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润
诗观:用文字做身体和灵魂的媒介。
在甘南,藏族自治州是一个绳结,它打起十分之一中国藏族的力量,给自己和外面的世界来看。它结节环扣——
以水草的柔美、马背的血统;
以羚羊奔跑的速度、麋鹿高远的眺望;
以哒哒的动作节奏、绷绷的语言弹性;
以格桑花向天而歌的号召、白毡房指地为家的慈爱;
它在青藏高原东北织就裙边,以广阔的草原为底,以游牧和农耕交融碰撞的火花为饰。
它的繁衍,越过头脑;它的流变,驶向灵肉。
它接受赞美,并被赞美激励,它向美而生,生的光荣,它是甘南抛给万物的怀抱和眉眼。
没有暧昧,像手掌对掌纹的包容,像井水,对待俯身来探的脸庞。
藏族自治州,在甘南——
对生物而言:生命最初的摇篮没有睡袋。
对孩子而言:河流荡动的秋千没有日常的形态。
对尕海而言:第三只眼睛有了表达和方向。
对则岔、莲花山和冶力关而言:美到内部的束缚和外部的解救。
正如每个人身上的骨头有206块那么多,甘南的骨头,却是岁月的积雪和风尘铸就的钢铁之师。有钢铁,就有重塑和熔解。
积雪暖了,就有河流从骨头里淌出来。风尘厚了,就有山脉从天边涌过来。
河流与山脉,便有了各自的姿势,躺下和站立,都有自己的肉身在。
美人躺在大地上,毡房是她洁白的乳房。
牧场是牧民拱起太阳的地方,每一次拱起,都有花儿烂漫、牛羊欢快。
但牧场也是月影恍惚的地方,漂亮的卓玛,也会在篝火的背后,流露哀伤的情事。
寒意与暖意,永远是神祇上相向而立的刀锋和锦帛。
在草原上放牧空荡的舌头和绑腿都需要勇气,那些叫卓玛的女子啊,爱一个草原上的男子,如爱上暴风中神秘的天气。
在甘南,美妙之物,有药性不断生发,它命令我在苦痛的跋涉里寻求心灵的实验。
我品尝着更多的词语,但它们均使我失败。在甘南面前,布满光的植物和动物,令我几度失声。
我挥动着手臂,以此代替,我对明暗的盛誉。
在甘南,夏河是忽隐忽现在桑科草原前方的一盏探照灯,寻着这光,桑科草原以梦幻之姿,妖娆出场。
3000米之上,圣明不再是一纸口谕,70平方公里的锦缎,兜起了人畜共哺的陪伴和神话。
锦缎之间,物物相互致意,免于磁铁和钢刃,免于曲线的迷阵,免于公路的伤害,免于稠密的口舌。
在桑科草原,佛教与佛事,催生出洁白的莲花。这莲,盛于内心的庙堂,盛于浮世的宽处,每一次开合,都胜似云朵,摩挲过蔚蓝的云际。
有河自来,仿佛寻爱的女子,走过灌木,抬高浆果,宛在草丛的中央。
四野寂寂,水泥的森林滑向世界的边缘和谷底,密集的村庄,因舍了炊烟与矮墙在此离开旧的桃符,更因白色的帐篷,而建立起新的格林童话。
如毯的绿茵,是桑科草原天然的跑道;各色的花朵,是跃动的精灵。它们集体在白夜,置换下夜晚的星辰。
桑科草原啊,它是马眼里的向海之路,风吹草低,敞开的蓝,清澈、明净、辽远。
拉卜楞寺,这座藏民心中纯洁的圣地,远远地望它,感觉它就是我童年里的一个还尚未倒立着的陀螺,魔法地立在一张横毯上。
它身披洁白的外衣,从胸腔里抽出炊烟和香火,日夜打制着酥油的香气。
而它兄弟般的卓尼禅定寺,一年四季立在它的身旁,和它一起共同抬起甘南父亲般的名声和威望。
而和它同样有着相同血清的碌曲郎木寺,联手捡拾起生命的柴火,合力抬高内心的火焰。
此刻,界外机器的轰鸣、鼎沸的人声,无疑是对沉静的盘剥和掠夺。
当一种法缘缔结成坚固的法门,当一个人以游人的身份绕其三匝,一切无须多言,静听佛乐,是对寺院最高的致敬。
清凉的人生、吉祥的意蕴、自性的圆满,都是最好的安排和表达。
什么可以使人觉悟、喜悦和自在?穿行寺院,就是在穿行善良和淳朴,穿行热情和慈悲。藏文化以禅入定,沉静之美是如此干净的渗透和领悟。
这里,我掏空所有,又填满所有,想带走什么,又不舍带走什么。
停下来吧,何须转山转水转佛塔,一座寺,两座寺,三座寺,即可做了生死的柱子和灵魂的攀附。
拉卜楞寺及其他,我若是人类的爱情,它必是我追爱的娇羞的马莲。我若是人间的四月,它必是我无法呼救的裂帛。
以为误入了江南,垂柳、麦穗,这呢哝的软语。
转身,石头如弈,偌大的界面,石头奔跑成另一种棋子。
在曲瓦乡岭坝村,石头是人邻,是小兽,是假面的一群星星在跳舞。在曲瓦乡岭坝村,唯有石头,可以贯通并承接起一个村落的血脉和图腾。
在这里,石头是几十代人放养的星宿和羔羊,抒情时挂在夜空,讲述时跑满山坡。
在这里,石头一如农家的麦浪,他年凿石如同耕地,今昔垒石如同稼穑。
一个石头的村落,凸与凹、糙与精、收与放,可无物介入,可一线首尾。像喵星囤积的部落,又似魔兽奔跑的牧区。
古色古香的牌坊,古典中式的石鼓、石磨、月历,伏于地面的太极八卦图,每一种元素,都是殿堂般的威仪与庄重。
在曲瓦乡岭坝村,东西有幸,南北成福;大道从此有了方物和美意。
街道幽静而长,古朴而雅,一旦入街,便如读史。
在这条幸福的石街上,人们各写各的方刚和命运,各用各的玉壶盛放春秋的美酒。
而每一块石头,附身于曲瓦乡岭坝村的院落和墙体,一如身家和性命,享有了意志的温暖和庄严。
在曲瓦乡岭坝村,石头是丑石,却甚于一鼎明镜。我们丑中见大、美中捡漏,于无规之矩中,见识尺寸与方圆。
生命中怀揣鸡蛋的人,我们何以要迎向坚硬的石头?
碎,是生命进程中的另一种堆积和重建。
一份四溢着的金黄的安详,终将令我们安静退下。而长久的生息,让给这众多的石头,完成或行进。
岭坝村,它将以示范点、农户、技术员的三维模式,在石头之外,完成脱贫增收的华尔兹。
它将以石头之重,置换星辰之轻。
我是那么的肤浅,无论醒着还是梦着,都似乎无法走进灾难的内部。
我从外部描绘舟曲,十万里的辽阔里,寂静是出自内心的黄金。
谁能在旷野抓住闪电,谁能在闪电过后抓住雷声,谁又能在闪电和雷声之间寻得低矮的毡房?
那被马灯照亮或被牛粪温热的土地,是否能集中下游牧的种子和思想?
这个春天,花朵让我不必打上绑腿就开始远行。是思想还是身体,都不再重要。
闪电领着我,雷声领着我,我要看着我眼中的舟曲,究竟曾如何被灾难劈成了两半,并躺在白色的毡房里艰难地喘息。
我要看梦中的草原是否和现实的草原完美地重叠在一起,要看梦是否能大过现实,要看现实的翅膀是否能安详地落在草木的肩上?
还要看,那些星星点灯般的毡房,还能否降住一个外乡人焦灼的脚跟和再次欢庆的额首?
泥石流滚过的舟曲,它的人民在复活,它的草木在复活。
人间的大爱,让舟曲不再孤单。
认识舟曲,感受并亲近灾后的舟曲,将无法绕过那些名叫格桑的花,那些带着甘南母亲体味和乳香的花,是一个地方、一个册页的精神所指。
它们住进舟曲,夫妻的格桑花,儿女的格桑花,身体和身体、力量和力量、灵魂和灵魂碰撞出的格桑花,是草原上永远不落的部落和家族。
它们头戴草帽,只接受疏散开来的阳光和雨露,只接受缝隙中的跌落和帮衬。
它们伸长手臂,拒绝围栏和围剿,可以孤独,可以热闹,但拒绝不熟悉的遥远的星辰交换它熟络的就近的马灯。
它们热爱怀揣的事物,那些白色的花瓣,是马灯里切割下的魔幻的亮片啊,总在风声过后,留下不被吹散的秘密,要守住草原完整的思想和永恒。
没有格桑花的舟曲,它一定是一匹拐腿的驴子,永远有着的只是倾斜的明月和落日。
但有格桑花的舟曲,泥石流之后,一定是这个叫格桑的花,扶起了精神和肉体的意志,而不再令人那般痛惜。
在拉尕山,大体有五种形态相互缠绕——藏寨、溪流、草地、森林和天空。
拉尕山的草地是固体的,它呈放出琥珀的颜色,用以接应辽远的风和就近的霞光。
因为热爱,春天为它献上花朵,汹涌的花朵、放肆的花朵。因为热爱,不宜以具体气候命名的季节,同样为它牵来牛群、羊只和马匹。
唯一一种以行走的方式寄存理想和奔赴理想的,就是这舟曲拉尕山液体的溪流。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蒸发它,上帝和时间都不可以。
它固执地躺在大地的胸脯上,它固执地要成为醒着或睡着的美人。它的固执,令上帝和时间也微微发热。
它向上的力量是普遍的森林,那是联通身体和天空的电线,那是撑起大地的一支帐篷。它可以被风无限地鼓胀,可以被雨无限地洗亮。
而它支撑于大地的四角,因为美的战栗,而轰然倒掉在无形的时光深处。
而经见它存在的,必是原始的藏寨,果子像鸟一样飞向它,神的气息像呼吸一般降临它,格高境奇的藏寨,是存在,更是消隐。
在舟曲拉尕山,所有的生命在艰难中选择蓬勃向上,同自然而律动,意志不分彼此。
它们单以魔法的形态,就已将来者收复在无人庭审的美的现场。
神仙眷顾的地方,万物都在屋顶闪耀。老人和孩子,我爱上他们,便爱上了这人间绵延不断的烟火。