一个村落。酷暑,随意走进路边人家讨口水喝。主人很热情,给我们喝水,搬来凳子让我们歇息。主人再怎么热情,我也少不了对人家的陌生感,我没有找到请安和问候语。想了好久,没找到适合这户人家的一句话。这时,我看到了这户人家的家仙神位上写着邝氏堂上,历代祖先。我觉得有一种亲切感,我的家也有家仙神位。我才敢对主人说,你们家姓邝?历代祖先为邝氏,人家当然姓邝。六岁的孩子问这个话不算蠢,主人高兴了,递上一块包谷粑粑。
邻村邻省,这方块字真管用。能说出人家的姓氏让人高兴。
我们的情感、心智、精神,我们很多的秘密就收藏在这方块字之中。在方块字的文字带,都能找到家的感觉,不会陌生。这家与那家的交往,很快融洽,不陌生。
这种交往,是内部往来,不叫外交。
后来,我到了珲春,往海边走,走到国界,一边是俄罗斯,一边是朝鲜半岛,海那边是日本。邻国,很近。山水相连,鸟从这个国家飞到那个国家,它们不需要签证,也不需要边防检查。国界的树林,一样的树,一样的鸟,一样的鸟语,这国的鸟同那国的鸟说话不需要翻译。
往北,再往北,是俄罗斯,是欧洲。往西,再往西,是美洲。往东,是很近的日本。往南,是东南亚,是澳洲。那些地方有许多人家,不知道有没有家仙神位。我也一定说不出那些人家的姓氏。我会遇到方块字以外的困境。
从家仙神位到博物馆,从家族观念到国家精神,各个种族各个国家自然各怀心思,相互交往自然是外交。文化交流和贸易往来也是外交。中国瓷器,在国外是展品,不是瓷器文化。西方的汉学家们,能读汉语,识汉字,知道一些中国书,就算汉学家了,他们不理解汉文化精神。他们不懂中国的诗意和禅意。觉悟这个汉词语,他不觉也不悟。汉语文化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展品。
到了两千年,我们有钱了,汉文化才开始游历世界。一件大的文化事件发生了,我们在许多国家办孔子学院。孔子,一位智者,一位古典的和平主义者,代表中国的文化形象。
我们跟随孔子,周游列国,走进邻村,邻国和遥远的地方,能够对谈。让人家觉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去人家那里做客,还要去人家那里讲学,我们总该做些准备。我们的语言储备,我们的精神储备,是不是像我们的外汇储备那样充足?我们到人家那里去送话,人家会不会有应答?我们的语言形象,我们的语言能力,能给我们多少自信?我们见到的那些招摇过市的低俗无聊且无耻的汉语现象,让人生气和泄气。我因此想出一个词,叫语言混混,汉语的乐性在语言混混那里,变成智残的取乐。
中国的人家,多供奉过家仙菩萨,那是历代祖仙的神位。供了历代祖先的人家,多一些肃穆和庄严,不得污言秽语,不得轻狂低俗,人要保持世代的尊严。
我们到别人家,要自尊而敬人。请客进来,礼让三分,到人家那里做客谦恭三分。得三分而交天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我们说了很多好话,表达了许多善意。天涯若比邻,人家听不到声音。现代通讯手段,能传递的信息不多。互联网漏载的信息比它传达的信息要多得多。语言信息原本不可数字化,语言是有温度有气息有呼吸的。一数字化,不仅没有了气息,也没有了温度与呼吸。信息到达,也就是情意到达。乡下的红白喜事,送礼,叫送人情。和人开口说话商谈事情,叫送话,人家不答,送话白送。邻人,邻村,邻国,邻种族。邻是相连,也是相隔。
邻而不通,是困境。
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他的祖国写了一本书,叫《百年孤独》,写南方和北方的阻隔,政治文化和精神的孤岛。不通相邻,不通人类的那个大广场,不能参与人类的盛会。压力之下,欲望和权力,困兽犹斗,人的行为充满动物性,怎么能到达你的相邻?
两千年,我们,和我们的语言碰到了什么困难?
我们或许记得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找回我们的善意和情怀。情怀是容,有容乃大,容自己,容人,容天下。
两千年的世界,是个你来我往的世界。世界为善意表达提供了更多机会。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历代祖先,先人安详的灵魂,是一个善意的存在,赐福子孙,和平安宁。
善意不需要翻译,一个微笑就行。笑是最简单的语言,属于全人类多个语种。
故乡有一种草,卖肉的用它防腐防臭。这种草能让猪肉保持新鲜,夏天,可让猪肉几天不变质。这种草在现代科技面前并不神奇。它是自然界的一种力量。卖肉的拾得这种力量,以保证他的工作品质。
卖肉,其实是卖品质。卖肉的,也是卖质量。
人与人的交往中,交谈中,生意中,把品质、质量确定下来。品质和质量,也把人对待事物的态度确定下来。
我的一位堂兄六哥,借了别人一把刀,上山砍柴,刀掉进天坑里,他抓着古藤下天坑,藤断了,他掉下天坑底,摔碎了下巴。他找到了那把刀,艰难地爬上来。以身犯险,为的是把借人家的刀还给人家。买一把刀赔给人家,就不再是人家那把刀。赔,比不上还。
后来,六哥为生产队看牛,一头黄牯牛掉进天坑摔死了。大家没怎么责难他,只是把摔死的牛找上来,分牛肉吃。六哥也分得一份,他不要。他赔不起一条牛命,但至少可以不吃牛肉。牛是公家的,牛死了,他未尽到责任。
再后来,六哥下河里捉鱼,他凭一双空手捉住了一条鱼,都快上岸了,那条鱼从手里滑脱,跑了。六哥觉得这条鱼是他的,他不能让它就这么跑掉,他去追这条鱼,他追到深潭里,把自己的命弄丢了。其实,他完全可以用别的办法去捉别的鱼。
六哥这个人没有了,他留下了他的态度,他的品质,他的生命质量。
很多东西都会丢失,我们也容易把一些事物忘记。比方一些成语、一些故事、一本书或一首诗。
如果我们记得《诗经》,我们记得这最早的田园诗,我们会记得劳作和爱情,记得汉语的歌吟,我们仍会怀有自然的激情。如果我们还记得楚辞,我们仍怀有对国家、对山河的挚爱。九死而不悔。如果我们还记得孔子、孟子,我们仍然知道什么叫“和为贵”,仍然知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我们记得先人的文治、武功,治天下,安天下。记忆唐诗宋词,记忆美玉美瓷和书法字画。记忆青铜和黄金,记忆火药和农具。记忆北方和南方,记忆长江黄河的故事。如果我们什么都有了,我们会再搜索一遍,我们的记忆呢?
我们的鱼呢?
我们的鱼,有几次从我们的手中挣脱。鸦片战争是猛兽,夺走我们所有的手执之物。五四新文化运动是洪水,龙蛇鱼虾一并逃遁。文化革命是风暴,遍地黄沙殃及池鱼。
这些往事会增加我们的记忆,增强我们的记忆力。
经典离民谣久远了,不再记得民谣。
民谣和经典在《诗经》相聚,一别数千年。或为大家闺秀,宫庭丽人,或为民间秀女,行走江湖。
我们的经典,或有大家典雅,或有皇家气象,或有庙堂肃穆。我们的民谣,那意趣、灵巧、生动,触动我们的情怀。
社会的变化,不过是说话方式和写作方式的变化。把一些东西做成经典,把一些东西唱成民谣。经典自为经典,民谣自为民谣。读典人称为人士,唱谣人称为民众。读典人士自有读典情结,或读成达官贵人,或读成文人雅士。或为寒儒,或为富绅。读典者矢志不渝。自古以来,典有史典、诗典、论典、策典,小说文章为次经典。各为其用,小说文章无用。或为语言贮备。民谣只一种,苦草与露水,随结随散。露水的生长周期很短,露水现象却周而复始,如乡土,如草根,如生命。民谣,是生命的歌唱。也是民间的历史吟唱。一种人类情怀。南方的,北方的,印度的,巴基斯坦的,日本的,俄罗斯的,欧洲和美洲的,老人和姑娘,男人和女人,他们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语言,唱出一个声音。听江南水乡,听高原,听黄河,听长江。听北海道,听伏尔加河,听法国或者加拿大的某一个村落。民谣是没有语言冲突的声音。我曾有机会在丽江和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一起,听纳西古乐,那位叫宣科的音乐思想家指挥演唱,一位爱尔兰人站起来欢呼。我敢说,这位爱尔兰人没听懂一句汉语,但是他听懂了牧羊人的歌谣。民谣是真正的国际歌谣。在思想国有化,审美国有化的时代,民谣始终自由着,保留它的情趣、情怀、情绪、情感。到两千年的后期,出现了原生态这样一个流行词语,一个有民谣质感的词语,一个有着启蒙意义的名词。在许多理论家和策略家大力推行城乡一体化的时候,人们开始远离城市生活范式,去农家乐,去民宿,去野外荒郊,也带去一份嘈杂和喧嚣。我们可以寻得一些民谣的踪迹,古老的民居,水车,自古以来的风俗和农具。
民谣和经典,是任何一种民族语言的共生现象。经典,差不多全是由国家语言写成,读典,有些类似后来的思想改造。让国家思想变成自己的思想,让经典精神变成自己的精神。读书叫读圣贤书,把人读成圣贤。圣贤是万民歌颂的对象。圣者,人人顶礼膜拜。颂圣是颂一种精神。这些读典者,从权力那里分不到权力,但从精神那里可以分到精神。没有权力享受,可以有精神享受。一种依赖,一种自信。思想国有化,精神私有化。把一份精神私产当成净土。所谓圣贤精神,也是为掌权者设置的一个先决条件,最高权位者要有圣贤之风,往下要任人唯贤,为官者要德才兼备。不合符这个先置的条件就要挨骂。骂一传开,便成众怒,众怒难犯。所谓道统,所谓清流,我看都是被权力逼出来的。把读得经典的人逼成骂客,逼成隐士,逼成学问家,逼成道德家。如陶渊明、魏征、海瑞。或者做些文字功夫,练练毛笔字,写诗写小说。出唐诗宋词,清代又出四大名著,还加上《儒林外史》《聊斋》一类。修身原为治国,治社会,不得已而修书法,修诗,修小说。再修经典,修史,修帝王书、宰相书。
经典颂民,民谣颂王。我们的文字,是如画的文字,我们的语言,是如歌的语言,我们的审美,也是人情的审美。我们吟唱,是为了一个其乐无穷、情投意合的世界。
至乐、至情、至善、至诚,是经典和民谣的交汇点。所以,草民也读经典,仕人也唱民谣。草民读经典,渔樵耕读,所谓生活,知识,读书。有人还办了个三联书店。仕人唱民谣,得闲时,逛逛农家乐,失意时,帮帮腔。
经典颂圣,民谚颂王,都是一个集体思想。托圣贤,托王者。圣贤能容我,王者可敌寇。都是歌颂强者,歌颂力量。两千年出了个词,叫做给力,一时间大为流行。人类活动几千年,靠的就是力,展示的是力,见效的也是力。汉字把个效字写得好,有力就有效,无力就无效。
经典或者民谣,都受制于力。孔子写论,班固写史,都要有人给财力,给赞助,官方发伙食费。司马迁写史,要皇帝给命,李白写诗,要皇帝给酒。人类社会就是这样,要给力,力大无穷。道统是软实力,法统是硬实力。软实力不能治水利,不能办实业。软实力强不过硬实力。
法统,道统,都是正统。民谣不正统。正统为办正事,办事求有效,是为稻粱谋。民谣不是正经事,是稻粱谋之外的事。读典人读成正统,只有一个想法,不为稻粱谋,不为五斗米折腰。孔子不为稻粱谋,不事稼穑,不下厨房。官俸有小米数十石,还有赞助。作为等价或不等价交换,他只需上缴给国家道德、伦理、言论、思想,搞点软实力。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他在乡下有私产,有田土,有私房,有牛羊。土地又多,除稻粱种植,还养花种草。那时的读书人,乡试,县试,州试,省试,殿试,从秀才到进士,要花许多银子,没家底的人莫在这条路上走。读好了书,得名分,高上加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食色享用不成问题,方可养养精神,养道德,养名声,得赏识,受重用,也就做个靠谱的人,敢担当,安心做正统人士。正统人士做久了,就有了节。笋成竹,然后有节。士可杀,不可辱。读典人读到这个份上,哪来第二个想法?没有想法,就没有创造力,吃亏的还是民族,国家。
民谣远离正统,自娱自乐。像唱卡拉OK,不计票房,不求人气。某县有民谣:不吵不闹,不给不要,饿了睡觉。这个县曾经是唱红歌的老革命根据地。这个民谣真让历史老人大跌眼镜。
经典或是民谣,这背后都有许多故事。经典叙事或者民谣叙事。这叙事背后又有一样东西,就是情怀。
屈原的情怀,是爱国情怀,孔子的情怀是圣人情怀,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是帝王情怀。班固、司马迁是历史情怀,孟子是哲人情怀,苏东坡是诗人情怀,李后主是亡国情怀,墨子是工匠情怀,孙子是战争情怀,周易是天地情怀,民谣为生活情怀。这种种情怀,该是文明古国的国家情怀。有情怀,一草一木总关情。
我们现在讲我们的文明史,讲四大发明,讲长城运河。我们最了不起的发明,是汉字。汉字是我们的文明之母。我们的一切发明创造,由汉字而生。汉字是最能够激活想象力的文字,也是最豪华最气派的文字。可辨可认可识,识字识人,识物,辨手迹,字林成意林。可吟唱,有韵有律,平上去入,朗朗有声。中国文字集建筑、音韵于一体。中国文章得半部论语可修身、治国,此处删掉多少字也可通读。说中国人无幽默,却可写下幽默一词。无幽默却有幽默,中国棉花丝绸做汉装也可做西装。汉字还是件容器,容历史,容哲学,容诗,容技艺,大肚能容天下。这样的文字,在庙堂则成经典。在江湖,可为民谣。
中国的文字史,是造字、练字、识字、骂字的历史。先有字,后有经典,先有字,后有民谣。民谣也是书。在印刷术发明之前,经典和民谣都是手抄本。甲骨上写《周易》,竹简上写《春秋》,足见经典功夫。那个时候,经典和民谣相距不远。竹片和几块吃肉剩下的骨头,都是普通的民间物料。且是些废弃物品,可见经典当初并不怎么高贵。到秦王朝出了个吕不韦,写《吕氏春秋》,把文字著在竹简上,放到城楼上晒,看有人能改动一字,给黄金千两。一字千金,经典的身份就炒起来了。文人的最早炒作,始于秦人吕不韦。要把自己的文章炒到一字千金,一要有那个财力,二要有那个权力,三要有那个能力。没那个能力,孔子春秋之后不敢再春秋一次。吕氏称儒,做个儒人,他这个儒人做得有些过头,做到人君之上。做圣上,骑皇帝。古人说儒,人从需,一个人能取所需,制所需,知所需便是儒,有知识,有能力,如今叫知识分子。京人王朔言知道分子,其实差不多。知识分子和知道分子是一回事情,小说家愿意把话讲得通俗一些。匠和儒也是一回事。工程师、技术员、医生等等是知识分子,木匠、刻石头的也是知识分子。好一些的是家,差一点的是匠。称呼不同,其实一样。王朔是小说家,自称是码字儿的。李路明是画家,自称是艺术工作者。当上了什么家,就怕当什么匠,从儒这个字来看,没什么关系,有一技之长就是儒。
匠和家平等。经典和民谣也同理。一个地方经过处理就是经典,在原来的地方,不经处理就是民谣。
儒制经典,匠制民谣,治经典者叫大师,治民谣者叫歌手。
民间有很多制作方法,以用作吃穿用住。农家菜搬到宫廷,成为御膳。民居格式,放大一些,成为街市。民间游戏,做成规模,成为旅游产业。农民进城做事,叫农民工。民女扮相好,可以进戏班子,练得好可以进春晚,民谣只是一直留在民间,不好挪动。联合国有个科教文组织,到处挂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牌子,也没有找到民谣的身份登记。民谣的名分就是民谣,民谣是一个不需要解释的名词,民谣是民间的诗书礼乐。民谣没有文化影响力和政治影响力的野心。
经典由一个佛学名词变身著作名词,足见文字的力量。文字是一种力量,文字也服从力量。文字的故事就是力量的故事。文字由力量产生,成为力量的工具。传造字者仓颉就是一位大力者。造字写字用不了多大的力气,字却是力。是角力的结果,是力的印记。设计一个造字的大力者,文字就是个大事物。
经典也是件大事物。数一数我们的经典,每部经典都会包含诗书礼乐这几样东西。著作者需有那样的灵魂,经典也需有那样的灵魂。经典,是灵魂的经典,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没有经典的时代也是没有灵魂的时代。
经典或民谣,都有一个民族共同的情趣,意味,诗性和道理。我们这个民族就是沿着这诗意和道理一路走来的。带着我们的意趣和情怀,经典和民谣。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忧国忧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内忧外患时敢担当,普天同庆时同喜乐。
这就是我们的民谣和经典。
在北京,王蒙家门口的小胡同的一家小饭馆里,和王蒙、王安忆、张炜几人一起用餐,王蒙问起我们土家族的文学和语言,我说土家族有语言,文字不多。能说不能写。写借汉字。又说了八句土家语,吃饭,说成馒馒嗄乎,儿时游戏,办馒馒嗄。吃饭,说成饭吃,倒装句。王蒙说,你们土家语有些像彝语和日语,倒装句式。我不知道彝人与巴人有何关系,土家同巴人是合流不同源的关系。王蒙从语言学的角度提出了一个大问题:少数民族借汉字写作的问题,既是汉语写作又是本民族的最好表达,一种本民族的语言约定的不规范的汉语写作。这种书写,对文学的丰富性肯定有意义。后来有过民间写作,边地写作,我想都不是王蒙讲的那个意思。
土家族的语言,是西南官话和土著语言的混合体。西南官话区,在中国汉语版图上横跨云南、贵州、广西、湖南、湖北、四川、重庆多个省区。这个地方的语言是汉语言和几十个少数民族语言的大融合,是中华民族丰富的语言贮备。
这片语言区域,是长沙中上游地区,云贵高原,武陵山区,泛三峡地区,是中国中部的核心生态区,也是很好的语言生态区。
这里的语言很有质感,少书卷气,有灵动感,乐性,悟性大于知性。“原生态”这个20世纪的流行词语,出自舞蹈家杨丽萍,诗人于坚,音乐理论家和纳西古乐制作人宣科等人,还早一些的是小说家钟阿城的西南方言小说《树王》,还有王小波的小说精神话语,音乐家谭盾的作品。还早一些就是沈从文、艾芜、沙汀他们的小说。更早一些的是屈原,是刘禹锡的竹枝词。还有许多的民间文学和艺术语言,两南地区的画家和影视、舞台剧。
云南有位女作家叫董秀英,她把小说写成自己的菜园子,结满了瓜果,绿叶和露珠,一种清新的语言生态和环境感觉,对自然的体悟那么真切。这样的灵魂,如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
仁者爱山,智者乐水。大西南,有山有水有灵。
土家族就是这山水之间的一个民族。迁徒、跋涉,爱山乐水而居,种植和歌舞,休养生息和缴纳皇粮国税。这是一个乐而不怨的民族。一个对伤害能自我疗救的民族。
我自幼受到的是诚实、善意的语言教育,季节变化的自然感悟,花鸟的记忆,疾病和饥寒的忍耐心,对暴力的恐惧和对善良的期盼。
我感激那个时候的美丽。春雪和油桐花、野樱花一色洁白,阳光下的溪流,冬天觅食的鸟类,偷庄稼的野猪,火把和月光。小学课本和油菜花,野果和能找到的所有读物。
那个时候,有会讲故事和会唱歌的松林哥,有会说笑话的杨二哥,有会吹木叶的五哥,有会讲七侠五义的傅篾匠,有会算命会草药又会写唐诗宋词的胡先生,有会接生会巫术的彭家婆婆……作家高行健跑到我们那个地方,拾得了土家族长诗《黑暗传》。我记住了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和我一起生长,时不时发生,随着时间长大。语言的基因,有时会长出让人意外的东西。语言会长出语言。英语到了美国,成为美式英语。美式英语产生了马克·吐温。这个人,完全走出了莎士比亚。纳博科夫到了西方,米兰·昆德拉也到了西方,索尔仁尼琴也离开了母语的国度,让一种语言基因在别一种环境中成长。还有印度、日本、阿富汗、中东、拉美的作家,他们在语言文化的进入和输出过程中,开出异样的花,结出不同的果实。语言会在事物的流变中,在漫长的时间中变异,产生语言基因质变。
土家族语言,在与汉语和别的民族语言的交流中变化。
我们捉住了这个变化,就能有不同的花朵。没有美式英语,就不会有马克·吐温,没有马克·吐温,就不会有美式语言的奇花异果。土家族语言文化,文学艺术,也没有奇花异果。
回到王蒙的话题,有谁能创造一个民族的新质语气?
创造,是一种责任。
西南官话,或土著语言,这样的语言生态,能种植她自己的诗篇。
在我和藏族作家扎西达娃、阿来还都是文学青年的时候,在天津的一次文学聚会中,不爱说话的阿来说了几句话:什么叫民族文化心理?如我这样一位川西藏族孩子,在北京王府井、长安街看到的,想到的,要说的,就是民族文化心理。我问过扎西达娃,你的小说写得好,怎么不写一部西藏的大书?他说,要写,是一种表达责任,要像佛那样,有一种造物主的状态,才能写大书。
我当时模糊地把他们当成少年思想家,有智慧的人。
那个时候,我在北京读书,先是读中国文学讲习所——后来改名为鲁迅文学院,再去读北京大家作家班。
我们的老师同学,都不是扎西达娃,不是阿来。在这个时期受到的是正统的、经典的文学教育。有一种距离感和对故乡的疏离感。哪怕仍然是在自己的国家。
一个南方乡下孩子在北京,虽然没有如在国外的那种文化孤独感,却有一种文化疏离感。故乡成为背影。大都市又只是个背景,别人的人生舞台。这里是政治、文化、经济、军事、教育、科技、医疗等多个机构的中心。大多数人成为北京城内的边缘人。
在北京读书,没有接受障碍,有书读,有人教,跟人学。只有表达障碍,找不到说的方式,勉强说几句普通话,半失语状态。
在北京读书,尤其是在文学讲习所,来授课的老师,亮出名头就吓人一跳,有名气,有学问,有见识,有成就。他们不说话,光看他们一眼就丰富你一辈子。老师的名气大,同学的名气也不小,个个胸怀大志,放眼天下。我的这些同学,自认为是中国文学承先启后的一代。事实上,这一代,也必然是的。
在北京读书,受正统教育,经典教育,是一种思想化、哲学化的教育。没有细节教育,没有听过一节关于细节的课,没听过一节关于诗歌语言的赏析课。讲杜甫,就是现实主义,讲李白,就是浪漫主义。讲茅盾,就是批判现实主义,讲郭沫若,就是革命的浪漫主义。讲老舍,就讲京味儿,讲沈从文就讲乡土文学。讲的主义越多,就越不知道文学是什么。人是什么?文学就是人学,没有人细说。
在北京读书,见了人,看了书,长了见识,让人去多想。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一次必不可少的经历,一次人生的丰富。那段人生不属于自己,属于读书。回归到自己,那段人生才有意义。
回归自己,找到自己的说话方式。那段半失语的日子,是后来表达的一种历练过程。
正统教育,经典教育,是经过语言提纯后的语言教育。经典阅读,就算在推广过程中没掺添加剂,也只能是制作出的维他命,并非色香味俱全,这只适合哲学教育,政治经济学教育,对文学教育并不好。文学不是经典制作。
文学得益于细节和字句,意味大于思想。
走过都市的孩子,突然想说他的故乡,在某一个地方,存放着他感动过的事物,月亮或者乳房。
文学是主义之外的一种言说。
好诗,好画,好音乐,好的文学艺术作品,充满生命的质感。
文学艺术的生命力与人类的生命力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