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何小龙
西边天际,崆峒山之上,落日余晖尚未褪尽,山色迷蒙,一钩银月高悬,暮色如帷垂落。
分隔田野的小路,像绿丝绒地毯上裂开的一条缝隙,快要被野草缝合。
我的漫步是在触摸细密针脚。
那么,在昼夜交替时刻,一只黑白色鸟儿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它是时间的一个焊点?
不——站在路边一根槐树枝上,它多么优雅,每啼叫一声,长尾就弹动一下,就像身穿燕尾服的指挥家挥动着指挥棒。
仔细聆听,蝼蛄、蟋蟀及其他叫不上名字的虫子的鸣叫并不杂乱,如同许多乐器合奏着同一支乐曲,起伏、悠扬的旋律在田野的舞台飘荡……
欣赏之际,那只鸟儿突然飞离,晃动的树枝渐渐恢复平静,西天一抹晚霞收走瑰丽布景,天黑下来,虫子们演奏的交响曲,节奏由高亢趋于平缓,或许,演出已经结束,我听到的已经是在晚风里萦绕的旋律余音,如同摇篮曲,在给万物催眠……
时令已经进入冬季。
寒风如镰,割尽最后一茬绿色后,苍穹显得更为空荡,起伏的山塬与纵横交错的沟壑裸露出泥土本色,一片灰黄。发黑处,是枯萎的植被,如同一堆堆灰烬,拨开灰烬,就会看到许多红红的果实,它们就像埋伏在灰烬里的火星,来年,春风一吹,又会燃烧起绿色的火焰。——除此,似乎再没有可以欣赏的风景。
但在如此寂寥的天地间漫游,我常常会因为看见一片片干枯的玉米林而眼睛为之一亮,精神随之一振。
这些献出玉米棒的高秆庄稼,似乎是农作物的兄长,担负着更为沉重的担子,也肩负着更为崇高的使命,所以,当其他弟弟妹妹们撤退以后,它们还坚守在阵地上,残损的肢体靠相互搀扶而立,窄长叶子褴褛成布条迎风飘舞,就像一群刚从枪林弹雨中突围出来的伤兵——但绝对不是逃兵,而是顽强的战士,虽然打尽子弹,继续与寒流集结的部队相抗衡,保卫足下的土地与身后的村庄,直至流尽最后一滴绿色血液。
我不能不仰望它们,并献上我的敬意!
我要替牛羊、骡子和马感谢它们——
它们是这些牲畜过冬的干粮。
我也要替农人感谢它们——
烧火做饭,煨炕取暖,每一个重要的生活环节都离不了它们,它们赴汤蹈火的献身精神,被风箱吧嗒吧嗒赞不绝口。
因此,即便它们以粉身碎骨的悲壮方式走完自己的一生,从缭绕屋顶的炊烟里,我仍然会嗅到它们灵魂的芬芳,经久不散。
买顶牛仔帽戴上,看起来像西部汉子,在一匹温顺的枣红马面前,我却如此怯弱——
即使往马背上爬,也还得那位蒙古族女人扶一把,坐稳后,她骑马带路,手里牵着我坐骑的缰绳,如同幼儿园的阿姨带领孩子过马路。
一次次,我产生过在通湖草原驱马飞奔的冲动,却始终不敢用双腿夹紧马腹,挑逗一下它潜藏的野性。
慢腾腾走着的马,蹄下稍微颠动一下,我仍会感到害怕,双手抓住马鞍,犹如抓紧独木桥的护索……
我羞于向人讲述这次骑马的经历。
更愧于在真正的骑手面前班门弄斧。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他们听了后,一定会哈哈大笑,讥讽我不是个男人!
是的,我必须承认——
平庸生活早已磨掉我男人的血性和豪气,雄性的力量从身上衰退,就像一只被驯化的鹰,徒有一副硕大的骨架,却用鹅的脚步在地面挪行。
面对苍穹的一次次呼唤,无力张开退化的双翅,只能把那无边的湛蓝眺望一眼,然后,以落满尘埃的躯壳,负载龟缩的灵魂,继续在俗世的泥潭里寻找食物。
剃须刀发出割草机的声音。
草屑迸溅。疯长的荒芜被剃掉。
摸一摸下巴,还有扎手的密麻胡茬,犹如——一场大火熄灭后,在灰烬里留下的火星;一树黄叶被秋风吹落后,在落叶下面掩藏的种子。
白居易的一首诗,给了火星复燃和种子复生的自信。
它们的沉默多么可怕,暗藏不息的力量。
甚至,等不到春风吹来,仅仅两三天,埋伏的草根,又会揭竿而起,向生命的堡垒发起暴动。
我不得不认输,自己斗不过时间。
旋转的刀片像我的牙齿,越来越老,越来越钝。我已经不能嚼动越来越坚硬的岁月。
回忆,如必备的消化药,我开始靠它消化一些往事,像卧在地头的一头老牛,在反刍耕种的艰辛和亲吻过它嘴唇的一棵草的鲜嫩。
生命如一座荒原,正被席卷而来的一场风沙覆盖。
从深不可测的镜子里,我看见一张罗网,罩住了自己,并且逐渐在收紧!
那网索,有一部分已经深深地勒进皮肉,像缀满铅球的渔网陷入大海蓝色的肌体。
瞬间,幽深的海水里弥漫恐怖的气氛,跳荡的海浪,犹如大海的神经,被紧张和不安拧紧。飞溅的涛声,是一声声喊叫;绽放的浪花,是鱼们抛洒的一滴滴眼泪——死亡的威胁,让它们感到恐惧!
我要说,我的心啊,也是一尾惊慌的鱼!——大网投下的阴影,如章鱼伸缩舞动的触须一样压下来,它在逃窜,在蹦跳,试图要突破罗网的包围,但它所有的努力都是无望的挣扎。
从水面探出的鱼尾,把我的痛楚和对生命的眷恋,深深地刻在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