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武 稚
一 耳朵的意义,是让我们听话,后来发现,听不听话,是判断是否是一双好耳朵的标志。
我的耳朵不呻吟,也不变形,它只是不再吐故纳新。它在思考,它想储备足够的安静与能量。
贴近一些,再贴近一些,世界却把我推开一些,再推开一些。第一次,耳朵不再像蛇,它的舌头抵达不到岁月深处。我希望有一万台收割机,收割掉这万籁俱静,收割掉这四野狂静,这病态之美,如此辽阔、天真。
耳朵听见内心呼喊,那些呼喊像跳蚤疯子。耳朵依然和世界保持着冷距离,它用安静表达对生活的爱与恨。
愿意为耳朵,在悬崖深渊前跳下去一次。我无法像一双坏耳朵,还能那么淡定、超然。钟声消失,浊气上升,岁月泛着冷冷的笑意,没有一双好耳朵,我能否极泰来,明哲保身?
二 我的耳朵里的水,流干了。父亲的耳朵,是山洪暴发。
四面楚歌、威震八方,如雨打窗、寒蝉待毙,父亲的耳朵是袋子,收拢这些声音,扼紧这些声音。
父亲在这场热闹里蛰伏很久了,他每天给耳朵念几行卜辞,父亲的耳朵一点也不难堪,它的显摆功能还是那么强烈。
父亲擦亮过匕首,父亲也扣动过扳机,他希望这些声音,能给他猛烈一击。
父亲不怕死,却怕变天,天一变,大风从耳朵里呼之欲出,闪电从耳朵里呼之欲出,父亲的身体似乎想记载下天地间所有的悲欢。
父亲却不让这一切浮出水面,不让人知道他深陷泥潭,不让人知道他比飓风更剧烈,他比耳朵更擅长掩饰。
父亲,让我们都放下心中的屠刀吧,我用我的安静护佑你的一生,你用内心的陡峭为我立一座碑,让我不论何时都不会悄然离去。
他们总是以污浊和残缺不全出场,他们忘记了,数十年前他们也是纯白之躯。
他们并不抖落昨日的雨水和风尘,也并不掩饰袍上的虱子,他们想告诉我,他们也是经历过山水的人。他们并不迎合世界,不抬头,也不挺胸,甚至也没有一声谢谢,他们很注重自己的名节。
一夜的风雨,他们没多一个,也没少一个,他们用更大的安宁,让阳光和露水第一眼瞧见。甚至连广场的最后一盏灯,也无法把他们熄灭。
如果有一天,他们忽然全不在这里了,这世界是病痊愈了,还是这世界,无药可救了?
很多时候,我并不曾丢下一个硬币,我只是对他们默默地致哀。
矮一点,再矮一点,她低着头,退着走,这么多年,她在楼道里都没有找到出口。
她这一生,漫上来的都是灰尘。
她从不想让我看她的正面,偶尔直起腰,也是惊慌地给我们让路,我们在她身边,又一次踩下自己的脚印。她并不多说一句话,仿佛那一句话,就足以让她毁约,她用彻底的放下换回一切的洁净。
我们都坐在固定的位置,她则飘忽不定,像影子幽灵。她把自己藏得很深,她隐身在一粒尘埃里,她的内心不需要任何人揣度。
其实,我和你一样,在这个大楼里走来走去,并且经常走不通。我和你一样弯腰,抓拖把,抓抹布,其实其他我也什么都抓不住。我和你一样,经常忘掉自己,感叹自己幽暗无光,愧疚自己默默无闻。
我们这一生,都被困在尘埃之中。
听到手在跋涉。右手在独自努力,它不肯放松自己内心欲念,它在寻找出路。
一只右手,总是要率先出征,抬起的手,垂下的手,伸出的手,无不要有灿烂的指向。右手高高抬起,右手在胸前摆动,右手展示大势之美,右手睥睨天下,右手在幻象里描摹。
右手的假象终于被识破,它失去最初的从容。右手把自己摊开,右手就像把金钱、美女、别墅摊开。这内心长满老茧,结满血痂的右手,这总是调集全身力量热烈诠释自己的右手,最终却是和琐碎庸常连在一起。这无能的、酸了的右手。
右手在一隅固定,右手随身摆动,右手安静地躺在我们的身边,这努力了一生的右手,最终却以缺席者出现。右手不再发声,右手指向凝固,这死了的右手,终于让世界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