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湘
再浓厚的小说,写到最后,感动我们的,都是极细微的针尖麦芒般的一触。一句话,一张脸,如同我将大姨的骨灰盒轻轻放进那块小格子的时候,这篇《纳棺人》的小说就在心里哗地裂开种子了。
大姨并不是温和的大姨,甚至激烈、张扬的一面让人难以将她和机械工程师的身份重合。但那一天,在一位不知名的殡葬化妆师手中,我看到她安静地躺着,脸上的表情安详、柔和,好像睡着了。
她的温和,把我瞬间唤回小时候,远在外地的大姨出差回来,给我买了一架电子琴,我至今记得那桃红色鲜艳亮丽的包装盒和大姨满脸的兴奋和喜悦,仿佛她比我更高兴,送人东西会更有价值感。
九十年代,一架电子琴的喜悦值得如此。电子琴陪伴了我许多年,会不会弹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鲜亮激活了一个孩子的童年世界。因为这份鲜亮,以至于脾气火爆的大姨后来与人吵架时,我的心里依然对她报以热情。我依然感念她。
我感谢那位给我大姨化妆的殡葬化妆师,她让我与大姨隔空相见了。
昔来此花前,时闻步履声。今日花自好,兹人已远行。大姨的容颜一下子年轻许多,生命最后时刻,我站在她的床头,那张被晚期胃癌折磨得蜡黄消瘦的脸,我常常不敢直视,低着头说编好的谎言:快好了,你看,今天你不是又多喝了一碗稀饭。
现在,我终于能够平视她的脸庞了。我看了她很久。年轻时那个梳两条辫子,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大姨,带着温润的脸色、红润的嘴唇回来了。她在一张白床上被推出来的时候,我心里的郁结豁然散去,像船行进一条宽阔的大河,心在静水深流里被洗濯。在生命之河中,我们是那么渺小。我生出敬畏之心。
怀着敬畏之心,我想写一写那位给我大姨在生命最后一刻化妆、整理衣襟的人。我把这样一群隐藏在热闹的人群之外,人们常常躲避、忌讳的边缘人,重新拉回人们的视野。或许我多虑了,他们不用被我拉回,他们本来就存在于那里,在我们中间。只不过我们看不见他们罢了。
我曾和一位殡仪馆的化妆师聊天,这个女孩说,大多数人都躲着她,看见她就远远绕开了。他们从不和她主动握手,过年时,她也从不主动问候别人,越是过年过节,大家就离她越远。他们甚至害怕她主动打招呼,尤其是一些思想观念重的人。我把她的话写进了《纳棺人》这篇小说,开篇就是她的话。我帮不了这个女孩任何忙,只能忠实地记录下她的状态,记录这群不被人理解的边缘人。
小说中,我曾多次描写女孩的手,她所有的工作都是通过这双手完成的。她很年轻,还没有男朋友,和她说起这个话题,她只是笑笑说,我们只能找同行,外人很难接受我们。于是我有了这篇小说的构思,一个外界男子,如何看待这样一个风华正茂却沉寂在冰冷的世界里的女子?这个女子的内心,又经历了哪些不为人知的挣扎?
我在小说中写道:这双手,本来是温暖的,但在人们眼中,她已变得冰冷。这双手,本来可以怀抱新生的婴儿,但在人们眼中,她成为承接遗体的白骨。
女孩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也和她的同事聊天。她已经见过不少事但她年长的同事们经历得更多。我走在那座冰冷安静的殡仪馆大厅时,会感到害怕,但是他们觉得很平常,他们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人,每一个人都是一段不同的人生。
我问他们,在殡仪馆工作,你们会害怕吗?他们说,当你看了太多生离死别之后,你不是害怕,而是越来越珍惜眼前。珍惜此时此刻你活着的生活。
此时此刻,我心里猛然一震。尤其当你看到那些早逝的灵魂、孤寂的灵魂、多年无人认领的遗体,连火化都无法火化,在冷冻柜里孤独地一年一年躺下去时,心里会升起一阵苍茫在浩浩荡荡的生命之中,个人的痛快悲欣,在无涯的时间里,变得渺小而平庸。
所以,在《纳棺人》中,纪生通过父亲的离世洞悉一切之后,他个人的生命不是消沉,而是见生死,而重生。父亲留下的书法和古书,是父亲精神的涅槃。小说结尾,那些骨力遒劲的楷书,是灯火相传的光照,照亮了“我”和纪生。
一切,皆因生活的宽广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