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龙红年
我是一个绝望的山谷,我张开了一切:悬崖、土丘、死在谷底的河流
悲伤一样弯曲的山路,小池塘和枯萎的荆棘,被摘光了果子的枣树和栗树
还有正在萎缩的光阴
那些开山取石的机器没有停止,它们顽固的轰鸣,像在倾吐无法消化的
苦痛。痛来自山体,苦来自周边和前世
一头麂子轻步走过山塘,浑浊的浅水里,看见一场雪
那正是我期待的那一场
那正是我亟需的死亡一般的——覆盖
一个没人居住的小区,它冬天的黄昏是寂寞的,类似于一个鳏夫深夜的心
枫叶落在草地,树枝无可依靠
逆时针围着花坛走动,我是一个逆流而动的人,一心想抓住昨日的水波
脚下石板如同回忆,亦如棉花,踩在虚无的时光之上,行走如此艰难
花坛是一张旧唱片,唱针搭上去,玫瑰又开
黑白电影里的那个暗影,树林里蛛网上的那只蜘蛛
老屋场后面那架废弃不用的风车……
远处,那个努力挖地的人
河水没有将他送到我的身边
暮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脸是否像一个因霜打瘪下去的茄子
看不清他的头发是否同芦花般灰白,听不清他的肺里是否安着一架老抽水机
疲倦而疼痛
而我却坚信是他,是他,就是他
他每一次扬锄就像是落在我的心上,他每一次起伏揪紧我的喘息
我张大嘴刚要喊他,风中一个孩子的声音代替了我:爹——爹——
那三棵石榴不再枝桠乱横,她们装上了米粒的嫩叶
乳牙,咬住一个羞涩的词
急着向远方送消息的是一条蚯蚓道路曲折,来日方长,去日甚远
旗子向西,所有的绿色是雨细心地洗出来的,旧房子终于坍塌,小河换声,镜子装上新墙
那只受伤的小鸟在花园里蹦蹦跳跳,一条腿,也要远行
一个少年在道路上有力地奔跑我等了三十年的人,刚刚到站
放眼大地,哦,原来春天已经那么美好
咽炎严重,猫抓似的干痒,就是憋死也不敢做声
——越来越像
不再想比稻子高一点点的事,只想儿子,只想村里太平
只想千万莫来什么偷鸡摸狗的生人——越来越像
不记生日和欠款,只记清明和阴历七月半,该烧的纸钱一分不能少——越来越像
视力日渐变差,眼看着有点不行了
暮色中,人影虚幻万物蹒跚风烛摇曳——越来越像
——我越来越像
我的娘呀
你们恩爱有加,豆腐切开,生活的两面都显出原始的光泽
多么美,春风柔顺,她蹑足过河
命运里看不出起伏
原来岁月可以洗去斑痕,更多的可将伤口掩埋
没有人听见动人的音乐里,一只小兽深夜的哀嚎
将流水合上,不要打开一个陈年的橘子:其暗黑的部分,已逐渐变心
腐败……
老家的山上坟头多于馒头
松林里、青石旁、荒草丛中,占地为王,井水不犯河水
这些沉默的坟墓差别很明显
有的面积很大,有的水泥地面石头墓墙
有的长长的碑文,虚张声势,最抢眼的是其中的错别字
当然,也有的依旧如在世时的本分,譬如我的父母,老老实实躺在那儿
坟头养着几棵不起眼的青草
正月初一,大都有后人上坟祭拜。鸡、鲜鱼、上好的猪肉、三杯米酒
上香、烧纸、下跪、祷告,内心肃穆
鞭炮在山林中要响很久,似乎地下的人还在较劲
只有荒草中的一个坟墓冷冷清清,连墓碑也没有
一个孩子指着问:那是谁
没有谁回答她……
湘江在身边静躺着,初冬的夜风刮过来睡在水底的人,抱紧了时令
不能辜负了一条江,鱼火锅是必须的
对岸的灯光倒在水里是另一排火锅
深夜无家可归的人,自己燃烧,加热,取暖……
大江两岸迷离,三个女子悄悄私语,兴奋处开怀大笑
不多看我们一眼,如偏心的命运……
我们饮白酒,抽烟,论平常人生
酒酣耳热,两个不很熟悉的男人柳絮般飞离了地面
此时湘江,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